中篇小說選集(一) 日落的莊嚴(二)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錫林郭勒

貝思遜慕機場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點

南邊的小騰格里沙漠尚還能在皚皚的冰雪的壓伏下保持著平靜,北邊的敖包山卻已席卷在強烈的旋風所掀起的如潮的雪浪之中。山頂的喇嘛廟的後面,電視台上的紅燈黯然失色,而喇嘛廟前,那條曾匍匐過無數個朝拜者的大道,象一條慘白的哈達,從山頂上筆直地披掛下來,然後往南方的雪原延伸。以達條大逝作為中心街道而興建起米的錫林郭勒草原的首府本來就位于一片盆地之中,現在,在入冬以來的連綿不斷的大雪的壓迫下,仿佛已沉入地下。暴露在人們視野中的只有這條飛揚在風霜中的「哈達」——火道。它背對敖包,穿越首府,揚長而去,

「哈達」的盡頭是貝思遜慕機場。

貝思遜慕機場上黑雲壓頂。

從北京飛來的「北京——呼和浩特——貝思遜暮」航機已經在敖包山頂上盤旋了半個小時,密集的烏雲象鐵板一塊似地封閉了機場上空。在兩次風雪中的達一刻短暫的時問里,飛機用盡了種種辦法試圖降落,仍舊無法穿遺雲層,機場上空看不見一絲影子,只听得「安-24」型飛機的轟鳴,時遠時近,時高時低,牽動得候機廳里的乘客焦灼不安,坐立不定,時而充滿希望地涌向門口,時而又頹然地返回原位。他們象熱鍋上的螞蟻,卻不敢走出候機廳外一步,候機廳的大玻璃窗上結滿了厚厚的冰衣,候機廳外是零下三十度的嚴寒。

二十來個餃機的乘客是形形色色的,有蒙族,有漢族,有干部,有牧民和邊防軍,還有一個來草原招生的內蒙古戲校的男老師,象個老母雞護卵一樣地護衛著他從草原上精心挑選出來的寶貝蛋——兩個臉蛋紅撲撲柏蒙族學生,一男一女。他們穿著嶄新的得勒,白生生的新氈疙瘩,如同金童玉女一般地依偎著他們的老師。再就是一伙在風雪中拋了錨的北京司機,楚西北也夾在他們當中。楚西北從外表上看起來和這群落魄的司機毫無二致,甚至更狼狽一些,只是比他的司機伴伙們顯得要泠靜。他不受機場上空的飛機轟鳴的影響,也不參加他們的吵吵鬧鬧。他踱到了候機廳的入口處,不動聲色地觀看著候機坪上的景象。

還不到四點,但室外巳非常昏暗,聚光燈強大的光柱照射著候機坪,剛剛被推雪機清掃得光溜溜的跑道上又落下了一層薄薄的雪,被一陣強風吹得象銀蛇一樣地沿著地皮兒溜竄飛舞。民航站的服務員已失望地縮回室內觀望去了,只有一個乘客頑強地佇立在停機坪的角形水泥磚上,在听、在看、在等待。那乘客穿著沉重厚實的漿古袍子,頭上戴一頂毛茸茸的金色的孤皮帽,也象風中的一盞導航燈似的,跳動著暗黃的火焰。而飛機的轟鳴明顯地遠去了,雲層更低了,看來降落的希望已最終地破滅了,楚西北反而松了一口氣。

「好了,該死心了。他望著佇立在停機坪上的乘客想。楚西北握住沉重的門把手,準備隨時為了乘客打開進來的門。在所有的象客中,唯有楚西北不是那樣的歸心似箭,尤其是面對著這個最急切的乘客,他甚至有點幸災樂禍。這場草原大風雪使楚西北經歷了一次不同凡響的旅途,結識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旅伴,達旅伴的最不同凡響之處就是一聲不響——是的,到現在為止,這乘客沒有和楚西北說一句話,恐怕到分手也不會說了。所以楚西北高興天公如此不作美,盡管他們克服了種種艱難險阻,等于從雪地里爬了五百里地到達機場,但即將到來的第二次大雪又在機場上空聚集壓頂了。航機不能降落,也就無從說到起飛,所以旅途就不算結束,旅伴就不會立即分手,分手以前總應該說點什麼,哪怕是允許他楚西北表示一下感謝,簡單的一句「巴依日拉」,(蒙語︰謝謝)他還是會的,盡管蒙族牧民不興說達一句話。但楚西北很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幻想︰會更多的蒙語也沒有用,關鍵是這位旅伴壓根兒就不想交談。如果想交談,楚西北相信這位旅伴不僅會用蒙語,而且會說漢語,他所見過的登族人多了。不,他確信,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蒙旗人,這不是一個語言問題。

