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選集(一) 日落的莊嚴(三)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北京

木槿地二十四號接

四月十二日

當阿三將四月十二日的安排告訴了黃婆婆之後,黃婆婆就又發愁起來——還是為房子發愁,愁得她團團轉,在客廳里轉完,在起居室里轉,在書房中轉完了,在三個臥室里轉,然後又從門口沿著走廊重轉回客廳。等她轉完了這漫長曲折的一大圈後,就一**坐在客廳中央那把破圈倚上起不來了,象是坐在一個大湖中問的一只小破船上一樣,空空蕩蕩,飄飄悠悠地、惶惶不安地大發愁了。沒房子的時候發愁,有了房子更發愁——誰能料得到一下子就搬進了二十四號樓!和幾個月前住地震棚的景象比一比,就象作夢似的,這不是一步登天嘛?

這一步是怎麼開始的呢!——黃婆婆想——就是從去冬的那個晚上,八點鐘,柳兒上了電視,她打碎了藥罐子,老爺予發作了心髒病。從那天起,她就預感到,這個家要興旺起來了。可她萬萬沒想到能興旺到達個份兒上︰先是,失蹤了十幾年的柳兒回來了,接著是幾十年沒有什麼來往的老戰友的夫人上門了,然後是首長們來看望,當然,也姓老爺子幾十年前的老戰友們,楓樺西路那個小舊樓的前面一下予車水馬龍的,小轎車來小轎車去的,再加上來看柳兒的,簡直門庭若市。再以後就是組織上關心,落實政策︰調柳兒,調房子。老爺子起初不肯搬。「術槿地是什麼地方?這楓樺西路就挺好的,樹又多,院子又大,人又熟,空氣又好,我在達院子里還有地震棚和菜窖呢,怎麼搬呢?」惹得大家直笑。這沒什麼可笑的,老爺子就是這麼個人。可黃婆婆在一旁直擔心,怕達調房子的事又象從前那幾次似的吹了,直向她阿三阿姨使眼色,阿三阿姨趕忙開導老爺子說︰「姜老,您得替大家想想啊,您不能總讓黃婆婆跟著您住地震棚啊,黃婆婆歲數可不小了,還有柳芭,她的戶口就要辦回來了,柳芭在草原受了十幾年苦,您得替孩子想想啊,柳芭可也是個老姑娘了,您不想招個上門的好女婿嗎?好女婿上門沒有房子怎麼行啊,現在的年輕人對房子可是挺看重呢。再往後,您不想抱外孫嗎?……」當然,最打動老頭子的是她阿三阿姨那句話︰「姜老,柳芭在事業上前程遠大,咱們要給她創造一個好條件,老年人要給青年人鋪路。」這麼著,說服了姜老搬到了木槿地。一上達二十四號樓,黃婆婆嚇了一跳;住在這樓里的都是部長副部長的,老爺子怎麼能有這麼大的譜兒,敢往這里住啊?可她阿三阿姨心平氣和地說︰「數遍達整個二十四號樓,再加上二十二號樓,還找不到幾個象姜老這樣的大革命時期的黨員呢!他要是不受王明打擊,早一點回國,何止是個副部長呢!起碼也不會在鐵榆之下啊!」她還講到了最近中央對老干部的政策——大革命時期的黨員一律享受副部長待遇。講到了將來囤際關系的發展,——姜老和蘇聯、朝鮮的一些淵源……她阿三阿姨真真是個好人!黃婆婆心里有數︰這一切全是她給弄米的。可她阿三阿姨說。「你們得的是柳芭的濟啊!這姑娘十幾年臥薪嘗膽寫了一本書,給自己開了路子,也給父親翻了身。環管這是她阿三阿姨給弄來的也罷,還是柳兒給弄來的也罷,總之,達老爺予一步登天了。

一步登天的滋味真夠受的——黃婆婆心里惶惶的,象有一頭小鹿在胸腔子里撞似的——心里一惶惶就有事,黃婆婆達一著還真靈!從打碎藥罐子那天到現在就不住地惶惶,也就是說,從打碎藥罐子那天就水兒沒斷!當然,都是好事兒,好事不斷!眼下心里惶惶得更厲害了,達不就應到她阿三阿姨剛才說的,又是一件好事臨頭了。黃婆婆卻慌得快癱了︰

「老了,老了,不經事兒了,什麼事也經不得了!」黃婆婆暗暗祈禱著︰「就是好事兒也不能再多了,好事兒再多讓人不踏實啊!」

真的,黃婆婆在達所房子里住得不踏實,她覺得不般配。當他們把家搬來的時候,電梯按著音階響若好听的鈴聲一層層地往上升,一遍一遍地給他們運著東西的時候,她覺得開電梯的女孩子的眼楮消溜溜地圍著他們帶來的行李家具轉,女司機大概從未在這個樓里看到過這樣破爛的家具吧。不要說在這座摟里,就是普通市民的家里,家具也要比姜成家的強上幾倍。等這些家具搬進了房問,不僅顯得寒倫,而且顯得滑稽了。偌大的房子里卻找不到安置它們的位置,兒件破家具不起眼,但放到哪兒都扎眼,又怕它們粗粗拉拉的,磨壞了塑肢地板,扎破了新式的糊壁紙,踫壞了古香古色的護板。最後黃婆婆只好把它們一古腦地堆進了廚房。,這樣,這幾問房子就跟沒住人似的,徒有四壁了。特別是這個大客廳,但黃婆婆拿這個大客廳怎麼辦才好呢?

「辦個托兒所吧!」老爺予倒是很高興,

「擺上二十張小床,您就能當上所長了。」

柳兒更會說,和她父親打趣道︰「才擺二十張小床,我可以在這個客廳里支起一個蒙古包,安排下二十個牧民,再加上羊羔和牛犢兒。」

而那位大導演楚西北看了一眼就建議。「咱們開舞會,怎麼樣?我去叫一個樂隊。」

這都是一些吃涼不管酸的甩手大爺說的話,黃婆婆又傷透了腦筋,不當這個家,不知道這個家的難處︰這個家一點積蓄也沒沒有,最早的那一點積蓄給老爺子的太太作回國的盤纏丁。到「文化火革命」前有了一點積蓄又全被造反派抄走了。「文化大革命」以後黨組織補的那一兩萬塊錢,老爺子一轉手又作為黨費全部交給了黨。而現在,老爺子雖然住上了部長樓,並沒有真的當上「副部長」,工資還是原來的那一些,這些錢除了付了公家的房租費,付了黃婆婆的保姆費,就剩不下百十來塊錢了,這些錢要維持一個三口之家一點也不寬裕。況且,還有一些無法計劃在內的額外開銷,自從老爺子平反以後,短不了借債的又登門了。黃婆婆很明白,這些錢一出手就不應打算它再回來。這大多是些困難同志,黃婆婆認為老爺子做的對。再就是那些鄉下老家的親戚。老爺子近年來非常念舊,其實他原本沒有什麼親戚,不知怎麼鼓搗的,他老家的一個孩子給他寫了一封信,稱他為老太爺,希望能夠給他這個小重孫子寄一點書,這孩子想有朝一日能考到北京來讀大學。之後,老爺子就開始和家鄉聯系起來了,時不時地寄回去一些錢、藥品和書籍,而那些給他寫信的人,他根本就不認識。這樣子,黃婆婆反而要時常地把自己的保姆費再添上去維持這個家的日子,老爺子倒也不理會。現在,讓黃婆婆可怎麼辦,住進了這二十四號樓,過幾天還要應付一個隆重的場面,她阿三阿姨一再囑咐要把家弄得象個樣兒,問她有沒有什麼困難,她說」沒」,問她需要不需要錢,她說「不」。她當然不能向人家阿三阿姨伸手。這可愁煞了黃婆婆,她算計了一下自己多年作保姆的那一點積蓄,又去家具店照看了幾樣家具,她就明白了︰她就是把自己那點錢都填進去,這個家也不會象個「樣兒」,而那個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近了。所以,當姜柳推門進來時,看見客廳里黑洞洞的,打開燈一看,黃婆婆正坐在客廳中央的圈椅上哭呢!老太太看見了姜柳,才想起晚飯還沒有做,而老爺子去醫院看病也快回來了,一著急,想站起來,肥胖的身體又整個地塞在椅子里起不來,她索性趴在柳兒懷里大哭起來,哭得姜柳膽戰心驚,以為父親出了什麼不幸︰搖著黃婆婆使勁地問,越問她哭得越傷心。等她哭夠了,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大氣後,才把緣由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然後問︰

「柳兒,你有錢嗎?」

「有。」姜柳有氣無力地說,她剛才險些嚇昏過去。

「多嗎?」黃婆婆充滿希望地問。’

「不少。」

「在哪兒呢?」

姜柳指了指她自己的房間,那個從草原帶回來的褡褳。

黃婆婆興奮地從圈椅里使勁地拔著自己的身體,跑向那個褡褳,鋪在地板上就數開了,三千多塊錢數了好幾遍,手里數著,心里算著,嘴上還對柳兒夸贊不已︰「真真是個好孩子,掙了這麼多的錢……真虧了你了,好孩子,沒你可怎麼辦啊……」想想到柳兒十二年掙這些錢受的苦,她又忍不住心酸掉淚,于是又得重數。

姜柳緩過勁來以後,走到黃婆婆身邊,看著老太太數餞的樣子,又好笑又感動。她從皮央里掏出一張剛匯到的銀行支票,塞到黃婆婆手里.

