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之夏,眼楮是純潔的,但世界並不這樣。
題記.
我抓起一把小鐵鏟,瘋一樣地向學校奔跑。
「慢一點,小心汽車l小心……」媽媽的聲音追隨了一陣子,終于被我擺月兌了。都怪她,替我梳小辮時,總是那麼地慢騰騰,嘴里還嘮嘮叨叨,「小姑娘應該打扮成小仙女。」全是地主小姐的一套!小姑娘應該象小英雄才是。老師常這麼說。
我順著馬路邊沿跑著。下午是勞動課,如果遲到了,郭淑花就又該說我是故意的。她是勞動委員,總是對我這不滿意,那不滿意。只有快到考試的時候,她才對我好一點。不管怎麼說,我是有些怕她的。她力氣那麼大,一巴掌就能打出五個手指印。上星期,她同小星吵架,就來了這麼一下子。真讓人害怕得很。
「侃侃,侃侃等等我!」
我听到這聲音立刻停了下來。沒有風,只有「知了」討厭地叫著。我不光額頭在淌汗,就連鼻尖上的汗珠也滾下來了。叫我的是小星。
「侃侃,你怎麼能穿裙子呢?今天是勞動課哩。」小星氣喘噓噓地指指我說。
「糟了!」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錯誤,我把只在家里才穿的連衣裙穿來了。都怪媽媽沒提醒我換長褲子。而今天的勞動則是為果樹松土。
「看你怎麼辦?郭淑花肯定要說你。」小星說。回去換裙子是來不及了。我心里變得一下子憂郁起來。郭淑花最喜歡說我穿得太漂亮,是嬌小姐。而我最討厭這種說法。記得去年國慶,我穿了一條紅花褲子,那是姑姑送給我的節日禮物,結果郭淑花當若全班同學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快來看,侃侃穿了條地主婆的褲子!」連男生都大笑開了,還有人叫我「地主婆」。我只好哭了起來。回家後朝媽媽喊叫了半天,發誓不再接受姑姑的任何禮物。其實,平常我總是挑舊衣服穿,連那件最漂亮的粉色燈芯絨女圭女圭裝,我都讓媽媽拿到染店里弄成了黑色。就這樣,郭淑花還總是對我大聲說︰「你總「是打扮得跟我們不一樣!」怎麼才能一樣呢?我也弄不清楚。淑花她爸爸媽媽都是郊區菜農,而我爸爸是工程師,媽媽是教員。我當然應該向她的樸素作風學習,這一點是公認的。
小星見我著急,立刻用手勾著我的肩膀。「算了,侃侃,就讓她再說一回吧。回去換也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果園,說不定她看不見你。」
果園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今年的石榴和葡萄都長得特別好。「八一」建軍節慰問解放軍叔叔時,我們又有厚禮了。我和小星把小手絹鋪在地上,背靠背地坐在一棵石榴樹下。
「佩佩,今年慰問解放軍,還會有你嗎?」小星說。
「當然會!」我肯定地回答︰「于老師說,每門功課考到十五以上的人都能參加。我期中考試都是一百分哩。」
「唉,我的語文老是考不好。你幫助我好嗎?」小星說。她連一次慰問解放軍的活動都沒有參加。她爸爸永遠不在家。她媽媽老是生病。她每天都要做飯、洗衣,她其實還比我小三個月呢。連我媽媽都說;小星是介可憐的孩子。
「好的。但是你要集中注意力。」我模仿了于老師愛說的一句話。
「嗯。」小星使勁點點頭。
坐了好一會兒,果園還是靜悄悄的。怎麼還沒人來呢?我和小星都奇怪起來。
「是不是改變活動了?」我擔心地問。
「咱們趕快到教室去看看。」小星說。
我們撒腿向教室奔去。剛剛跑到樓梯口,就听到教室里面一片鬧哄哄的聲音。
「郭淑花,今天怎麼不勞動?」我進了教室大聲問道。
「我們要千革命!咦,侃侃,你怎麼又穿花連衣裙?總是打扮成太太小姐的樣子。」郭淑花說。
「這是我睡午覺穿的,我怕遲到,來不及抉。」我慌忙解釋。.