「障礙!」楚西北想,「心理上的障礙!就象目前機場的障礙一樣。為什麼是這樣呢?怎麼產生的呢?」

不弄清達個問題就分手,楚西北總不甘心,他總不願意飛機降落,但他自己卻象那盤旋在密集的雲層之上的飛機,在他的旅伴身上頑強地盤旋著,指望著那怕有一絲綻開的雲縫,他就要一頭鑽下來,在這塊謎一樣的心田上降落,希望不大!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邵乘客跳了起,來,瞬間功夫,雲層不易覺察地綻開了一條縫.而轟鳴聲由遠而近,這一切只能憑精密的科學儀器或老練的牧人的耳朵和眼楮才能捕捉到的現象顯然也梭那乘客覺察到了。而楚西北剛感到一陣疾風吹得機場外面的雪堆上的芨芨草尖倒向一個方向時,那飛機的轟鳴聲就如雷灌耳地響徹在機場上空。當他剛舉目望向鐵板一塊的天空時,那飛機卻象一只瘋狂的鷂子,龐大的白色身軀俯沖向機場周圍低矮的楊樹行子,眨眼功夫就擦著鐵絲網準確地落入跑道中央,在簡易的土跑道上剃烈地顛簸跳動了兩下,閃電般地向前滑行,濺起扇面形的雪渣和土屑,巨大的剎車聲和引擎的怒吼將候機廳內的玻璃窗上的冰花都震落了,安-24型飛機在滑行了1,000米後安穩地停住了。

狂喜地跑向飛機的自然是那一直佇立在停機坪上的蒙族乘客,接踵而至的第二位歡迎者是大雪——雲層仿佛是惱怒自己的一時疏忽防守不嚴,而恚然變色,加倍報復地落下了漫天大雪。頃刻間,停機坪被白毛風攪得混沌一片,機組人員和寥寥的幾位乘客從機艙里爬出來,走向休息廳的時候,就幾乎蒙頭轉向了。

頓時,貝思遜慕機場大雪翻飛,大野茫‘茫,大夜彌天。

晚飯已在餐廳里備好了,住宿的房間也安排好了,死心塌地的乘客在服務員的招呼下,長吁短嘆地去作過夜的準備。只有那蒙族乘客一言不發,最後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叫了一聲︰

「啊呀!」

一跺腳,一抱頭,這蒙族同志一**坐在長椅上再也起不來了,兩只眼楮里流露出的絕望眼神神,全然不是楚西北一路上所見到的那種英雄氣概,而是一種絕望和無助的哀怨。楚西北認為需要他的幫助的時刻到了,于是他仲出了自己的手臂。

「烏怪,荷拉怪,(蒙語︰不,不用)」那人甩了甩頭,小聲嘟囔了一聲,抓起自己簡單的行囊,走了。

接近達位旅伴的願望是徹底地失敗了。在走進餐廳的時候,楚西北郁悶地和司機們湊在一起喝灑,咒罵風雪,,咒罵草原。他在喝酒和罵人方面也毫不亞于這伙司機,甚至更粗野一些,他和司機使用共同的語言︰罵這個地方不是人呆的地方,罵自己干的差使不是人干的差使。

「導演?」楚西北不以為然地回答著司機對他的行業的羨慕︰「搗他媽的鬼去吧!」

應該說,楚西北是個有才華的青年導演,他四十多歲了,但在電影界仍算是個青年。他有著具有獨刨精神的藝術家的倜儻不群的氣質,他豪邁,大膽而不失深沉,拍過幾部別具一格的紀錄片,卻沒有導出一部令人滿意的故事片來。簡單地說,那是因為他生不逢時,電影學院畢業後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復雜點說,就很難說了,沒有比電影界更難說的事兒了。他有點「名」氣,那是因為也曾有一部電影被「槍斃」了的緣故。總而言之,他的追求使他陷入苦悶,無頭的蒼蠅似的到處亂撞。一個月前,他隨自治區副主席的救災慰問的直升飛機降落在邊境地區的烏里亞斯太草原,烏里亞斯太草原上的嘎海廟吸引著他,傳說那里在抗日戰爭時期曾有過一場激烈的戰斗。日本軍隊在達里被蘇蒙聯軍擊潰,幾個殘敵逃入嘎海廟里,英勇的蒙軍統帥蘇合巴特爾在達里下馬,懷著出身于牧民的蒙族人對喇嘛廟固有的虔誠,一步一叩頭地向嘎海廟走去,而裝扮成喇嘛的日本軍曹,頭戴高高的僧帽,一手持念經的法器,一手持槍打死了蘇合巴特爾。蒙軍一怒之下把嘎海廟夷為平地。那里至今有蘇蒙聯軍的坦克壓出的深深的壕溝,和成堆的炮彈。自然,傳說也是成堆的,但都被大雪封住了。楚西北也被大雪封在了嘎海廟,連副主席的直升飛機也沒有把他解救出來。還是烏里亞斯太政府專門派一輛解放A80的大卡車——有三個引擎的順輪的大型越野車才把他搭救出來。同時被達輛車搭救出來的還有北京肉聯公司的一伙倒霉的司機——他們的公司經理听說草原今年遺了特大風雷災,牧民為了節省草料過冬,殺了大批牛羊,經理滿心歡喜地認為達是一批相當可觀的便宜肉,便派出了他最精銳的汽車隊,搶先到達鳥里亞斯太草原。肉裝上了車,車卻遇到了雪,車隊整個兒地陷落在中途站。隊長和書記可憐巴巴地留下來,看守車和車上的肉,等待明年春天冰淌雪化之時,北京再來接他們。但黑那時「人在車在肉別臭」——達伙司機和隊長臨剮時發出了這樣良好的祝願後好象兔子一樣竄上了這輛「解放A80」。解放A80的兩名蒙族司機譏笑著他們落魄的同行們;