「婆婆看,我還要能干呢!——這是兩千元稿費,咱們有這麼多的錢,一定能把家布置得像百萬富翁一樣闊氣……我以後還能掙,我要成為咱們家的搖錢樹,您要缺錢就搖我,一搖就有錢,您搖一搖我呀,婆婆您搖呀……」

姜柳象個小女孩似的搖著身體,撒下幾張錢,然後又把錢收攏起來,一把一把地塞在黃婆婆的圍裙里。黃婆婆兜著圍裙,破涕為笑了。

等黃婆婆走出房問,姜柳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她達才感到自己太不象話了。過去不管家,現在還不管家。多少年來,這個家全靠黃婆婆巧撐著,無論窮時富時,無論凶險災難。姜成的什麼人都可以離開達個家,從太太到孩子,文化大革命中連姜柳也背叛了這個家庭,而黃婆婆卻守著這個家寸步不離,幾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地與這個家庭患難與共。她不僅是這個家的忠僕、功臣,她實際上是這個家的頊梁柱。沒有她,姜成早巳死過幾遍了,更沒有姜柳的歸宿。她是這一家兩代、的保護神。現在她年紀大了,家庭的擔子還整個兒地壓在她一個人身上,這太沒有良心I!

姜柳敲著腦門罵著自己。回北京都好幾個月了,自己都干了些什麼呀!這個家連管也不管,象個住店的似的,住店的也沒有這種住法呀!有的時候半夜才回家,害得黃婆婆半宿半宿地等著她。這都怪楚西北!

自打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十點,在貝思遜慕機場的休息室里,楚西北從電視上發現了姜柳是《姜成傳》的作者以後,就象影子一樣地跟著她,甩都甩不掉。她無法甩掉,是因為沒有甩掉他的理由;他既不和你談情說愛,也不和你說長道短,他沉默的時候似乎比姜柳沉默的時候還多,不獻殷勤,卻會發脾氣——發作起來,無論是他的上司,還是他的同事,都不敢走近他。次數不多,也不是對姜柳,但使姜柳感到他身上有那麼一點讓人望而生畏的酷性,姜柳卻又為此而被他吸引,因為他不同于流俗。當你不需要他的時候,他絕對不讓你感到他的存在,當你需要他的時候,他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但他又不是有求必應,他只干他認為應該千和值得干的事情,而且還要拉著你和他一塊兒干,,不干也不行,他用一切辦法迫使你干,干起來以後你很快又會發現他是對的,就得這麼千!千什麼呢?干事業!

楚西北的事業就是電影,所以他拉著姜柳一塊兒千,他認定了《姜成傳》可以拍成一部好的電影,他獨具匠心地要在這種革命傳統的題材中溶進自己的新的藝術觀點、藝術方法,使未來的這部影片月兌離羶的傳記片的窠臼。況且,他認為.目前的達本書就寫得很有才氣,很有個性——當然,他難免把對作者的認識和作品混為一談了。但主人公姜成很有傳奇色彩,畫面很廣闊,取材也很新穎,又有異國情調;雖然,作品中還有許多公式化、概念化的東西,但達並不妨礙他從《姜成傳》中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他躍躍欲試,他要使達部未來的影片成為第一流的藝術品而政治上又無可挑剔。這一點作品本身的內容就作了保證,誰敢槍斃《姜成傳》,誰無異于王明,連現實中的王明都沒有能槍斃姜成!

這樣,在飛機從貝思遜慕機場起飛時,楚西北就把自己的想法一點一點地滲透給姜柳。當然,起初這想法還很朦朧,而姜柳那時的思想又僅限于一個目標上︰重回父親的懷抱。當姜柳這一目標達到了以後,楚西北毫不客氣地又把她從父親的懷抱中拉了出來,要她刻不容緩地投入到劇本的改編工作中去。

「等一等?你多大了,呼痕?你三十出頭了,別忘了三十而立啊!,,

「放一放?你以為文藝創作是腌松花蛋,放久了、變味兒了,才算好了?這得象魯迅《藥》中的小孩吃血饅頭似的——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

嚇!這就是楚西北那點讓人望而生畏的「酷性」,可姜柳拿他有什麼辦法呢?工作起來,只有服從他。和他在一起工作是艱苦的,甚至是苦惱的,他簡直象一個獄吏一樣地看守著你、逼迫著你、鞭策著你,要從你的口里、腦子里多掏一些東西。但也是誘人的,在不知不覺中,姜柳發現自己已被楚西北帶上了「路子」。劇本進展得很快,架子已經鋪開,場景也已分好,有幾段姜柳還頗感得意,她拿給楚西北看。

「三個高潮、四個回合——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這套好萊塢的編劇法?落了俗套了。」楚西北皺皺眉頭。

他用苛責的外表掩飾著內心的溫情,他堅信他的日子還在後頭,因為他年青!

姜柳呢,她十二年在草原杏無音信,回到北京後和家里也象咫尺天涯,看得見她,卻模不著她,她沒有好好地陪父親多呆幾天,也沒有好好地在家里吃上幾頓團圓飯,甚至連黃婆婆提議她們父女倆去照張合影的建議都推托了,說「急什麼!」是的,姜柳不急,她的日子也在後頭,因為她更年青!

但姜柳忘了,她的父親,她的黃婆婆都不年青了。

多虧了阿三阿姨!

阿三在姜柳到達北京後就接踵而至,她拿著《姜成傳>,從組織部到老干部管理局,從她丈夫的生前友好,到每一個能和姜成拉上關系的負責同志,她都走訪遍了,為給姜成落實政策而奔走呼吁。北京城里的老干部家誰人不知道來了個阿三,她的清 的身影和高尚的行為,使大家都受到了感染,沒有她就沒有姜柳的書,就沒有姜成的這套房子。她包下了兩代人︰她包下了一個老人的晚年幸福,她包下了一個青年的遠大前程。一切都包在阿三的身上,事無巨細,只要是姜成家的事,她責無旁貸,她作這些事情時只想著達是為鐵榆,她是在作鐵榆應該做或未來得及作的事情,包括柳兒的調動工作也是阿三在一手操辦,不讓柳兒分一點心。.實在有什麼跑腿的事情她就差遣楚西北,她很會差遺楚西北,楚西北也很听她的差遺。楚西北敬仰阿三,認為她是一個堅強的女性。他確信,阿三晚年的絢麗將毫不亞于姜柳青春的燦爛。正如晚霞可以和朝霞媲美,甚至更美,區別只在于這霞「晚」了。楚西北對阿三阿姨畢恭畢敬,特別還因為他恐一個烈士子弟!

現在的姜柳是多麼幸福呀,她有父親,有黃婆婆,有阿三阿姨,有楚西北,她還缺什麼呢?

「缺良心!缺替別人著想!」姜柳狠狠地罵著自己,她決心抽出幾天時問,幫助黃婆婆把家弄得象個「樣兒」。她開始丈量房問,跑家具店、設計室內的布置,她很快地對達‘些家務入了迷,顯露出一個女人對家庭舒適和優雅的熱忱。她能伏在燈下一張一張地畫著室內布置圖,並計算著開銷,為一個象腳墊那樣小的物件連跑幾個商店,為,為作窗簾的絲絨是深綠、淺綠或是天藍而躊躇不決。

「終于暴露出了女人的天性!」楚西北在一旁譏諷道。

「隨你怎麼說罷,」姜柳繼續進行著家務突擊,"我不能不管達個家,達個家現在要靠我頂門立戶了!」

「你的世界在哪里?不在家庭!在外邊!」楚西北用一個手指激昂地往窗外一揮,「你的世界更廣闊,別忘了……」

姜柳對此話並不反駁,她不敢得罪楚西北,尤其是現在,賣苦力的活全靠他了,隨他說去吧,只要他多干活,干得快一點就好。離阿三阿姨說的日期一天天近了。

而姜成呢,他完全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從哪里來的這麼多的幸福啊!命運好象突然記起了什麼,在他的晚年回眸一笑,把達一輩子欠他的榮譽風光一古腦地還給了他。女兒回來了,老戰友的夫人也來了,特別是不久以前組織部找自己談話,高度地評價了他的一生,並請他給黨的工作提意見。最使他激動的是,從此以後要請他參加許多會議,還發給了他許多文件。當他抱著達一揉文件上電梯的時候,格外注意牛皮口袋的封面要朝外,以便露出「組織部,幾個大紅字體和「內部文件,請勿外傳」幾個字。開會和看文件,是中共黨員最要緊的政治生活了,到了晚年,它更成為了一種榮譽,一種尺度,衡量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與黨的距離。至于其它的事情,他听憑別人去安排。在生活問題上,他從來沒有自己的主見,過去,是听太太的,以後听黃婆婆的,現在听阿三和姜柳的。他象是一只隨波逐流的小船,在滿漲幸福的潮水巾蕩米蕩去,成天樂得合不上嘴,象喝醉了酒似的。

幾個月就這麼悶哄哄地過去了,現在家里總算稍稍安頓下來,他的心靜也稍稍平靜下來。他把自己看關在自己的小房間里,開始讀《姜成傳》,從來不讓人家看見。讓人家看見自己在讀自己的傳記,就象讓人家看見自己在照鏡子一樣,怪不好意思的,況且,他不會看書,只會談書,象小學生一樣,每一個字都要讀出聲來,要不他就記不住,加上耳朵不好,讀的聲音還很大,所以必須關上門。實際上,姜成的中文也只能說是小學生水平,每當他拿起書本來時,就不由得感慨自己的青年年時代︰