「好吧,這次原諒你,以後再穿,我就要貼你的大字報了。」郭淑花說。
「我一定改,一定改。」我說。
我非帶非常害怕大字報。我知道,只有壞人才被寫在大字報里。前幾天,媽媽回來說,她們中學傳達室的王大爺是潛伏特務,大字報從院牆上貼到了他的屋門口。爸爸說︰「你以後再不要叫他王大爺。」說著還拍拍我的頭︰「你也是。」我的心幾乎都快蹦出來了。王大爺白頭發.白胡子,好玩極了。每次見剄我,他總是把他種在校門口的花,摘幾朵插在我頭上。他說我長得象他的小女兒,不很漂亮,但逗人喜歡。而他的小女兒很早很早就死了。我想象不到王大爺竟是特務。他太會偽裝了。「他把秘密圖紙藏在哪兒呢,」我問爸爸。」小孩子,不許打听這。」爸爸說。這事,我只是悄悄同小星說過,我不敢讓郭淑花知道。萬一她把我寫進大字報,我就完了。「八一」慰問解放軍的活動肯定不會讓我參加。兩這次,少先隊大隊部決定打隊鼓的少先隊員中有我的名字。我從入隊第一天起,就盼望著能「丁丁冬冬」地打著隊鼓沿著大街莊嚴雉行進。總而言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郭淑花寫我的大字授。
「淑花,我媽媽給我買了一本《孫悟空》的小人書,你看不看?」我悄聲地在郭淑花耳邊說.我知遭,她最喜歡看小人書,而她家里從來不替她買。
「看!你要先借給我,再借給小里。」她說。
「一定!」我說,「下午,你到我家去拿。」
「哎呀,那不行。下午沒功夫。你沒見,我們正準備寫大字報哩。肖明明去拿毛筆和墨汁了。」郭淑花說。
「寫誰?」我緊張極了。
「寫于老師的。還有胡老師。誰想寫誰都可以。」郭淑花說。
「于老師也是特務?」我問。
「誰知道。反正中學里都寫老師的大字掇,我們也要寫。有意見都提。」淑花說。
肖明明果然提了一小桶墨汁進來了。他拿了三支毛筆,給郭淑花一支,給小星一支,自己留了一支。肖明明是我們少先隊中隊長。
「明明,我不要。我想想再寫。」小星說。
「你還甩想?寫你爸爸的就行了。你爸爸不是在坐牢嗎?」肖明明盯著小星說。
小星的臉發白了。突然,她趴在桌上「哇」地哭了起來。
「小星!」我失聲叫了起來。不由地,又扭頭膽怯地看了郭淑花一眼。
「侃侃,你的字比我寫得好。我念你寫,寫完算我們兩個人的。」郭淑花說,她看也不看小星。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寫大字報。一共寫了五張。全班算我倆寫得最多,我的字也最工整。五張大字報有三張是寫于老師的。一張寫于老妤一天換兩雙皮鞋,還打香水;一張寫于老師只喜歡成績好的學生。還有一張寫于老師帶學生郊游時,叫學生不要節約,每人都買冰棒吃。我原來沒想到這些都是缺點,叫郭淑花這麼一指點,還覺得于老師真是太不象話了。我干勁大極了,料不到寫大字報還有這麼大的樂趣。
「你真行!」郭淑花拼命夸獎我。
「我明天還幫你寫。」我真心真意地說。
小星什麼時候離開教室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她走時,沒叫我。要是平常,我一定會生氣的,而這次,我沒有。不叫我有什麼了不起,你爸爸還在坐牢呢。我想。
我是和郭淑花一起勾著肩離開學校的。她比我高多了,我勾著她很吃力,可我還是堅持把手勾在她肩頭。
「淑花,」我說,「‘八一’建軍節,慰向解放軍有我打趴鼓哩。」
「每次你都參加了。于老師總是不同意我去。」她說。
「就是。她光看學習成績。」
「你勞動比我差多了。于老師一次也不批評你。」
「我一定向你學習。」我臉紅了。于老師的確是喜歡我。她不喜歡淑花。她說淑花太笨。「上7五年級,你恐怕就得留級。」她還這樣說淑花。這實在也是不公平的。我想。
我到家時,媽媽已經在洗碗了。.,
「媽媽,我累了,我要吃荷包蛋。我今.天下午千了革命的。」我坐在桌前,大聲嚷嚷。