「雪都拱不動,還想來吃肉呢!」

北京司機們受氣包兒似的嘟嘟嚷嚷地頂他們幾句;「能在有雪的路上拱算什麼本事,沒雪的路才難開呢!不信你們到北京的大馬路上開開試試,光紅綠燈就能把你憋死了!」話到此也就為止了,在人屋樵下,怎敢不低頭!

那解放A80的司機對楚西北也沒有自治區副主席來得客氣,壓根兒就沒打算讓他往司機樓里坐,司機和他的助手把車開到了寶力格草原的一排土房前。

「呼痕!呼痕!」老司機親切地叫著︰「雅烏亞!」

他們親親熱熱,周周到到地把這位「呼痕,,女排在司機樓里,一路上嘰嘰嘎嘎地說個不停。這也讓楚西北他們吃醋不得,誰讓人家是「呼痕」呢?("呼痕」即「女兒」之意)大概,那紅臉頰大眼楮的英氣的司機助手還是個「砰勒根」(女婿)呢,這高顴骨大眼楮紅臉頰的蒙族小伙子真是英俊得很,一路上對「呼痕」大獻殷勤,看起來他比呼痕歲數要小,愛慕中又加上崇拜,這倒是件令人吃醋的事.

從烏里亞斯太到貝思遜慕,在正常情況下,五百里的路程本應是七個小時就儲趕到的,但大雪卻使他們整整走了三天。在達三天里,所有人的眼楮里都對那呼痕流露出了「呼勒根」的神情。

汽車剛剛駛出烏里亞斯太就進入了「危險地帶」——流沙層上又覆藍著厚厚的積雪。解放A80駛向一個沙窩子的谷部,在換檔時顛簸了一下,便「屯」住了。這是司機們的行話——即是車的底盤整個兒被積雪托住,象是被嵌在雪的模槽盟一樣,個車輪只能空轉,越是加大馬力,車身下陷得越深,空轉的車輪等于為車身自掘墳墓——陷入積雪層的底部後,又接著往流沙層里陷,唯一的一把鐵杴被司機助手拿去鏟雪,北京的司機們幫不上忙,一籌 展,卻見那「呼痕」果斷地卸下了後 轆的擋泥板,拿在手里就鑽進了車底盤的底下,半仰臥在雷上挖雪。這時,楚西北他們才趕忙去卸另一塊擋泥板。當這一招也不靈的時候,「呼痕」將擋泥板一扔,就朝沙窩子的峰頂走去,從靴子里掏出蒙古刀,奮力地砍著柳條和芨芨草,把它們鋪在車軸轆底下。大家又蜂擁著去如法炮制。而達一招還是有點差勁的時候,「呼痕」解下腰帶,把那身為出遠門縫制的蒙古袍月兌下來,毛朝雪地鋪在車輪下。汽車最終開動了。在楚西北達伙乘客中,整個過程她象一個無聲的統領;而車一開動,她立刻鑽進司機樓里,被兩個司機護在中間,金屋藏嬌般地不再和大家接觸。

在這一路上,"呼痕」類似這樣的「英雄行為」也只能是這一次了,女人干了男人應該干的活兒,也許算作女人的「光榮」,但卻是男人的恥辱。楚西北他們決不允許蔣有第二次。再有,大家還算什麼男子漢!那兩個一老一少的蒙族司機也會象宰那些過不了冬的弱羊似的,把他們一頭一頭地宰了,往雪地上一扔。所以,一路鋪冰臥雷,推車開路,加油灌水,大家干得很玩兒命,很有眼力架兒。但汽車在第二天天黑時仍不得不在一個蒙古包前投宿了。難忘的草原之夜喲!,