青年時代的姜成,是東北一所學校的窮苦工友。他斗大字不識一籮,但他卻是一個忠誠的共產黨員。在這所學校里,共有蘭個共產黨員,他們組成了一個秘密的黨小組︰兩個學生,一個工友,工友就是姜成,一個學生後來參加了東北抗聯犧牲了,另一個學生後來成為了朝鮮黨的領袖人物。姜成的任務是負責聯絡,並且替他們保存紅色書籍和秘密文件,他只是從他收賦的書籍的封面上勉強地記下了幾個字。以後他就被黨派到蘇聯莫斯科列寧學院學習,從那時起,他又從俄文開始學習。當時他想︰以後再學中文也不遲,中國人嘛,還能學不會中文?……

結果,中國人就沒有學會中文。他圓圓後,雖然加緊了對中文的學習,但因年紀和健康狀況畢竟不行了,讀還可以,寫卻困難。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讓他寫檢查交代自己的修正主義罪行,結果通篇都是俄文,因此,他加倍地遭受了摧殘。這怪誰呢?怪王明!是王明使姜成去國離鄉二十年的。

姜成至今還記得他離開粗團時的情景,當時要知道自己竟然一去不能回,他是決不肯邁出去一步的。越境的時候,是一個胡子護送姜成穿越原始森林的,那胡子是他童年的窮苦伙伴,兩個人多老大了,還一塊光著 在寒風中討飯吃。兩個人都是孤兒,都被自己的親戚所收養,一個被帶到小城里作了窮工友,一個被帶到山上作了胡子。以後姜成就按照黨的指示,通過這個關系,聯絡起了這些山林武裝,改編擾日聯軍。而這時,姜成接到了派他出固的指示。在茫茫的黑森林里,胡子一賂走一路用刀砍著樹皮,所經過的路上,稀稀拉拉地露出了一塊一塊的白碴。

「這是干什麼?」姜成問。

「作‘樹號’」預備著你回來時用。」胡子說,「你回來時我不準能來接你了,可你記住樹號,就能原路返回。大哥,別忘了樹號,別忘了兄弟哦……」最後一個樹號上,灑下了胡子的眼淚。

胡子消失了,歌聲傳來了︰

「漫長的里程從石勒喀河開始,

沿著阿穆爾河向前伸展,

哦,,走完這些里程,

手指都磨破了……」

俄國向導踏若歌聲來接姜成了,那向導原是個外貝加爾的哥薩克老人,十月革命以後被蘇維埃政府派到額爾古納作交通,.幫助來往蘇聯的中共黨員越境。荽成忘不了在他越境的那天夜里,額爾古納河對岸的中國境內,黑  的高山陡壁背後升起了一輪明月,月亮映在水中,一條亮晶晶的光帶跨過額爾古納河,在烏斯特——斯特烈耳卡附近的岸邊巾斷了.然後變窄了些,又亮晶地鋪在石勒喀河面上……哦,那天夜里的情景怎麼記得達麼清楚啊,連同這首當時他還听不懂的外貝加爾民歌,這是沙皇時期哥薩克搞浮運時的歌子,向導用生硬的漢語把歌詞大意譯給他听,他就記住了,因為他想,這就是返回祖國的路線啊︰「……啊,走完這些里程,手指都磨破了……」是啊,十指磨破也要走完歌里的路程,歌兒的盡頭就接上黑森林的樹號了……可姜成沒能回來。

莫斯科列寧學院的生活,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抱怨,住的是過去的貴族邸第,穿的是洋服,吃的是大餐,每月還有七個盧布的零用,不要說姜成這個窮小子,就是其他的中國學生,極個別的除外,在國內也從未享受過這樣安定和奢侈的生活。尤其是初到之時,躺在溫暖的床墊上,蓋著輕軟的毛毯,撫模那用錦鍛瓖嵌的牆壁,欣賞著頭頂上飾以精巧浮雕的天花板,和那座水晶流蘇的大掛燈,簡直疑心自己到了天堂。但月光如水的夜里,姜成就仿佛又站到了額爾古納河岸,望著黑森林後的中國的月亮,那條跨過河面的亮品品的光帶,還有水流沖激著河底的小石子的響聲,和篩下月光的黑森林里的那帶著胡子刀痕的古樹,達一切都象是苦難的祖國的神靈在召喚著她的兒女。’

唉,也許不「得罪」王朗就好了——多少次姜成這樣想;多少次姜成再這樣抨擊著自己——怎麼能夠不「得罪」王明呢?!這是辦不道的事,憑著他王明辦不到!憑著他姜成也辦不到!這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事,這是眼里不能揉沙子的事!

要象柳芭趕上選樣的好時代就好了——姜成羨慕柳芭,他總想象柳芭那樣從頭活一遺,但他也決不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後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子,關鍵是︰問心無愧!

想到達里,他的思路才重新回到了手里的這本書上,這里記著他問心無愧的一生。于是他莊嚴地清了清喉嚨︰

「姜一成一傳」,他大聲地念出了封面上的書名,然候翻開扉頁,又同樣大聲地念著上面的題詞「獻、給、您、光、榮、的、國、際、主、義、戰、士、優、秀、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我、最、親、愛、的、父、親、姜、成,您、的、女、兒、柳、芭。,,

他很高興,因為這些話是女兒寫的,因為這些話他當之無愧,因為這些話他一口都念下來了,他長舒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坐的姿式,滿懷信心地又翻開了一頁。達頁一翻開他就知道艱巨了,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小字。’他在眼鏡鏡上又架上了一副鏡子,為了防止串行,他用一把尺子在每一行的下面比著,並且用鉛筆作著記號,便大聲地念著,因為更難記了︰

「一O四年,月的一天,農歷五月二十二日,夏至的傍晚,在中國東北一個叫做姜家屯的偏僻的村莊里,太陽久久不肯落山,它和人們一樣,在等待著一個嬰兒的降生,當達嬰兒終于呱呱落地的的于候,太陽收斂了他的最後的光輝,莊嚴地沉降到地平線下……」

念完迭一段,姜成有點受不住了,一來句子太長,二來生字太多,三來太受感動了,他被自己的降生所感動︰

「……當達嬰兒呱呱落地的時候,」姜成聲音嘶啞地重復著達最後兩句︰「太陽……莊嚴地沉降;嬰兒……呱呱地落地。」

「老爺子!」從廚房里傳來黃婆婆大聲的問話︰「您在那兒呱呱什麼呢?"

「我在呱呱落地。」姜成也大聲回答她。

「什麼?您呱呱落地?!」黃婆婆大吃一驚,急忙跑來,「您哪里落地了?」

只見姜成紋絲不動地坐在圈椅上。

「書上。」姜成把書上的達一段又念了一遍給黃婆婆听,.自豪地說︰「柳芭寫的。,,

「寫得真好,就象親眼看見了一樣。」黃婆婆贊嘆逝。

「誰親眼看見了?。柳芭?我的女兒看見我呱呱落地?我自己還沒看見呢!」

「您能看見I」黃婆婆十分有把握地說,「那位楚大哥不是說要拍電影嗎?等那電影一演,您不就能看見您自己怎麼……呱呱落地了!」

姜成揮了揮手,他覺得這事兒又好笑又新奇,他忍不住繼續往下看,下面是關于姜家屯風景的描述,看了兩句,他就看不下去了,不認識的字太多,使得他覺得那里所描寫的最物也不認識了︰

「不對,姜家屯不是這個樣子,寫我呱呱落地可以象真的一樣,但寫那兒的水土,不是那兒呱呱落地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想到這里,一個為難了姜成多年的問題又涵了上來︰為什麼柳芭沒有在姜家屯呱呱落地呢?應該不應該告訴她在她呱呱落地以前和以後的事情呢?柳兒不是想知道自己身上流的是什麼血嗎?不是想知道「根」和「源,,嗎它是不是可以告訴她呢?是不是應該帶她回家鄉去看一看呢?哦,家鄉,是再回去的時候了,再不回去怕是要遲了……

就達樣,他念一行,想半天,有時想著想著就入睡了,有時想著想著又激動不已。遇到有不認識的字,他就用一個小學生的練習本把它們一一工工整整地抄下來,準備等柳芭回來時請教她。可是他又按捺不住性子,一個字弄不明白,底下無論如何讀不下去,況且再讀下去又是一個生字。他想起了開電梯的女司機,于是想出了一個好招兒︰

他戴上帽子,圍好圍巾,拿起手杖,夾上皮包,一副要出門的樣子,走到電梯門前按一下也鈕,看著電梯的指示數字一個一個地閃著紅光,直到樓,門打開,他進去,向女司機親切地一笑。門關上,電梯從高音「咪」向中音「哆」迅速地往下降著,這時姜成從口袋里模出一張紙條遞給女司機,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問一句︰

「小同志,這個字你認得嗎?"