「怎麼干的?,爸爸離開他的書桌,走過來。
「我寫了五張大字報。我們班上算我的字寫得最好。我們要打倒于老師。她抹香水,一天還換兩次皮鞋。她修了。」我說。
爸爸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地板都震動。笑得我生氣地不理睬他。
笑完後,他說,"侃侃,以後,不要這麼胡鬧。你還是個小女圭女圭,什麼都不懂哩。」
我那是胡鬧麼?那是于革命!爸爸還不如郭淑花呢。
學校里的大字報多極了。用小繩子牽著,從這操樹到那棵樹。一下課,我們就鑽到大字報堆里。從那之中,我們知道了不少東西。比方,校長包庇資本家的女兒;比方,教導處主任說小學生的主要任務還是學文化。最讓我們憤怒的是,一個聰帽右派老師在刻鋼板時,把「萬壽無疆」刻成了「無壽無疆」。這顯然是惡意攻擊領袖。這事學校開了批斗會,我們都高聲地呼著口號。但是,我一點沒料到在全校師生面前領呼口號的竟是于老師。她的聲音很尖臆,臉都漲紅了。
「于老師怎麼能領口號?」郭淑花捅捅我說。
「我也不知道。」我感到十分緊張,「我們還寫不寫她的大字報?」
「寫。」郭淑花肯定地說。
下午,我們又寫了好幾張。高年級同學的大字報出我們有水平多了,揭發的問題也很重要.而我們則總是那幾句話。
貼大字報時,我看見于老師走過來。我本能地把身體靠在樹桿後面。可是于老師還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侃侃,我想到你的大字報寫的那麼多。」于老師說。她還笑了笑。
「對不起……」我低著頭,很不自然地說。
「我給你媽媽打過電話了,她也說了這三個字。」于老師說,「不過,我不計較這些。」
「淑花說,我們是干革命。」我說。
「是的。可我也是干革命的。我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你說對嗎?侃侃。」于老師模模我的頭。她還是象以前那樣親切,而且還是喜歡我的。
「是的。我改。」我說。
于老師走了。郭淑花和肖明明,還有幾個寫大字報的積極分子,都圍上了我。
「你怎麼能說‘對不起’呢?
「你還說‘我改’,這不是叛變嗎?」
「怎麼這麼快就叛變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質問我。我都有些糊里糊涂了「于老師也干革命呢。」我分辯道。
「她千革命,我們也要寫她。」郭淑花說。
「于老師今天沒穿皮鞋,她穿的軍球鞋。她的衣服也是舊的。她改了。」一直沒參加我們寫大字報活動的小星突然說。
「對呀。」我高興了,"她看了我們的大字報不是改正了嗎?我聞出,來了,她沒灑香水。」
「是真的。」淑花說。
「那就不寫她了吧。"肖明明也說
我們同于老師和好了。于老師一次也設批評我們。甚至在發作文本時,于老師還表揚郭淑花這次作文「有進步」。我們都為淑花感到高興。
高年級同學寫大字報的積極性越來越高,而我們因為沒詞可用,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寫的,就不.再寫了。寫大字報到底不如跳皮筋經久耐玩。
那天,我們跳得正上勁時,听見了一陣「冬冬、眶眶」的鑼鼓聲。我和小星立刻收了皮筋,循聲音去看熱鬧。
郭浪花和肖明明都站在前面。淑花使勁幫我們擠,才擠出兩個空位子。
「年級成立紅小鬼司令部。」淑花激動地說。
「真的?誰是司令?」我也激動了。
「看,那個高個子。他州王堅強。班的班主席。副司令是女的.就是大隊部的楊華,」
「楊華不是文娛委員嗎?」小星問。
「副司令比文娛委員還要行。真偉大。」淑花說。
紅小鬼司令部壘是高年級同學,他們站得整整齊齊,左臂上戴著印有「紅小鬼」蘭個字的紅袖章,右手握拳’高高地舉起,齊聲宣誓t「誓死捍衛毛主席!誓死捍衛黨中央!」