當汽車在這個蒙古包前停下采時,達一伙人已饑寒困頓,疲憊不堪。但掀開蒙古包的氈簾時,大家卻大失所望,蒙古包內漆黑、清冷、十分零亂,牛糞爐熄滅多時了,伸手模模煙筒都會被凍得粘下一層皮來,爐里面的冷灰被氈簾外刮進來的風吹得紛紛揚揚,蒙住了氈墊和炊具,幾塊喂狗的肉凍在了地上,茶凍在了壺皿,連煤油都凍上了冰(煤油的冰點是-40℃)。蒙古包內外一樣冷,所有的東西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等大家的視覺習慣了昏暗,才發現在角落里的一團皮被下面,一個年邁的老額吉哼哼呀呀地躺在那里。想在這里吃頓飽飯、喝碗熱茶、睡個好覺的願望頓時破滅了。而這時,「呼痕」走過上在老太太耳旁笑著說了幾句什麼,替她掖了掖鈹角,就邁出了蒙古包,先用得勒兜求丁一襟干淨的雪倒進了鍋里,又兜來了一襟牛炎放進爐里。她儼然象是在這個包里,當了十幾年的主婦,什麼東西放在哪里、該怎麼用她全清楚。在生火的當兒,蒙古包里只見她一個人周旋,出出進進,拿東拿西,在她周旋過兩周之後,蒙古包就象被她施了魔法一般,變得又舒適、又清潔、又明亮、又溫暖。她為每一個人安排了一個舒適的角落,大家盤腿圍著火爐坐著,火茁呼呼地冒著,燒紅了半截煙筒,女乃茶在火上滋滋地叫著,洋溢著女乃和鹽的香味。第一碗女乃茶她奉給了額吉,然後就一杯一杯地遞到了司機們的手里,涼肉干為大家在火上烤上了,煙草為大家點著了,在她麗前,所有人都變成了孩子,「排排坐,吃果果」,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溫暖和濕潤刺激得大家嗽嚨發瘠,只听得大家一聲接一聲地清嗓子、吐痰和擤鼻涕,蒙古包里響徹令人快感、富于傳染性的咳喀亂響。而「呼痕」卻在火家不不覺察中去迎接晚歸的牧人的羊群。能在述一個小蒙古包里安排下十幾條大漢的睡眠那才是「呼痕」的天才之舉,不是土生土長的蒙族婦女根本辦不到。她示意,以牛糞爐為中心,大家頭並頭地成放射狀躺下。楚西北在描定給他的位置躺下時,蓋上羊皮襖,但他的眼楮卻一直在巾望著姑娘,他想︰他們達些五大三粗的七尺男兒在達蒙旗姑娘的眼里,到底算是什麼呢?無異于十幾條繡花線罷了。她在蒙古包里安排大家睡覺時,不過是在編織自己的圖案。而當大求睡著時,楚西北感到了這姑娘縴細的腳從一個男人一個男人的縫隙中踩過,將他們月兌下來的靴子一只一只地別在頭頂上的「溫那」上,讓牛糞爐里上升的余溫炙烤著它們,然後自己按照蒙族婦女的傳統,在靠近蒙古包的門口處依偎著額吉睡下了。一個何等神聖的姑娘啊!一種同樣新奇的感覺在楚西北的心里縈繞了一夜。天亮了,當大家被熱醒了的時候,發現牛糞火又升起來了,女乃茶又在叫了,牧人將羊群趕出了羊盤,蒙族司機發動著了汽車,「呼痕」和額吉正在火旁低聲地扯著女人的閑話。——自然,楚西北沒有一句能听得懂,但他確信,只有女人.之問的體己話才可能是這樣的喃喃絮語….

然而,對楚西北他們,三天五百里的-行程,她卻沒有一句話。她是誰?她走向哪里?為什麼事情?楚西北一無所知,甚至揣模不適她的心情︰此次長行是喜?是悲?

不,達不是民族問題,不是語言問題,是障礙!一種心理上感情上的障礙!這種障礙使她有意識地拒這些來自北京的人于千里之外,拒楚西北于千里之外。越是這樣,楚西北越壓抑不住自己想接近她的強烈願望。現在旅途即將結束,他感到恍然若失,丟失了什麼呢?楚西北問著自己︰丟失了一個從未有過的也不屬于他的另一個世界的夢。這就灶藝術家的荒唐了。算了!楚西北揮了揮手,快回道舊日的生活軌道去吧,回到他所熟悉的人群和工作中去,想辦法尋找一個好的主題,好的題材,拍一部象樣的影片,能引起各方面的關注和好感的。四十多了,總應該有所建材。這種到處亂撞的日子快結束吧!但願明日飛機能起飛,但願今夜快點打發掉。