女司機趕忙告訴了他。達時電梯落到最底層,門打開,姜成走出去,在外面的大街上蹓了一邊,一邊蹓著一邊心里默念著這個新學來的字,然後再回到樓里,按了一下電鈕,看著指示數字迅速地倒數了下來.電梯下來了,門打開,他進去,再向女司機親切地一笑。門關上,電梯從中音「哆」向高音「咪」迅速上升,姜成又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張紙條遞給女司機︰

「小同志,順便問問,這個字……」

就達樣「咪唻哆西」、「哆唻咪發」地每天升降了幾次,不過認得了個把生字。電梯司機看著這小老頭兒很可笑,姜成也累不可支,心髒也很不好受。

「讓柳兒有空給你念一遍不就行了!」黃婆婆心疼地說,「干嘛費這麼大的心思!,,

「這也是學習嘛!」姜成在小學生的方格本上一筆一劃地描著生字,說,「活到老,學到老嘛!」說到達里,他還用餓語「拽」了一遍,黃婆婆听起來很佩服。

「現在倒是耍用中國的那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重身體是要緊的。」黃婆婆一邊勸慰著他,一邊把他的書本收了起來,「打搬到達里,您還沒有練過功呢,這件事倒是越老越要緊啊。」

姜成乖乖地交出了紙筆,他覺得黃婆婆的話十分有理,便走出了家門,在電梯上朝著女司機親切地一笑︰

「小同志,順便問一句……」

這次沒有問字,他打听了一下此地有沒有什麼「運動組織」——象太極拳、太極劍的活動站什麼的,女司機告訴了他,並且主動答應幫助他聯系。

電梯的門一開,他走出去,另一個人走進來,兩人一錯身,那人叫道︰

「姜老!,,

姜成一回頭︰

「阿三!」姜成高興地朝她揮了揮帽子。

阿三從電梯中跑出來,把姜成重新攙回電,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姜成的裝束。

"這件大衣式樣不錯,哪年作的?」

「回國的時候,快三十年了。」

「年頭不短了,您穿得挺仔細。」阿三贊許道,「怎麼袖口補了一塊?這皮鞋可太舊了,您這年紀怎麼還穿紅皮鞋?換雙黑的好嗎?莊重一些。」

「一個老太婆在車站賣給我的,她說︰年青人,穿著它去跳‘小鴿子’吧,小心別踩了姑娘們的腳。,

「什麼時候的事兒?在烏拉爾嗎?」阿蘭皺著眉頭問。

「烏拉爾,我就是穿著這雙皮鞋去追娜塔莎,在土豆地里……」

女司機在一旁低著頭掩著嘴笑。阿三趕忙看著指示數字︰

「到了!姜老!到了!,,其實說這話時,音樂的鈴聲還沒有上升到高音部。

到了房間里,阿三沒有直接進客廳,而是從走廊開始看起。

「黃婆婆!」她站在客廳門口巡視著、思考著。

黃婆婆趕快從廚房里跑出來,兩個女人湊在一起東張西望、指手劃腳低聲地討論著。

「茶具換了一套新的,您要不要看一看?」黃婆婆小聲地說。

「那倒不要緊…窗簾不錯,怎麼不配窗紗?」

「有,有,就掛上,也是落地的。」

「再準備點花就行了。」阿三說,又補充了一句︰「讓楚西北去弄,今天下午就弄來,不弄來不行。」

「那得您去說。」黃婆婆對楚西北的恭敬不亞于對阿三,她認為人家都是作大事的人,說完達句話她又緊張起來,「干嗎那麼急呀,今天下午就……」

「明天上午;」阿三笑了,看著黃婆婆慌張的樣子,她攬若黃婆婆肥胖的肩膀,撫慰著老太太,「準備得挺象樣兒,比我想得還要好。」

黃婆婆達才一塊石頭落地。

「穿的昵?’’

「噢!」黃婆婆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間,捧出一疊整齊的衣服︰一件新織的毛衣,一條熨得極平整的料子褲子,一件新襯農,領子十分挺括。「您看,就述樣行嗎?反正是在屋里。,,

「姜老!」阿三笑眯眯地朝臥室喊著,「出,來試試行頭。」

「好!好!」姜老一邊順從地讓兩個女人給他打扮,一邊問,「出席會議嗎?還是去作客?」

「姜老,電視台的同志明天上午到家里采訪。」阿蘭達才把消息綏緩地告訴給姜老,「您得好好配合呀!您年青的時候演過戲嗎?」

「演過!演過!我會配合!」姜成連連應諾,十分踴躍,「關鍵是柳芭,她上次有點不大自然……」

「不,這次不是采訪柳芭,是專門采訪您的。瞧瞧,您們一家就出了兩個電視明星,,

「我?」姜成緊張起來,"我要上電視了?為什麼?"

「還不是柳芭寫的那本麼!,-

「那柳芭不是上了一次電視嗎?"

「柳芭是柳芭,您是您。柳芭是作者,而您是主人公。觀眾要看看主人公,您懂嗎?您才是主角呢!」

姜成一言不發。

「老爺子,不是上台,就在家里。,,黃婆婆連忙解釋,「要不達幾天怎麼這麼心急火燎地趕著收拾房子呢?」

姜成還是一言不發。

「姜老,您有責任對後代進行革命傳統教育,電視台特別安排了這個節目,也是希望能趁我們老同志健在的時候,能夠給社會多創造一些精神財富。您不應該放棄達一個陣地。,阿三認為最後一句話很有說服力,就又重復了一遍,「不能放棄陣地!不能臨陣逃月兌!」

姜成被達句話激起來了,他著急地說。「誰想臨陣逃月兌!我只不過在想,應該事先排練一下,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至少……應該準備幾張發言稿什麼的。」

阿三笑了︰「別緊張,我們大家都在,大家互相配合,楚西北也算上一個,人多勢眾,沒什麼好怕的,大家互相配合,統一行動,準能成功!」

姜成放心了,他全心全意地執行著「互相配合、統一行動」的宗旨,用一下午的時問,理了發,刮了胡子,洗了澡,為了使第二天看起來氣色好些,他听從阿三的勸告早早地上了床。在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四月十二日上午,電視台的人到來的時候,姜成已是煥然一新,神彩奕奕,笑容滿面地在客廳中央和記者們一一握手了。

阿三、姜柳、楚西北在他的身後簇擁著他,更給姜成壯了氣派。這第一印象就使記者們感到很生動,于是他們退了出來,又重演了一遍,讓攝影師把這個場面拍了下來。

看來電視台的年青的記者和導演對楚西北都很熟悉,也很佩服。小伙子們看見楚西北也在其中便顯得十分輕松了,他們在布置機位、組織畫面和布光的過程中,不時地征求一下楚西北的意見,楚西北從攝象機里看了看姜柳的側影不錯︰

「多用這個角度。」他說了一句就離開了,攝影師朝他狡猾地眨了眨眼楮,楚西北在姜成的身後給自己找了一個位置後,作了一個手式︰「干吧,伙計。,

鏡頭拉了一個全最後朝前推近了。

「姜柳同志,您和您的書對于電視觀眾已不陌生了,現在觀眾懷著極大的興趣想了解您的家庭和您書中的人物,因為這些是密不可分的,您能為我們作一下介紹嗎?」電視記者的采訪正式開始了。

「好的。」姜柳十分自然地環顧了一下周︰「這就是我的家。」在這一環顧中,她發現姜成十分緊張,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轉了一下方向,親熱地拉住了阿蘭的手。

「程珊同志,我希望你們和我一樣,叫他阿三阿姨。她不是我書中的人物,但她是我書中的人物的親密戰友。她是已故的楊鐵榆同志的夫人,而楊鐵榆同志又是姜成同志的親密戰友。姜成同志——我的父親。」姜柳話鋒一轉,十分巧妙地將目標引向了姜成,而姜成此時正在楚西北的誘導下,全神貫注地看著柳兒輕松自如地在那里介紹著阿三,他毫不覺察,而監視屏幕上一個慈愛、坦然的老革命戰士的形象已經在那里熠熠發光了。自然,這樣一來,楚西北從屏幕上也跑不掉了,他那寬闊的肩膀在老人的身後就象是屏障似的。

「您呢,楚導演,請您自我介紹一下好嗎?"電視記者風趣地把目標又轉到了楚西北身上。

「您已經替我介紹了,我叫楚西北,是電影制片廠的導演,我出現在這個家庭里,是因為我和廣大觀眾一樣,想能多了解一下《姜成傳》的主人公和生平事跡。在這里我可以向大家透露一下我們的拍片計劃,我們正在籌備把《姜成傳>搬上銀幕。」楚西北可不會被他狡猾的同行們難住,他侃侃而談。姜柳覺得每到達種正式場合,楚西北說話總是粗聲粗氣,臉色陰郁。可屏幕上出現的形象卻表現出了一個卓爾不群的大導演的風度。

「請問導演,哪位擔任編劇?".