「他們都沒戴紅領巾。」小星說。
「戴紅領巾是資產階級的,戴紅袖章才是無產階級的。」郭淑花說。
「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你忘了?」小星憤怒地對郭淑花叫道。
「紅袖章也是烈士鮮血染成的。」淑花說。
她倆一路爭回教室,誰也不服誰。我覺得她倆。都有道理,不知該站在誰的一邊。
一進教室,發現肖明明和全體男生都把紅領巾摘下了。
「我們也要戴紅袖章。紅領巾是資產階級的一套。」肖明明說。
「堅決擁護。」郭淑花說著摘下了紅領巾,揉成一團,從窗口扔了出去。
「呀!」我叫了一聲,跑到窗口,看見那一團紅色已經展開,慢慢地飄落在草地上。
女生們也紛紛解下了紅領巾。
「天真熱,我脖子上都長痱子了。還是不戴紅領巾好。」我說。
「我也是。」小星說。
不過,我沒把紅領巾扔出去。我挺舍不得。我把它疊得平平的,放進了書包里。
我們班上從此再也沒有一個少先隊員了。不過,這沒關系。大隊部已經撤消了。「紅小鬼」司令部領導一切。楊華說,「八一」建軍節還是要去慰問解放軍,如果不打隊鼓,就讓我拿小旗子。拿小旗子雖然不及打隊鼓來勁,但總還是比空手走要神氣得多。我還是很高興。
夏天永遠是那麼炎熱。這一年的夏天尤其如此。好在我們比哪一年都輕松。每天的作業只有一點點,一會而就完成了。老師不再逼我們復習,連.爸爸媽媽也由著我們玩個痛快。小星問我什麼叫幸福時,我說現在就挺幸福。可是小星還讓我幫她復習語文,她真是有點點傻氣。
夏天過了一大半,開學了。我第一件事是跑到「紅小鬼」司令部。我找到楊華。打听「八一」慰問解放軍怎麼沒通知我。楊華說,這次活動沒舉行。主要是沒人組織。這下我才松了口氣。我擔心葡萄和石榴都熟透了,于是,一日氣又跑到果園。不料,葡萄和石榴都摘得光光的,柿子還沒熟,也只剩下了樹尖尖上的幾個。這是我們學校從來沒有過的事。我真是生氣扳了。開學典禮時,我們都在議論這件事。不過,奇怪的是,校長在講話時,居然提也沒提果園及水果的被偷。于是,我們又都懷疑是學校老師們摘著吃丁。「你們看,校長長這麼胖;準是他吃得最多。」郭淑花說。
「于老師也長胖了。」肖明明說。
「真可恥。」我說。
我們的班主任依然是于老師。但是她在我們心目中一點威信也沒有了。除了我們一致認為她也偷、吃了果園里的葡萄和石榴外,主要還因為我們又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兒。
于老師既不帶我們郊游,也不教我們唱歌跳舞了,有時,連作業也不布置,甚至看見莪們上課說話,做小動作也不發脾氣。我們是既奇怪又快活。
有一天,上課鈴還沒響,肖明明連跑帶跳地沖進教室。
「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紅衛小學停課鬧革命了。」肖明明說。
「真的!」我們都興奮地站了起來,桌子椅子嘩啦啦地亂響了一陣。
「那我們也要停課鬧革命。」郭淑花說。
「對呀!」我們全嚷開了。誰想上學呢︰坐在教室里又熱又憋,還得沒完沒了地听老師嘮叨。我們都膩透了。
「怎麼才能停課呢,是不是要找校長?」我問。找校長,我可不敢。校長跟我媽媽挺熟的,他要是告我一狀,媽媽可不會饒我。
「不,我們直接到市委去。」肖明明說,「紅衛小學就是這樣辦的。」
「對呀,到市委去!,淑花跳起來喊了一聲。
這個決定一致通過了。肖明明和郭淑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們的頭頭。我們正欲涌出教室時,于老師在門口出現了。她手里拿著教鞭。第一節課是語文。