他看了看表,才晚八點,他走入了候機廳的休息室,那里電視正在開放。

兩分鐘後,他從休息室巫奔跑著來到了女乘客的房前,激動地敲響了房門。里面傳來了蒙語的「請進」︰

「奧勃吉勒!」

他推門進去,立刻被一團熱氣包圍了,蒙族姑娘自己卸下了全部蒙族裝束,只穿了一件漢族的毛衣。她剛剛洗完頭發,脖子上圍一條藍色的綢巾,短發上滴著水珠,一雙腳還泡在熱水盆里。她並不羞澀,卻很戒備,又不失禮儀地問道︰

「烏其勒太?」

楚西北誠摯地請求著她︰

「您用漢語和我交談好嗎?」

姑娘不說話,扯過綢巾的一角在手指上纏繞著。

「您知道,我不會講蒙話,而我知道,您是會講漢話的。我剛剛知道,姜柳同志,……我剛才看到了您,在電視上……」

當楚西北陪著姜柳走進休息室的時候,司機們正湊在一個角落里吵吵嚷嚷地「拱豬」。一個軍人在另一個角落翻閱著畫報,電視前只有那個內蒙戲校的老師帶著他的一對金童玉女,他要讓他的學生從今天晚上就步入藝術世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姜柳,也沒有任何人認出姜柳。只有楚西北,為姜柳拉開一張椅子,自己靜靜地站在她的後邊。

他一邊看著電視上的姑娘,一邊看著電視下的姑娘,在這三十分鐘的電視節目時問里,楚西北的生活道路和藝術道路豁然開朗。他看了看表,他要永遠記住這個時刻—十一月二十日二十點。在這一時刻,命運將他的生活和藝術神秘地引向了這個姑娘。

北京

學院村楓樺西路

十二月一日十時

一拐進楓樺西路,姜柳的心就忭然而動,這條在夢中縈繞了十二年的路,突然在自己的腳下展現了。她白己卻感到不真實了。它不象思念巾的有那麼多斑斕色彩,也沒有記憶中的那麼寬闊、深遠——達或許是因為自己在草原呆得太久,或許是因為自己長大了的緣故。據說人長大了以後都會發現童年的記憶不太準確,沒有那樣大——但線條卻變得格外清晰。在寒風中的楓樺西路,無論楓、無論樺都已落盡了葉子,灰白色的馬路被風吹得很潔淨,因而顯得很坦直。樓房也是如此,五十年代的紅磚樓一莊一莊地顯出了它們的樸素。姜柳稍事停頓了一下,就立刻恢復了現實感︰一切是那麼熟悉,最物依然如舊。天翻地覆的十年動亂中,山崩了,地裂了,巨星殞,大廈傾。但過後,你會驚奇地發現,那些樸素的、渺小的事物卻安然無恙。那個小小的油餅店,牆都有點斜了,但爐灶卻一直熱乎著。那個小小的水窪,結了冰的水面依舊是那樣的輝映著冬日的太陽,水窪邊依舊幾根蘆荻瑟瑟,使這楓樺西路至今仍保存著那麼一點鄉野氣味。那個廢棄了的籃球架子,仍被人們用來拴晾衣服的繩子。那個門房後面依然用樺木桿圍著一小塊園同,從那圓中尚未被清理的枯藤衰蔓可以推斷,當年的老傳達依然種著舊日的幾樣菜蘸。白楊樹依然夾著一條小路,那白楊已是出奇地商壯偉岸了,可它們夾著的那條小路呢——姜柳用日光親切地撫模著達條小路一直到盡頭——小路上大概還有自己上學時邊走邊踢的石子吧?久違了,楓樺西路!童年的時光,童年的幸福,在你的兩旁歷歷可數呢!姜柳摘下了頭上的皮帽,驕傲地揚起了她在冰雪中曬得黑紅的臉龐,把那一頭粗硬的男孩子似的短發,沐浴在柔和的都市的風里。

可一走進楓樺西路的院子,姜柳又把帽子戴上丁。帽檐直遮到眉毛上,她的兩只眼楮只能通過茸茸的狐皮毛往外看,並且故意靠著柏油路邊的土地低著頭走,她怕冷不防有某一個熟人和她打了個照面,那人會指著她的彝子說,

「啊哈,是你啊!你不是發誓永不還鄉的嗎?你是怎麼又回來了呢?"