「由《姜成傳》的作者姜柳親自改編。」,

鏡頭又對準了姜柳。

「我認為最精彩的應該是姜成同志和王明面對面地斗爭的那一段歷史。特別是那一場唇槍舌劍。它反映了我黨早期的共產黨員所具有的大無畏的精神和高度的路線斗爭覺悟。姜老,您可以針對這一點對我們說點什麼嗎?您可以親自再向我們重復一下當時的情況嗎?一定比從書上看來的更生動!那是您命運的轉折點,從那以後,您就遭到了王明慘酷的排斥和打擊。……」記者循循善誘地將拍攝主體穆到了姜成身上。

姜成在此期問已經定下心來考慮好了自己的發言︰

「是的,」他堅定地說,「在那段歷史時期內,許多優秀的中共黨員都遭到了王明的打擊和迫害,楊鐵榆同志也是。我們目睹了許多同志被王明羅織罪名,送到西伯利亞礦坑再也沒有回來……我和楊鐵榆同志是青年時代的好朋友,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同志,我們住在一個宿舍里,我們一塊兒學習,一塊兒上軍事課,一塊兒去高爾基公園乘空中滑椅滑過湖面。他非常聰明,非常勇敢。他的軍事課總是五分,使得蘇聯教官驚嘆極了;教官算什麼,要知道在國內的大革命時期,楊鐵榆同志就指揮過千軍萬馬,那時他還不滿十歲呢……」

講得真生動——這是在場的所有人的想法,無論是姜柳,還是楚西北,還是阿三;阿三的眼楮里閃著淚花。——多昕他講講就好了,就讓他這樣講下去就好了。

但電視記者的時間是寶貴的,他要把話題引到最精彩的地方去︰

「請您具體地講講,在那一次中國民族組的會議上,王明對江浙同學突然發難,您和楊鐵榆同志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保護了一大批同志,狠狠地打擊了王明的氣焰…?

「哪一次呢?"姜成惶惑起來,「哪一次會議上我們達樣威風過呢?」

記者連忙翻開書,告訴了姜成日期。

「沒有,」姜成矢口否認,「我們倆那一次根本沒有去,」說到達里他不知為什麼還笑了一下,「我鬧肚子,而鐵榆……」

"姜老再回憶一下,鐵榆同志可是參加那次會了,正是因為那一次會議,你們倆才統統被排斥出中山大學。鐵榆同志不會記錯的,那對于他是難忘的一天……」阿三溫和地啟發著姜成。

「當然是難忘的一天,」姜成興致勃勃地說,「那一天他和雷雨跑到莫斯科郊外,離賴可犬別墅不遠的樹林里去了,過了一夜才回來。」

「伙計……」楚西北悄悄地向電視導演作了一個運動場上暫停的手勢,示意停饑。他的直覺告訴他,一個美麗的情節就要出現了。

「雷雨是誰?」楚西北問著姜成。

「中山大學的女學生,細高個兒,臉很白,眼圈兒很黑,總是很憂愁的樣子。」姜成興之所至地說了下去,「但她實際上很堅定,她對鐵榆講︰我們倆的事業有明天,但我們倆的愛情沒有明天,只有今天是我們的,今天你來吧一一這是她打電話對鐵榆講的,我在一旁听得清楚。別忘了,他們當時年青啊!……雷雨很快就被派回國去,一下船就被捕了,犧牲在雨花台……」

「你有什麼證據這樣講呢?"阿三臉色蒼白地說。

「鐵榆的大兒子叫憶雷,就是紀念她的。」

「不管他憶誰罷……我是說,您怎麼可以說,鐵榆沒有參加那次會議呢?您要拿出.事實來。,阿三鼓起最後的氣力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您不能一個人就篡改歷史啊。」

「事實是,鐵榆終于回國了,並且參加了中央的工作。而參加那次會議的幾個人全被逮到了西伯利亞礦坑,無一生還。」姜成垂下了頭。

「不過我想,」電視記者十分靈活地說,「即使您沒參加,也是純屬偶然。您們要是參加那次會,一定會象書上所寫的那樣針鋒相對地斗爭的,您們對王明早有認識,對吧?」

「對,」姜成無力地點了點頭,他說︰"還有比我們更清楚王明的嗎?所以我們根本就不去參加他組織的那個會,我們故意逃避了。我拉肚子也是裝的,我們不想進西伯利亞礦坑,我們想回國參加中國革命,死也應該死在中國呀,對不對呀,小伙子們?……姜成和楚西北他們推心置月復地談了起來,「他把我死在中國的權利都剝奪了,他想讓中國黨把我忘了,那不比置我于死地還厲害嗎?王明早就看我們不順眼了,他借口我的黨籍不清,把我發配到工廠里去勞改,以後就切斷了我和中國黨的所有的聯系。我給共產國際寫過信了.可他們就像沒有我這個人似的。幸虧蘇聯工人對我不錯,以後就是反法西斯戰爭,工廠變成了兵工廠,日日夜夜地為前方生產武器,而前方日日夜夜地血流成河。我想上前線,因為有肺結核吐血;沒有批準,我就在機床旁邊干;在機床旁吐血……後來.娜塔莎就來了。娜塔莎的丈夫是我的工友,上前線去了;不久就犧牲了。留下娜塔莎和三個孩子在挨餓,可娜塔莎還把牛女乃省給我喝。她的大兒子——當然後來也就是我的兒子了——捧著牛女乃罐到車間找我︰「丘丘叔叔,媽媽說你喝了牛女乃就不吐血了。,我說什麼呢,我什麼也沒說,從制服口袋里模出兩個土豆給孩子吃,孩子餓得皮包骨頭,吃完了土豆還使勁地吮土豆皮。我一邊喝牛女乃一邊掉眼淚,我不能不管這一家人啊!我娶了娜塔莎,幫她修好了柵欄,挖好了菜窖,蓋了牛圈。春天種下土豆,秋天收獲的時候,把工廠里的工友請來,一邊幫忙挖,一邊幫忙吃!就在我們那塊菜園里,守著小河,點起篝火;把土豆扔到火里烤。有時弄到酒精;想喝點兒的時候,娜塔莎就端上一盤我腌的酸黃瓜招待大家。娜塔莎說我腌的酸黃瓜味道不一般,她最愛吃了。她一年接一年地吃著,因為她一個接一個地生著,她要作母親英雄。等到薪中國成立,我一算,二十年快過去了……我回國的時候,娜塔莎問我︰你回去作什麼妮?你是不是想回去作首長呀?不會讓你作首長的,他們有很多很多的首長啦!再說;你也不象首長啊;你只象個小丘丘。我說︰我是個好工人,好工人是什麼時候也不嫌多的呀,跟我回國吧。她說︰咱們家不要啦?咱們有這麼多孩子呢!還有菜園,女乃牛和地窖。我說︰你怎麼忘了;你是中共黨員的老婆,這些孩子是

中國共產黨的孩子呀,咱們的家在中國……娜塔莎吐了吐舌頭說︰我真糊涂了,我原來是個中國人哪!原來我是為中國生了那麼多的孩予。就這樣,在第一批蘇聯專家援華的時候,我帶著老婆孩子全家囫圇著回來了……晤?我講到哪兒了?映?人都哪兒去了?阿三呢?柳芭呢?不是拍電視嗎?怎麼都走了?」

姜成突然醒悟過來,他看到自己的身旁只剩下一個楚西北,兩目炯炯地看著他,而那些電視台的人正在裝箱子,打電話叫車子;姜成焦急地向著他們︰

"咱們這電視是拍完了呢,還是沒拍?」他有點後悔,不該攪了人家的工作,他主動地提出建議︰「剛才咱們就算排練——我早說過要排練一次才好。下午接著來吧……我講的羅嗦了,離題了,是吧?」

「真夠曲折的。謝謝您了,麻煩您了!您請多保重!您請留步!再見!再見!」電視記者們退了出去。

楚西北把他的同行們一直送到大門口,他們彼此等著對方說出「砸了」,的那一句話。但直到上車,楚西北也沒有為此而向他們道歉。他們也沒為此而感到沮喪,他們不太拿得準對方如何看待這場「砸了」的采訪,但小伙子們幸災樂禍的勁兒總是看得出來的。

「直說了吧,我認為不錯,」攝影師問楚西北,「您看呢?」

「當然不錯,」楚西北不下思索地說︰「我甚至有點激動。」、

「小心點兒!」電視記者柞了個開槍的動作;「Q——」

大家會心地笑了,大家都記得楚西北從前的影片被槍斃的事情。

「看我這回吧!」楚西北胸宥成竹地朝他們揮了揮拳頭。

「祝你走運!」電視台的小伙子們在開動的汽車上向楚西北喊。

北京

本槿地二十四號樓

五月——月

「阿三阿姨!」姜柳返出門外,趕上了程珊的電梯,她緊緊靠在程珊身上,忍不住要哭出來。程珊溫存地抱住荽柳的腰,用半個身子捂住她,背對著電梯司機,電梯里靜得只听見那音樂的鈴聲一聲聲、一階階地從高音向低音滑降著。

但一出電梯,兩個人就忍不住奔跑起米,沖出大門,四處張望,想找一個抱頭痛哭的地方。在卷著塵沙的春風中,在車輛奔流不息的街道辦,在高樓大廈的陰影下和都市的喧鬧中,她們甚至找不到一個節拍能吻合她們的心情,哪怕能讓她們嗚咽一聲心情也會舒暢些,八十年代都市的交響樂已不細膩。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她們的頭巾在風中抖著,身體在風中抖著,兩只握在一起的手也在風中一齊抖著,默默地走著。

「誰錯了呢?」姜柳委屈地問。

「錯了嗎?」程珊也在問。

她們都象是自言口語,然後又都默默不語。

「……要是鐵榆咱們在就好了。」姜柳終于日出了達麼一句話。

「孩子,你這句活說得很是。」程珊抬頭看了看姜柳,當她們的目尚交織在一起的時候,程珊的眼淚奪眶商出。她唾咽著︰「鐵榆伯們要在,我們就不會這樣子了。」

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姜柵,放出了悲聲,姜柳也嗚嗚咽咽地哭在了一起。一個過路的婦女回頭看下看,也不由得傷心落淚,以為這是一對孤兒寡母,故意等著她們。

程珊不讓姜柳去打電話為她叫車子,也打消了姜柳想在疾馳的車流中為她叫一部出租汽車的念頭,她堅定地站在公共汽車的站牌下,囑咐著姜柳!