我們愣了愣,但還是毫不把于老師放在眼里,一涌而出。我們按肖明明和淑花的口令迅速地排好隊,然後唱著「造反有理」的歌,雄赳赳地走了。不知為什麼,走了幾步,我又回過了頭。于老師正呆呆地望著我們。我感覺到她眼眶里有淚水。我的心驀然動了一動。
「侃侃,我還是不去吧。」小星踫了踫我的手。
「為什麼?是不是為于老師……」
「不是,不是。,小星忙分辯,「我媽媽病了,我得早些回去做飯。」
「又是你媽媽。這會兒是在鬧革命哩。」我說。我有點生小星的氣。上學期寫大字報,她一點也不積極,班上同學都背後說她來著,她還不改。
「可媽媽病得厲害。」小星為難了。
「好吧。我替你告訴肖明明。要是又寫大字報,我就幫你簽上名字。」我寬容地說。
「好的。」小星說。然後她悄悄離開了隊伍。
從學校到市委,要走一個小時的路。當然也有公共汽車,不過我們沒錢坐,而且也沒有一個人懂得該坐哪趟車。
淑花專門負責在前面向路,肖明明則一路喊口號。我們的步伐還是很整齊的,盡管天那麼熱,短袖衫都汗濕了,可我們依然走得氣昂昂的。我們走的是大路,絕不象老百姓.樣在樹下順著樹陰繞來繞去。我們是一支革命的隊伍。我們的心里都充滿了神聖感。
市委總算到了。一進大院,我們便看見到處都是學生,還有許多中學生。所有標語的內容都是要求停課鬧革命。我們一下子融入這嘈雜的人群之中。
「堅決要求停課鬧革命!」
「誰反對停課就打倒誰!」‘
我們漫無目標地喊了一通,嗓子也千了,而且沒有水喝。
「淑花,我渴得很。」我拉丁拉郭淑花。
「堅持到底。」她說。
「我進來時,看見門口有個賣冰棍的。」我說。
「又來你太太小姐的一套了。」她說。
「吃冰棍可以治嗓子,一會兒喊口號才更有勁哩。」我這次勇敢地反駁了她。我太渴了。
「那我沒錢怎麼辦?」
「我買。以後你有錢就還我,沒有錢就算了。」我說。
「我會還你的。」她說。
我們倆一起溜出了大門,很是快活地吃了一根冰棍。我從來沒覺得冰棍有那麼好吃。郭淑花說,她也是這樣想。
等我們返回時,發現肖明明已經帶走了我們班那支隊伍。真把我們急壞了。說老實話,讓我們倆自個兒回去,還真害怕哩。
幾乎找了半個多小時,才在一棟大樓里找到肖明明他們。他們真行。他們正包圍了一個大人,高聲地同他辯論。
「他是不是市長?」我跑過去,低聲問肖明明,
「管他是不是,反正有個人叫他什麼長.」明明說。
「是麼?那我們就同他斗爭。」我說。
我們能說得清什麼道理麼?我們都是十歲的小孩子。我們最大的本事就是一窩蜂地圍著那人,拽胳膊扯衣裳地叫著;我們要停課!我們要革命!圍不到跟前去的,也象一只只小猴子,在旁邊跳跳蹦蹦,嘰嘰呱呱。
折騰了一陣子,那人只是笑,二不說話。我們雷了,一個個疲憊地望著他時,他才開口︰「小朋友們」
「我們不是小朋友,得叫同志。」淑華說。
「好,好,同志們。」他說著笑了笑,「你們的心情我們理解,可你們不知道,市里要歸省里管。只有省里發了停課通知,我們才能通知听課。懂嗎?」
「那我們白來了?」郭淑華淑反問。
「沒有,沒有。你們的革命熱情教育了我們,我們一定把大家的邀請反映到省里去。」他笑呵呵地說。
我們太泄氣了。頓時,我感到餓極了。
「叔叔,我餓了。」我突然說。
「叔叔,我也餓了。」立到,好幾個聲音附合了我。
那叫什麼長的叔叔放聲大笑起來。他把我們領到一個食業,交代給了一個服務員,然後揚揚手︰
「再見︰小朋友們!」
食堂里,有許多和我們差不多火小的學生。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這一頓吃得飽極了。
「阿姨,要交錢嗎?」我小心地問那個服務員。
「一人一塊!」她說。
「我……我只有一毛了。」我說。
她把我的小辮予一揪.「都滾蛋吧,以後別再來胡鬧。」
于是,我們一幫都趕緊扒干淨碗里的飯,迅速
「滾蛋」了。
「韭菜不太新鮮了。」淑花說。
「飯煮的那麼硬,跟豆子似的。」我說。
「女生就是沒出息。‘叔叔,我餓’。還好意思說。」肖明明說還學了我一句。