是的,我回來了,我達算是農錦還鄉呢,還算是浪子回頭?——走向那應有爬山虎的專家樓,每一步都是艱難的了,每一步都提醒著姜柳她舊日的恥辱和痛苦︰

就在那扇寬大的落地的窗口里,她朝著姜成喊道︰「我的身上沒有你的血,你不是我的父親!我不認你!」

在那個熟悉的一樓陽台,黃婆婆兩只手沾著面粉哭著追了出來︰「人要有良心啊,柳芭l沒有良心那還叫人嗎?沒有他哪有你啊,你到哪兒還能找到這樣的父親呀!」

就在這堵牆上,她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宣布和姜成月兌離父女關系,一刀兩斷,永不還鄉。大字報下圍滿了人,她背著一個小背包卷兒從人群中穿過時,有一個青年朝她仲了伸大拇指;「好樣的,姜柳!」有一個阿姨望著她單薄的身影說︰「真可憐啊!怎麼受得了啊!」不知道她達話是指姜成呢,還是指姜柳?當時姜柳不假思索地認為這是同情自己,但走了幾步,她產生了懷疑,她一直想回頭質問一下這阿姨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假如這個阿姨冒了出來,該誰來質問誰呢?

「嗅!對不起!一個女孩子,象自己當年一樣背著冰刀從樓里沖了出來,一頭撞在了姜柳身上,「對不起,阿姨!」那個小姑娘道了一聲歉就飛快地跑了,遠處,有個同年紀的男孩子蹬著自行車在等她,屋里,傳來了一個年青母親的溫柔的叮囑。姜柳達才明白,已是事過境遷、物是人非了。瞧瞧,那女孩子已經管自己叫阿姨了!假如不是文化大革命,恐怕她也會在這所房子里養育出一個這樣大的女孩了,黃婆婆也不會總埋怨這小樓里太空曠了……一種滄桑之感使柳兒從這所小樓前退了下來,她確切地知道從前的那個家已經不存在了,她也確切地知道。人還都在。這十二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打昕他們的消息,只是他們打听不著她。

「不是這里,」她神情恍惚地說,「是那里。」

她扭轉頭,按照她早就知道的準確的地址,在破舊的號樓里的一座小單元前站定了……、,

「敲吧!」楚西北小聲地鼓勵著荽柳。姜柳達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楚西北一路默默不語地追隨著姜柳,象是追隨著一個夢游者,暗中照顧著她卻一聲不吭。他知道在姜柳目前的精神狀態下最好不要打擾她。他觀察到,姜柳在沉默的時候內心反而暴露得更多一些。現在楚西北根本不著急了,他相信自己將有足夠長的時間來了解和接近姜柳。自從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一個短暫的旅途結束之時,他壓根兒就不理睬姜柳說的「再見」。他胸有成竹地認定,新的旅途已經開始,在這旅途中他仍是姜柳的伴侶,這將是一次長長的飛翔,是比翼齊飛。

「敲吧!」楚西北看著姜柳在門前無動于衷,小聲地問了一句;「也許要我走開,晤?"

姜柳立刻點了點頭。他早就該走了。要打開這一扇門,她需要安靜,需要孤獨,在她的心靈走向她的父親的時候,全世界在她的眼里只有一個人。她也沒有理睬楚西北的

「再見。」

楚西北只好走開了,但沒走多遠.他就站住了,他感到姜柳在後面追來了,他急忙回身迎著姜柳跑去。

姜柳把一本薄書塞到了楚西北的手里,低著頭,搜尋著詞句︰

「……不是給你的,’’她揚起頭,首先聲明了這一點,"請你替我……送進去,如果他,他要是喜歡的話,我再……進去。」姜柳十分困難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楚西北沒有讓她再說下去。

「明白了,楚西北說,他確實完全明白了,他也確實完全能夠勝任達項使命,他將用達本書作為敲門磚敲開隔在父女之間的這扇門。從貝思遜慕機場的夜晚開始,楚西北已大致地了解了姜柳的生活,他對達一切有著更高的評價和責任。

「等一等,」姜柳拉住要敲門的楚西北說,「說得輕一些,他……心髒不好。」

楚西北拍了拍姜柳的肩膀,示意她站開,就「篤篤」地敲響了門,門開了,他頭略微一低就進去了,門接著就關上了。這一過程進行得比電腦還快,可躲在一旁,的姜柳就已經自禁不住,伏在了牆上。