「回去給爸爸量量血壓,別讓他太激動了,什麼話也不要講,有事給我打電話,我不會一時離開北京的。……」

在公共汽車就要到站的時候,程珊一把拉住荽柳的手說︰「柳芭,記住,我們是女同志,我們作事更難一些。但我們要自強不息,我們要成功!……」說完就擠到汽車跟前的人群中去了。

姜柳擔心地喊著。「您行嗎?」

「行,沒有什麼不行的。」

汽車開走了,姜柳從車窗玻璃外看到程珊被擁擠的乘客推搡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就是報答。」姜柳心寒地想。她往回慢慢地踱著,兩手揣在兜里,在風中揚著頭,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她知道她現在的臉色不適予去見自己的父親,她不能原諒父親這樣傷害阿三阿姨,她以一個女人的敏感確切地知道哪一點對阿三阿姨傷害最深——雷雨!為什麼要提雷雨呢!這不僅是不通情理,而且近乎殘酷!達等于吹滅阿三阿姨孀居暮年中的一盞燈,阿三阿姨是憑著對鐵榆伯伯的愛情的回憶活著的,除此以外還有什麼?鐵榆伯伯一生中有過幾個女人,可阿三阿姨一生只有一個男人,她以這個男人為榮,以愛這個男人為幸福,以忠實于這個男人為節操,以崇拜這個男人的形象為今後的志向。可突然冒出一個雷雨,將這一切神聖的感情都沖刷掉了,將今後的藍圖全沖刷掉了。不管雷雨怎麼樣,應該為活人著想,為孤零零地活著的人著想,為女人著想。女人總是為男人活著,阿三阿姨是一例。而男人不為女人著想,鐵榆和父親皆如此,楚西北也同樣……咦,為什麼聯想到楚西北呢?—一姜柳自己也覺得奇怪,但她既想到了,就要繼續想下去,索性把一切都想透了吧——姜柳覺得自己近來太依賴楚西北了,楚西北是誰呢?他的藝術上的成就也許能達到鐵榆伯伯在政治上的業績,但她姜柳不能做阿三阿姨,她要早早地走出一條獨立的成功之路——「成名要早啊,晚了也不快活。」這是姜柳最近在楚西北那里看到的一本台灣女作家的書中的話。

怎樣才能作一個成功人物呢?什麼樣的人才算成功人物呢!不知道。但姜柳很知道什麼樣的人不會成功,即便成功,也不能算作成功人物,她確切地知道這樣的例子——她的父親!也許在今天,姜柳才悟到了父親為什麼是這樣的一生︰父親身上常人的東西太多,他不是那種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他本應該參加高級政治生活的,本可以和領袖人物比翼齊飛的——姜柳想——可他卻總挨整,不挨整也要受冷落,不見經傳,默默無聞,無所作為,一生就這麼過來了。這怪誰呢?當然,怪那些左右傾機會主義的頭子,可是左右傾機會主義路線不光是沖著姜成一個人來的,別人怎麼不象他這樣呢?在同樣的歷史條件下,別人怎麼能既正確又成功呢?這大概就得怪自己了,「性格即命運」,亞理士多德說的恐怕是正確的,是姜成這樣的性格造就了姜成這樣的命運l換了個別人決不會!

我決不會這樣!——姜柳的思路越來越分明了。當她越來越清晰地明析了父親,她也就越來越清晰地明析了自己,明析了隱藏在她靈魂深處的那種閃閃爍爍,游移不定的本性;追求和叛逆。她追求姜成所拋棄的或拋棄了姜成的那些東西,叛逆姜成所擁有的和所給予她的那些東西。難道她十二三年前的出走僅僅能歸罪于那個時代和那個革命?她當時對父親的宣言是非常分明的,她當時是怎樣說的?哦——「我身上沒有你的血,我不認你作我的父親!」

哦!想到達里姜柳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也許當真是這樣!

這樣的前因是什麼?這樣的後果是什麼?——姜柳獨自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漫無頭緒地胡思亂想,最後她感到心灰意懶,索然無味,快快地走回樓里——管他去,听天由命!

姜成在家里也很難過,自尊心使他不願意流露出這一點,便借題發火︰

「為什麼都走了,不吃飯?」他朝剛走進來的姜柳問,「黃婆婆給小伙子們準備了很多飯。」

「早跟您說不用準備,人家有人家的規矩。」姜柳淡淡地說。

「可咱們家的規矩你忘了,來咱們家的客人從來沒有空著肚子走的。」

「他們不是客人,他們來這里是工作。」

「也就是說,要不是工作,他們連咱們家也不來?」-

「您達話說得很是,」姜柳無意中學了阿三的話。

「也就是說以後人和人之間只是公事公辦,不講感情了。」

「以後有可能是這樣。」

「那麼阿三,人家上門是為什麼呢?」姜成滿有理地問。

「爸爸,您干嗎還提阿三阿姨,她夠傷心的了。」.

「那麼你呢?」姜成有點惱了。

「爸爸!」姜柳哀求地叫道。

楚西北挺身而出︰「您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姜成心有點軟了,他低聲嘟囔︰「我沒作過的事情我不能承認,這點光輝我歷史上沒有,你不能給我硬貼……柳芭,我不怪你,也許這是阿三的錯。當然,也不能有錯就往別人身上推’……反正不是你就是阿三。」

姜柳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

「即使錯,為什麼不是柳芭就是阿三呢?"楚西北為這兩個女人抱打不平︰「為什麼不可能是楊鐵榆呢?假如他沒有留下這樣一段故事,至少留下了這樣一個形象,以這樣一個形象他故去了,後人應該維持達個形象……有損于這樣一個形象的事情都要修正。不過我想,鐵榆同志也恐怕沒有錯,也許鐵榆同志根本沒有對阿三這樣說過,阿三也沒這樣對柳芭講過……」

「那麼是別的老同志講的?」姜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是,也可能不是。」楚西北說。

「這叫什麼話,到底是不是?要是不是的話,柳芭這樣寫更不對。」

「也許柳芭根本就沒有這樣寫。」

「那麼書……書上為什麼是這樣呢?」姜成完全被摘糊涂了。

「對啦,這就是我要和您講的問題了︰一本書的誕生,不象一個孩子的誕生那樣單純,就是生一個孩子,也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兩口子的事——您不在乎我說粗話!」

「講下去!講下去!」

「一本書在寫作的過程中就滲進去了各種因素,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書中所涉及的各種人物的烙印,任何一本書都是應運而生,這個‘運’就是時代的需要,這種需要是達本書成功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也是達本書必不可少的局限。當然,作者本人付出的辛苦也是成功的因素之一。于是,達本書就寫成了。姜老,您听好,一本寫成了的書並不叫書,只叫做稿子,一本印成鉛字得到批準發行的書才叫書。這個過程要經過編輯的修改和增刪,要經過編輯部的一市——審和三審,這之後還要經過文化部、宣傳部的審查,還要交到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的審核和批準,再將樣書呈給一些有關人貝看、提意見。所謂有關人員,就是中央首長,而且是很高的或最高的中央首長,因為《姜成傳》是從大革命時期寫起的,大革命時期的老同志活到現在的都是很高的同志了。當然,您是例外。」

「不,還有,只是你們不知道。」姜成氣哼哼地說。

「不知道的就不算了。」楚西北說,「因為您被知道了,所以才把您算上,並且算一個例外。……我們接著說。這樣,這本書出來了,但它要能夠得到發行,還要很多曲折。因為——您大概還不太清楚——這種書不是暢銷書,直說吧,這種書根本不能能賺錢,這是本靠黨費買的書,所以,要有得力的人為它奔走、呼吁、疏通關節;這里面。沒有啊三阿姨是不可能想象的。阿三阿姨還作了其它的大量的工作。況且——您別生氣——寫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領袖的傳記還只出了幾本,還在編輯部、出版社和印刷廠里排著長隊,一個默默無聞的姜成,卻突然冒了出來,這里面又有很多您不知道的微妙的因素,甚至有黨內斗爭和因際形勢的需要,也未可知……那麼,請問,假使達本書有哪點不合您的心意的話,是誰的錯呢?」楚西北斷然地下了結論︰「依我看,這本書沒錯,可能是您錯了,您忘了很多事情。」

「我不可能忘!」姜成被楚西北說得暈頭轉向,但這最後一句話他心里很清楚。他竭力地表白著;「不可能!」

楚西北依然是那種冷靜得冷酷無情、無動于衷的語調︰

「完全可能,因為您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容易出錯,年紀大的人又不太容易承認自己的錨……」

「楚大哥!」黃婆婆高叫了一聲。

"楚西北!,姜柳也忍不住了。

姜成頹然地坐在那里。

「是啊,年紀大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黃婆婆,「年紀大本身就是錯誤了!"