「那你把吃的吐fiI來。」我生氣了。我看見肖明明吃得最多。他還添了一碗哩。
「別吵了。我們再到哪兒?」淑花說。
「我要回家。」我說。
「回家?明天于老師該笑我們了。不行,我要到省里去。不停課不收兵。」肖明明說。
男生都跟著他起哄起來。我覺得肖明明說得也對,而且,到省委去一定也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又有些害怕。
「你知道省委委在哪兒嗎?」我問。
「我會問路.」肖明明一拍胸說,「包在我身上了。」
「那咱們走吧。革命到底。」淑花說。女生響應的不多。終于只有幾個女生同去了。我是又高興又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面。
省委太遠了,如果走路,走到明天也到不了。我們決定坐公共汽車。我們一共剩下十二個人。不用說,口袋里都是沒錢的,但我們還是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售票員盯著我們喊︰「買票呀,買票呀。」我們全不吭氣。我緊緊地靠著淑花,腿嚇得只哆嗦。郭淑花雖然小聲說,「別害怕。」可她的身體也在發抖。終點站,售票員果然把我們全抓住了。
「你們的票呢?」他說。
「我們沒錢。」肖明明說。
「沒錢還坐車?」他說。
「我們到省委鬧革命哩。」郭淑花說。
「活見鬼。去吧,去吧。」他揮揮手。
我們膽怯地走到門口。「一共幾個?」售票員又問。
「十二個。」肖明明說。
「知道了,你是頭兒?」售票員在明明頭上拍了一下,放他下了去。
我們依次地走下階梯。‘售票員在我們每個人頭上拍了一下。
「他真壞!」郭淑花說。
「他沒要我們的錢。」我模模頭頂,挺高興的。
省委終于到了。那里一團一堆的人也挺多。不過都是大人。大字報更是滿天滿地的……
「呀,省委象公園一樣漂亮。」我沿著剪得整整齊齊的冬青樹一蹦一跳。
「怪不得他們都‘修’了。」郭淑花說。
我立刻佩服她了。還是她認識深刻些。住在大花園里,還怎麼為人民服務呢。我們班上好多同學家住的還是茅草屋哩。
「我們得先找到省長。省委數他的官兒最大。」肖明明說。
「我要撤尿。我要先找廁所。」我說。
「你真是嬌小姐,每次數你的名堂多。」肖明明吼了我一句。
但是,贊成我的暈多數。我們順著「廁所」的拍示牌,很順利地找到了廁所。省委的廁所很干淨。便池的瓷磚又白又亮,我從來沒想到廁所也能修得這麼漂亮。
「真是‘修’了。出了廁所,淑花︰又︰嘀咕了一句。
「真是。」我也說。
我們看見一棟樓,便一起「哆哆咚」跑上去,樓上沒有省長辦公室,于是我們又一起往樓下跑。下樓時可不是「咚略哆」的了。樓梯的欄桿很光滑,我們都伏在上面,象坐滑梯一樣,「哧溜」一下,又快又舒服。就憑這,省委都算沒有白來。
我們一連竄了幾棟樓,一路叫嚷,一路歡笑。有些欄桿不太干淨,我們的襯衣胸前都出現了黑道道.可我們全不在乎。
終于,在一棟樓,我們正歡呼著往下滑時,一個老頭兒出現在我們面前……
「小盟友,你們是干什麼的?」他挺客氣地問。
「應該叫同志。」我說。
「好的。同志們,天不早了,該回家了。」他笑了,還是挺客氣。
「怎麼能回家呢?我們來找省長的。」肖明明說。這一下,我們才猛然記起到省委來的使命。
「哦,找省長有什麼事?」他問,
「停課鬧革命。」郭淑花說。
「對,誰反對停課鬧革命就打倒誰。」肖明明也說。
「好吧,跟我來吧。」他說,
我們互相望望,還是跟他走了。拐了幾個彎,我們到了一個停車場。那里有一輛金黃色的大汽.車,很新很亮。我們立刻圍上去,甩手模了起來。要能坐上這車就好了。我想。
「小劉,休負責把這幫孩子送回去。再晚了,他們大人該著急了。」那老頭兒說。
「同志們,你們住哪兒呀?」老頭兒回轉身又向我們。‘_..’