她等待著宣判!一切取決于楚西北拿進去的那本書。那本書,寫著姜成的命運,那本書,將決定姜柳的命運。

姜柳是她的學名,黃婆婆按照家鄉的叫法叫她柳兒,姜成按照俄語的叫法叫她柳芭。柳芭是是「愛」,的意思。

柳芭是愛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說,柳芭是姜成的女兒,這一點兒也不假。但無論瞞誰也沒有用,柳芭和姜成的所有兒女長的都不一樣。姜成的所有兒女都是混血兒,因為他們的母親是一位蘇聯公民,一位僉發碧眼、高大、肥胖、勤勞、善良的烏拉爾的勞動婦女。五十年代中期,姜成夫婦帶著他們的一大堆孩子來到北京,人們很快就看出了他們最小的女兒柳芭是純正的中國血統。盡管那位蘇聯母親愛這個黑頭發黑眼楮的女兒,但她們母女倆說起話來十分困難。姜成的妻子不會說漢語,而柳芭不大會說俄語,必須求助于姜成。幾個大哥哥大姐姐讀書的讀書,作工的作工,和柳芭年紀相仿的小哥哥米沙淘氣異常,雖然高興起來肯給柳芭作馬騎,但不高興時也會把柳芭摔得鼻青臉腫。因此,人們經常看到的是,出出進進,總是姜成帶領著小柳芭。小柳芭一見到父親就象麻雀一樣地歡蹦亂跳,接著他的脖子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父女倆有一種異樣的親熱.那時姜成也快五十歲了,關于他的這個小女兒的來歷.人們肯一些神秘的私下咬著耳朵的猜測。

從十年代起,隨著過內外形勢的大動蕩,姜成的家庭生活生和政治生活也動蕩起來了。他自動地取消了雙重國籍和雙重黨籍,他的妻子回國探親再也沒有回來,並且帶走了全部孩子。他在政治上受到了一系列甄別和審查,他的一生似乎都是這樣。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在他所選定的這條道路上,個人的不幸已是在所難免。動蕩的結果,姜成所剩無幾,僅存三件東西︰中國國籍,中共黨籍和柳芭。他把所剩的這三件東西緊緊攥在手里,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最後的命根子了。但「文化大革命」又把這三條命脈一把扼住︰失去了公民權,失去了黨籍,失去了柳芭。前兩者的失去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柳芭的失去卻在意料之外……

難過對于姜柳,這一切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嗎?

她長到十五歲,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快活得象個陽光燦爛的口子,但突然,急風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來了。人家告訴她說,她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是修正主義分子,是特務,是右派,是黑幫,是這個派那個幫……姜柳的頭一下予"懵」了起來。

突然,人家又告訴他,這個派那個幫的不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另一個人,那人出身純正,清白無瑕,她是個貧苦農民的骨血。

于是,她宣布她不認姜成這個父親,她要去找自己的「紅根」,自己的血"源」。但無論姜柳怎麼悶,姜成一口咬定,柳芭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除他自己外,柳芭沒有別的父親。他把自己的全部履歷的文件交給了柳芭,

「這就是你的根,造就是你的源,查查吧,柳芭,查到最後你會知道,你的父親是個什麼人!,

就是黃婆婆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柳兒回心轉意。「你查什麼根,查什麼源哪!柳兒,你是看這顆大樹倒了想另佔高枝兒啊!你佔不到什麼高技,你記住我老婆子的這句話吧!你丟掉了這樣的父親,這是罪過呀!」

姜柳走了。她認為根源于她已沒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從今以後︰變成一個全新的人,一個陌生的人,一個不沾姜成一點兒痕跡的人——也就是說和過去的歷史一刀兩斷。她改名換姓,遠走高飛,有意識地斷了自己的回鄉之路。她換過幾個插隊的地方,越換越遠。凡是和過去聯系在一起的關系,她全都切斷了,連她最親近的同學們都不清楚她的下落,她的同學們早在幾年前都回到了北京。她只身一人在邊境地區的烏利亞斯太草原生活了十幾年之久,穿蒙族的服飾,講蒙旗的語言,外來人設本看不出她是漢族人,而本地牧民早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呼痕」。她在姜成的身旁無非是過了十幾年的孩挺生活,而她在草原上也呆了十幾年,這十幾年包括了她的全部青春。以這後十幾年對前十幾幾年,一半比一半,姜柳的月兌胎換骨應該完成了。她卻一天比一天地痛楚地感到︰她身上流著的還是姜成的血。

正是她之于姜成的、前十幾年耳濡目染給她的那些品質,使她能在這社會的最底層生活下來了。而越是在這底層里生活著,姜柳對父親的思念和熱愛越是與日俱增。烏里亞斯太草原的青春使姜柳想到了姜成的青春。三十年代的姜成正和姜柳一樣曲年紀,他被黨派往莫斯科學習,開罪了王明,便被貶到了烏拉爾地區,不能回國參加中過革命,只能在異國他鄉作一個普通的工人,卻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工人。蘇聯工友們親熱地叫他「丘丘」(小不點兒),他被接納為蘇共黨員,同時作了烏拉爾的女婿。姜成在反法西斯戰爭中娶了一個蘇聯士兵的寡婦,幫她開荒種地,扶養兒女,並生下了自己的兒女。姜成多少次向姜柳講述過他在烏拉爾渡過的青春,那小河,那草原,那冬天的冰雪和清晨的霧,那牛羊和異國的姑娘和茶炊,那里的勞動和歌唱,還有思鄉的眼淚和郁悶,赤子之心和忠貞的愛……多麼相象啊,父女兩人,跨越了兩個國家、三個民族、。好幾個時代,卻步的同一條道路。她無數次地研讀著姜成交給她的履歷和造反派交給她的黑材料,最後,她讀懂了,她從字里行問看到了姜戰從一二七年開始的足跡,一個最普通的又是極偉大的共產黨員的一生,並不輝煌卻無限光明,無限曲折卻沒有移交陰私的問心無愧的歷史,付出了一切卻不取一絲的歷史。