姜柳和黃婆婆攙著姜成回房間時,感到姜成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們兩個人身上。

「您覺得怎麼樣l?」楚西北不識相地站在原地,漫不經心地問著,「要不要去叫個醫生?」

「用不著,孩子!」姜成頹然地朝床鋪走去,哼哼著說,「我沒犯病,‘我只是累了,老年人不如年輕人精神頭兒大啊……」

「我看也是,今天太累了,連我都累了。」

楚西北微微一鞠躬,退出房問,揚長而去了。

當然,他下樓後就請來了醫生,讓他們「順便」來看看姜成。

要不是醫生來了,姜柳恨不得去殺了楚西北。

黃婆婆的心里比醫生還有數,老爺子的病是抗悲不抗喜,在打擊面前是垮不了的,倒是大吉大喜消受不住,一到這種時候病就難說了︰

「唉,受苦的身子受苦的命啊!」,

夜間,姜成陷入了茫茫的黑暗,他在黑暗中苦恩冥想,在苦思冥想中他迷失了方向,就象走入了他青年越境時的那片黑森林里一樣,模索著、回憶著,不知怎的,就已經站在半個世紀以前的莊嚴的講壇前了,四壁都回響著他揭露王明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以王明為代表的‘左’傾機會主義者,所犯錯誤有如下五個方面︰

「一,在中國社會性質、階級關系的問題上,他們夸大資本主義在中圓經濟中的比重,夸大中國現階段革命中反對資產階級斗爭、反對富農斗爭與所謂‘社會主義蓽命成分’的意義,混淆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界限。他們實行了許多超越民主革命階段的所謂‘階級路線’的‘左’傾政策。

「二,在革命形勢和黨的任務問題上,他們繼續強調全國性的‘革命高潮’和黨在全國範圍的‘進攻路線’,他們認為黨的策略就是在全國範圍內實行‘進攻路線’,發動.中心城市起義,以取得一省或數省的革命首先勝利,並形成全國的革命高潮。

「三,在革命道路問題上,他們根本不懂得中國革命的不平衡性、曲折性和長期性,不懂得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實質上是農民革命。他們輕視紅軍和革命根據地的極端重要性,反對建立農村根據地,走以農村包圍城市,最後奪取城市的革命道路。

「四,在組織上,王明大搞宗派主義,實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方針,動不動就給同志扣上‘調和主義’、‘兩面派’,‘小團體’、‘反國際活動’等帽子,進行反省和檢查,給予打擊和排斥。

「五,……」

「不!這不是我!我當時要能這樣就好了!」姜成突然清醒了過來。

是啊,當時要這樣就好了。當時要這樣,就不會有那麼多同志流血犧牲掉腦袋,中國革命就不會那麼艱險、曲折和漫長,就不會被拋在烏拉爾苦苦地思念、苦苦地等待,二十年斷了回國之路,不讓中國共產黨員參加中國革命,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嗎?

「不!這不是我;」姜成憤怒地搖著床,大叫著︰「我當時要這樣就好了!……」

「老爺子!老爺子!」

「爸爸!爸爸!」

黃婆婆和姜柳穿著睡衣同時奔向了姜成的床前,呼叫著。

「打開燈。」姜成平靜地說。

燈開了,她們看到姜成呼吸沉穩,目光炯炯。

「打開床頭燈。」姜成又平靜地說。

姜柳趕忙擰開了床頭小燈。小燈柔和的光線照耀著不太大的一個小小的床頭櫃和玻璃板。這是不久前姜柳親自為父親添坶昀。這個光滑的小床頭樞擺著瞞于父親的幾樣小小的卻又是必不可少的東西︰藥瓶、墨鏡、老式懷表、紅鉛筆和幾份談爛了的文件件。

姜成隨手模到了眼鏡和紅鉛筆,然後命令柳兒翻一下文件;

「看看,這一段話是寫在哪一頁上的?」

他把剛才他想象的五十年前的「慷慨陳詞」重復了一遍。

「在這里。」姜柳迅速翻開了紅旗出版社出版的《中國革命史》上冊的201頁。這一頁的這一段話下,涂滿了姜成研讀時用紅鉛筆畫下的多少橫橫道道、圈圈點點。

「爸爸,您記性真好!」姜柳用睡裙的下擺墊在**的膝下跪在父親的床頭,替他舉著書,一個勁兒地恭維著父親,「背得簡直一字不差。」

黃婆婆不知所措地赤著腳站在塑膠地板上,望著達深夜研讀黨史的父女倆。

「這些書我也讀過,可每次寫文章時,還是得翻書。您的記性真好,爸爸。」

「是的,孩子,爸爸記性不差。」姜成驕做地點了點頭,合上了書。

「現在睡去吧,我也要睡了。,

「吃片藥吧,老爺子。」黃婆婆托著-個白磁的小托盤;里面有一小盅水和一小片藥;趕忙湊了上去。

姜成端起丁水盅,只把水喝了下去,就朝她們揮了揮手,自己平穩地躺了下去,合上了眼楮;

「把燈關上,都關。門也關。輕著點。」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听著黃婆婆和姜柳躡著腳走出他的臥室,姜成重新睜開了眼楮。月光;也許是都市的燈光透過窗簾射了進來,在牆壁和地板上形成了一帶如水的光影,照在糊壁紙和塑膠地板上的花紋上,就象照在江面上閃動的波紋一樣。現在;姜成從黑暗中解月兌出來了,從黑森林般的速茫中走了出來;在這夜深人靜的十一層樓上的月光中回溯自已走過的道路。

「哦,漫長的里程從石勒喀河開始沿著阿穆爾河向前伸展。」

他從額爾古納河畔的俄國向導的歌聲回想到胡子砍下的樹號︰

「大哥!別忘了樹號;別忘了兌弟……」

哦,樹號!那黑森林里難一程砍一刀的樹號!它們才是我真正的歷史,真正的傳記啊!現在,我把它們在這清清白白的月色中攤開;請你們;前人和後人們——親愛的鐵榆;期愛的阿三;親愛的柳芭——我的女兒呵,請你們一個樹號一個樹號地檢點著它們吧,指責它們曲曲折折,磕磕絆絆,指責達路上的沼澤和荊棘,指責迷路上的「毛子」和

「胡子」吧;可這路當時就是這樣走出來的,不信,有樹號為證!有樹號為證啊!

姜成目光炯炯地望著月色換成了曙光。

電視成功地搖放了,在五月十日的晚上八點二十分。

窗子已經全部打開,初夏的氣息從鮮女敕的草坪上、從灑水車走過的濕潤的街道上蒸騰而上,路燈下已經出現了打撲克的少年。一陣小旋風托著兒瓣落花扶搖而上,直貼在十一層樓的紗窗上,象小小的粉蛾一樣。黃婆婆端著藥盅走進了客廳,在門口她突然定住了。一副動人的畫面遙遙地閃規了,她沒有驚呼;也沒有打碎藥盅,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深處,在姜成蒙隴著的沙發旁邊坐下,輕聲地喚著︰

「老爺子,老爺子,醒一醒,看誰來了?」

「誰來了?在哪兒呢?」姜成困難地睜開眼皮。

「在那兒呢!認識不?」黃婆婆用手指著︰「您看看。」

姜成順著黃婆婆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電視熒光屏上出現了一個和藹;慈祥的老人,滿面春風地和人握手,身後花團錦簇,大兒大女,還有一個典雅莊重的婦女。總之,幸福的一家,真是不錯……

「老爺子,這是咱們家呀!」黃婆婆看見姜成?*??乃?郟蝗灘蛔』瘟嘶嗡?母觳玻?澳?蝗鮮蹲約旱那茲肆耍磕?蝗鮮賭?願齠?耍俊包br />

電視播放的是采訪《姜成傳》的主人公,革命老人姜成的一家實況,電視上的姜成滿懷深情地回憶著;他和戰友楊鐵榆同志和王明針鋒相對酌斗爭情況。他的講話自信而又風趣。還有他的面部的特寫,攝影師的意圖是他面部的每一條皺紋都成為一條歷史的注腳。這特寫使這個平常的老人具有了雕塑感,一座豐碑的莊嚴。在他的講話被隱去的時候,這種莊嚴感就更為突出。

「不,這不是我。」姜成喃喃地說。他聯想起一個多月以前不歡而散的情景;難免有幾分後悔。「我當時要是這樣就好了。」

黃婆婆忘情地吞著電視,她平常看到而沒想到的事情,還有她平常想到而沒有看到的東西,現在都突出地、鮮明地、動人地組合在熒光屏上了。她看到了姜柳的側影,配上楚西北寬闊的肩膀,就不顯得單薄了。她看到了她阿三阿姨在旁邊一坐,老的不顯老了,小的不顯小了,這個家就齊齊整整地象個家樣了。她看到她對老爺子多年的祝願在電視上顯了靈。在電視播放的過程中,黃婆婆想到了姜成妻離子散的一生,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人生,想到了姜柳遠走他鄉的小半生,黃婆婆不由得激動起來︰

「老爺子,你看清楚了沒有?多好的一家啊!你說什麼也不能拆了它,我說什麼也不能讓你拆了它,你明白我達話是指什麼嗎,啊?老爺子!」

姜成望著電視一言不發,電視上已經開始轉播別的節目了。

黃婆婆走上前去關上電視,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在姜成的面前站定了︰

「老爺子,我達孤老婆子一輩子沒求過人,今天就算是我求您,看我這張老臉,給個面子——別折騰了,全心全意地保住家,我這一輩予也算有個好歸宿,落個好結果、好收場。您要是再鑽牛角尖,、我達惶惶的心病可就好不了,這些天好容易平穩了一陣,現在又開始了。每天我買菜上樓,拿鑰匙捅開自己的冢,總象是走錯了門,賊似的,戚戚惶惶的,怕冒出一個什麼人來趕咱們走……」黃婆婆說到這里抽抽搐搐地哭了起來︰「老爺子,實話告訴你吧,這高樓大廈我住得不安生啊!你快安生下來,別逆著碴兒過日子,別拆了這個家,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說完,就用圍裙蒙住了臉。