「江岸小學。」我說。
「在什麼地方?」老頭兒又問。
「在……江岸公園那兒。」郭淑花說。
「 ,體們跑得可真遠啦.真是幫小英雄,上車吧,這位小劉叔叔送你們回去。」老頭兒揮揮手。
我們爭先恐後地爬上車。這麼大輛車里只坐我們十來個人,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真是有趣得很。
車開了,我們全趴在窗口,使勁地叫著︰「老爺爺再見!老爺爺再見!」
車座是軟墊的,坐在上面一彈一彈.起先,我坐在最前面,看小劉叔叔開車.大家也全擠、在那里,一會兒向東._會兒向西。肖明明甚至還央求.小劉叔叔讓他開一會兒。真是討厭死。我一賭氣,跑到了最後。車過橋時,我被顛了起來,顛得高高的,十分愜意。我情不自禁地歡呼開了。于是,大伙兒又涌到了車後。那一排能坐個人,我們決定輪流坐。每顛起五次換一批人。
「顛了一個!」
「又顛了一個!」
滿車都是我們尖聲尖氣的叫喊。大家笑得都喘不來氣了。
「到了!」小劉叔叔這麼一聲大喊時,我們才感覺到這一段路太短,而且走得太快。
「小英雄們,下車吧。」小劉叔叔說。
我們竟然有些依依不舍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馬踣上的燈亮閃閃的。我們依然非常禮貌地同小劉叔叔再見,才各自分手回家。
我和郭淑花又勾起了肩頭。
「今天真好玩。」我說。
「是的。不過……糟了,我們停課的事還沒批準呢。」郭淑花猛然停下腳步。
「真的,那老爺爺把我們送上車時,我們怎麼全忘了?」我也很懊悔。停課鬧革命是我們頂頂重要的事情。我們還說不獲全勝,絕不收兵哩。
再無挽回的余地了。路口上,我看見焦急地迎向我的爸爸、媽媽。
我已經走不動了。累得站不直身體。爸爸背起了我。我疲倦地趴在爸爸背上。听著郭淑花告訴媽媽,我們怎樣去了市委,又怎樣去了省委。爸爸、媽媽不斷驚訝地提出問題。
「侃侃,在省委看到了什麼?傳達傳達。」爸爸用手拍了拍我。
「省委……的廁所…很好看……」我說著,迷迷糊糊地睡了。
這一夜,我睡得香極了。還做了好幾個夢,其中一個夢,是我和小星在省委大院里抓蝴蝶。後來蝴蝶又變成了淑華。
我醒來時,小星真的站在我的床邊。她是來約我上學的。我慌慌張張地刷牙洗臉,不顧爸爸媽媽沒完沒了的打趣和嘲笑,,拉著小星的手,瘋一樣往學校奔去。我害怕遲到了。
秋天,樹葉剛剛開始發黃。一個清早,我走進學校,看見了「停課鬧革命」的通知,這是我們的革命成果。我想。
三天後’我被送到了鄉下外婆家。我真是恨死了,我沒能參加鬧革命。
夏天里那些英雄的壯舉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講給耳朵不靈的外婆和掛鼻涕的小表弟們听了。
唉,那真是些美麗的日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