黃婆婆的話象刀子一樣地戮著她的心窩︰「丟掉這樣的父親,這是罪過呀!」現在是她的罪過使她不能還鄉了,在她沒有贖清自己的罪過之前,她不能去見自己的父親。

更何況,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結束,一切都水落石出,干部一批一批地被解放、被平反,被迫害致死的好人一批一批地開追悼會,報紙上發表的一張接一張的訃告使柳兒膽戰心驚,她意識到一種緊迫感;如果她再不去認自己的父親,她將永遠沒有父親了。

姜柳將自己每年掙工分攢下來的錢全部當作路費,按照父親履歷表上所提供的線索,跑遍全國各地,走訪那些父親當年的戰友和同志。這些活下來的幾乎無一不是大干部,他們很好地接待了姜柳,他們深知姜成的為人。雖然他們中間可能傷害過姜成,但姜成在任何時期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同志,戰爭年代如此,和平年代也如此,國內如此,國外亦如此,「文化大革命’’更是如此。他們滿懷感情地描述了他們與姜成的戰斗友誼。

這期間,姜柳多少次路過家門而不入——她總是悄悄地躲在一旁,看著黃婆婆將父親從牛棚接回地震棚,又從地震棚挪進達所單元;看著父親加入了練太極劍的小組,怪可笑地揮舞著木頭寶劍,看著父親從黨小組會上散會回家,象小學生放學一樣地斜背著書包,喜滋滋地;看著他一個人踱來踱去,不知想些什麼,看著在天氣好的時候,黃婆婆曬被子,父親腌黃瓜。保重了,父親!拜托了,黃婆婆!——姜柳總是含淚默默地念祝著,悄悄地離去,重回風雪草原。

現在,她終于完成了姜成的傳記。這其中多少甘苦和周折,姜柳已經全拋在腦後,她都沒有去品嘗成功的滋眯。對于姜柳,這本叔是她負荊請罪的「荊’’,是將功折罪的「功」,是她越過十年動亂的戰壕回歸父親懷抱的橋。可是——

父親,你肯接納我嗎?你肯再承認我是你的女兒,一如既往嗎?

姜柳緊伏在牆上,緊張地等待著,她的腳一不小心觸到了一樣東西,她低頭一看,是一口熟悉的壇子,里-是結著冰磕兒的酸黃瓜。這就是家啊,走遍天涯海角,不看到它,不算是到家啊!她忍不住輕輕地啜泣起來。

門緊關著,什麼也听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姜柳擔心地看著樓梯,她怕再有半個小時,鄰居們就會下班歸來了。在那些有主婦的家里,已經傳出了煎炒烹炸的響聲,而102號里仍寂靜無聲。她知道楚西北會施展他的全部藝術手段來渲染和解說手里的那本書,然後微妙地引到父女關系上來。或者,他會和父親進行一場直截了當的男子漢式的談話,因為這兩個男人都不善于拐彎抹角。也許,到現在為止,他們還在談天氣,談形勢,談健康,楚西北有可能假托是姜成的某一位戰友的孩子來看望前輩,因為楚西北也是一個烈士的子弟,那話可就扯長了。姜成一看到達樣的後代,會比見了自已的孩子還親,沒完沒了的問寒問暖、問長問短、叮嚀囑咐、革命傳統教育……除此以外,楚西北還會有什麼辦法呢?有什麼辦法能使他這個闖進家里來的陌生人一進門就能說服父親接納背叛的女兒呢?

實然,姜柳听到屋里鬧起來了,先是黃婆婆嚎啕大哭了起來,又是楚西北含糊不清的勸慰,然後傳來了姜成摔書的聲音︰

「你干嗎給我念書,書和我有什麼關系!我不要傳記,我要柳芭!柳芭在哪兒啊?!」

屋里亂成一團,只听得家具踫翻的聲音一路傳來,門猛地打開了,姜成踉踉蹌蹌地奔了出來。

柳芭激動得雙腿發軟,她順著牆根滑了下去,蹲在了酸菜壇子旁邊。

黃婆婆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來,楚西北緊張地在姜成身後護衛著。姜成老眼昏花地在黑暗的走廊里尋找著,姜柳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挪向了自己的父索.

「我到家了,爸爸,」姜柳悄聲地說。

「那干嗎不進來,該吃飯了。」姜成嗓音沙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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