姜成明白了,他比黃婆婆還明白了︰不是在達一個電視上,而是在上一個電視,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二十點,當天南海北的這幾個人,收看著問一個電視的時候,他們的命運已在那一時刻里牢牢地交織在一起了︰黃婆婆,阿三,楚西北,柳芭,天倫之樂,男女之愛,主僕之情,戰發之誼.以及書,房子,電視,等等,等等,部交錯地織在了《姜成傳》的這根經線上了。「是啊,不能拆,也拆不了了……」姜成無可奈何地又無限憐憫地拍了拍黃婆婆的膝蓋。

阿三胸無芥蒂,她認定了︰不管老年人怎麼樣,要替青年人著想,要替青年人鋪路。阿三現在又被楚西北纏住了。《姜成傳》的電影劇本已經完成了,《姜成傳》的攝制組也籌備好了,楚西北被無窮無盡的技術性、事務性的細節纏得拳打腳踢,不能月兌身。他不揮手段地逼迫著他的制片主任和攝影師去把最新進口的那幾萬米膠片摘到手︰

「去偷!去搶!不管怎麼弄來的,我只領你們的情就是了。」

楚西北還異想天開地要在他的攝制組里設一個「權威性」的軍事顧問——阿三完全明白楚西北其中的「滑頭」,但她認為,應該給搞事業的孩子們提供一個後備,一個靠山,以保《姜成傳》在銀幕上順利地立起來。《姜成傳》中一些闖入禁區的、標新立異的東西,確實需要有「權威性」的人來保駕。阿三被楚西北纏得精疲力盡︰

「我管不著!我管不著!」她佯作不耐煩地趕著楚西北,「誰的作品誰自己管。」

"那可不行!」楚西北賴皮地說,「您忘丁這句話了︰‘連我在內都是您們的作品’。」

「誰這麼說的?"

「柳芭。」

「哦!」阿三想起柳芭在電視上說達句話時那動人的小模樣,心里立刻象一匹綢緞一樣輕輕地抖動了。她又馬不停蹄地替楚西北跑了起來︰

「有什麼辦法,為兒孫作馬牛嘛!」

現在姜成服了,在他回首往事,尋找「樹號」的時候,生活又突飛猛進地向前推進了,他又被甩在了後面。

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孤獨,在他的一生中,他曾失去過很多東西︰失去過祖國,失去過黨,失去過妻子和兒女,而現在他又把自己給失去了!他徘徊在十一層樓的公寓里,傾听著自己的拖拖拉拉的腳步和沙啞顫抖的說話聲,他懷疑那腳步聲和說話聲也不象自己的了。

有一天,姜成在清早散步回來的時候,看見了一個面熟的身影走出了二十四號樓。這是姜成從以往十幾年的報紙、廣播和電視中所熟悉的一個人物,因為他現在成了自己的鄰居,姜成反而沒有認出他來,但姜成從偶而的幾次電梯上的擦身而過中,感到了這位鄰居也是個孤獨的人,仿佛孤獨人的身上都有一種特殊的標記,而這標記又只有同類人的眼楮才能識別。姜成曾在自家的玻璃陽台上看見這位鄰居在樓下蹲著等車,雙眼迷茫地望若車水馬龍的大街,就象望著一派廣袤的沙漠。還是柳芭無意中望了一眼,告訴姜成︰

「噢,爸爸,你為什麼用這樣的眼光看,他?你不認識他嗎?他就是赫赫有各的大叔啊!」

姜成听了以後更感到郁悶︰難道沒有更好的去處嗎?人們都在這里束之高閣?

現在,姜成看見達位鄰居重新穿起了構成他特征的對襟小襖,沉著地立在階台上,姜成連忙趕上前去打招呼︰

「鄰居,你好象是要出門?」

「嗯哪。」

「你有工作啦?」姜成驚喜地問。

「嗯哪。,

「什麼工作?」

「老營生。」

「這麼說,你要到鄉下去啦?」

「差不多,是個農場。」

「啊!」姜成雙手捧起鄰居那只骨節粗壯的大手︰「祝賀你!」’

鄰居不解其意地望著姜成,這個老頭兒據說有點古怪。汽車開過來,姜成還戀戀不舍地和人家使勁地握手。

鄰居的汽車朝若東郊的林蔭大道開去了,朝著飄灑著麥香稻香的田野開去了,朝著果園牧場菜地池塘開去了,朝著他的農民兄弟開去了。假如那位鄰居的車再晚開一會,姜成會厚著臉皮地跟人家說︰「帶我一塊兒去吧!「

姜成落寞地走進了樓里,幾天來他總想著這件事情,想起來就唉聲嘆氣,抱怨命運;「唉,多不公平啊!瞧人家,晚年終于又降回到了土地上去了。而我呢,卻被抬到了這十一層樓上,憑什麼呀!」

黃婆婆越來越為姜成操心了,這老爺子變得有點神經兮兮的了,經常听見他自己和自己說話,要不就從陽台上往下看,一看就是大半天,直怕他一頭栽下去,也怕他在家里悶出病來。在天氣好的時候,黃婆婆就勸他下樓去走走,有時候黃婆婆陪他去,有時候他自己去。姜成也象小孩子一樣,只要一出門,他就會變得高興些,他喜歡和人家打招呼,說再見,喜歡和人握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想和人家攀兩句話;喜歡光顧樓下的小銀行、小郵局和小商店,經常長時問地伏在人家的櫃台前,借著存幾塊錢、買一張郵票和一盒火柴,和營業員沒話找話說,特別是專找那幾個漂亮快活的女職員。人家要是和他談上兩句,他就喜之不盡,沒完沒了,還要邀請人家來吃飯。人家要是不愛搭理他呢,他也滿不在乎,而且不接受教訓,這次踫了釘子悻悻地走了,下次興沖沖地還去。最使黃婆婆難堪的是,有一次,開電梯的女司機拉住了她的菜籃子告狀︰

「您家的那位‘老爺子’,您管得了管不了?他捏我的手來著!」

嚇得黃婆婆一個勁兒地向女司機賠禮道歉,要人家擔待,要人家保密,一日一個大姐地叫著女司機︰

「大姐哎,他有病噢,他上了歲數嘍!頭腦糊涂羅!請看在我的份兒上,千萬千萬別……我擔保以後一定一定不……」

黃婆婆相信老爺子決不下作,但老爺予喜歡女孩也是真事兒,特別是到了晚年。黃婆婆突然記起了保姆之間互相議論的話︰

「人老了就入兩‘經’,一條財‘經’,一條色‘經’。」

達話可是經驗之談,保姆們可以挨家挨戶地舉例子給你听︰

「呶,呶,張家老爺子掙四百元,可他能為四分錢的香菜……」如何如何。

「嘖、嘖,李家老爺子七十多了,剛死了老伴就要……」如何如何。

黃婆婆對照姜成一想︰老爺子一輩子不愛錢,「財徑」是決入不了的;那麼就可能入「色徑」了?不對,要達樣,老爺子早就找老伴兒了。也許他還想念著烏拉爾那邊的太太和孩子們…..

她阿三阿姨恐怕也難得登門了——不久前程珊來告別,楊鐵榆同志的傳記組已經成立,她作為達個傳記組的核心人物,要迅速商下,率領一個得力的寫作班子,並且要沿著楊鐵榆同志生前所走過的路線采訪調查,搜集史料。這是一次非常艱苦的漫長,的旅程,「達就是我後半輩子的事業了,因為楊鐵.榆同志的歷史幾乎貫穿了黨史的各個時期,其中涉及的人物包括了黨的全部領袖。,程珊對姜老說︰「完成了這個工作,我才好去見鐵榆……姜老,您家的事情我也基本上安頓好了。柳芭前程遠大,您後顧無憂,多多保重吧……」姜成眼楮眨巴眨巴地說不出話來,而黃婆婆索性坐在廚房里嚎啕大哭起來。程珊一直把她哄好了才離開。「恩人哪!」黃婆婆想到這里就落淚,「好人哪!」黃婆婆想到這里又落淚。

柳兒又飛了。她隨楚西北的攝制組到東,北方的外景地去了。他們要選擇一個具有俄羅斯風光的地方,以便能拍出莫斯科的街道,烏拉爾的工廠和田園……達在影片巾佔有很大比重。他們還要拍雪、風暴和存林,年青人想得出來多少花樣啊,留給老年人的卻只有思念和等待,一天兩次地等待著郵遞員,一天兩次地開信箱,黃婆婆︰開過了,姜成還要去開一遍…

有一天,門「篤篤」地敲響了半天,黃婆婆才明白過來——因為門上早就安了音樂電鈴——黃婆婆奔過去把門一拉,一個鄉下小伙子幾乎栽到了黃婆婆的身上,達小伙子十七歲,眉清目秀,正氣喘吁吁地倚在門上喘氣,他不是坐電梯而是自己爬了十一層樓,手里還提著幾個甜瓜和一口袋黃豆。黃婆婆猛一開門,他一個大躬對準黃婆婆胸前就鞠了下去︰

「您是我太姥姥吧?」黃婆婆嚇了一大跳︰

「你找誰?」

「我找我太老爺。」

「你是誰?"

「我是小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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