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福的前妻馬莉玉,也是不多見的女中強人。
誰也說不清馬莉玉的家族血緣。她的生母劉氏是國民黨省參議員的姨太太.抗日戰爭後期,這位省參議員大人在潮汕淪陷後,逃到客家一個小鎮上,身邊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就是當年的馬莉玉.
抗日戰爭勝利後,省參議員大人突然失蹤.把姨太太和馬莉玉撂在小鎮上,從此杳無音信.那姨太太看到世事越來越艱難,一狠心,嫁了墟尾殺豬宰牛的馬屠戶,女兒也隨父姓改為馬莉玉。
一四年,牛福娶了馬莉玉,一個小康之家誕生了。
在芭蕉村,有史以來只有男予漢才抽煙,馬莉玉在這方面無疑獨樹一幟。她不但是打撲克,模麻將的能手,還是吸煙技術的佼佼者。她可以吐出團團又大又圓的煙圈,未待圈散,再猛吸一口,努起薄嘴靨,吹出一條煙線準確地從一只只煙圈巾心一穿而過。光速一手,足令孤陋寡聞的芭蕉村漢子們嘆為觀止,
十年代「整風整社」。正值國家遇到困難,人們剛從「共產風」的雲堆里趺下來,要糧沒糧,要錢沒錢,要物沒物。新任大隊支書朱鋒,自已家里也要「瓜菜代」,十天一次到鎮糧所領營養糠。他煙癮很大,但議價煙葉十四元錢一斤,他買不起。芭蕉村除了「大養特養其豬」的牛家,誰有本事抽煙?馬莉玉手里捧著水煙壺,煙嘴上按的是上等「二黃」。據說,凡煙癮大的人,聞到煙草香味,就如野貓子聞到魚腥,醉鬼吸到酒香。幾個月來一直抽木瓜葉的朱鋒,看到馬莉玉依著門框,怡然自得地一支接一支抽煙,忍不住兜上前伸出大巴掌說.
「給我一支煙。」
「什麼?什麼?」她故作驚訝,瞥了這位年輕支書一眼。
「給我一支煙。」
「你不怕腐蝕?」她聳聳肩,乜斜著眼笑道。
「別扯那麼遠了。」朱鋒又一次抖抖巴掌,大有勢在必得的架勢。
她從農袋里模出一包「大前門」,拋給對方「一支煙?解癮麼,大大方方送你一包,以後煙癮熬不過,不妨找我。」自從馬莉玉和朱鋒攀上之後,朱鋒常向她要
煙,借錢,邀她摔撲克抹麻將,兩人經常在一起,關系也就不明不白了。
牛福雖無甚文化,但也听過《三國演義》之類的故事,知道三十計之中有條「美人計」。細細思量,馬莉玉口袋里的香煙,她抽不完,旁人也會向她伸手,留給朱支書,雖是花了錢,也用得其所。這樣.牛福對馬莉玉的「社交」便睜只限閉只眼,只當沒看見。
牛福跟馬莉玉真正摔鍋頭鬧翻臉,是去年深秋的事。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牛福既然成為名噪一時的萬元戶,除了秀才們大寫文章外,吳聰還特意為他拍了一張照片,彩色的。相片上的牛福真可渭神氣︰眉飛色舞地打著手勢,好象正向誰講述什麼,淡黃色的輪廓光,使面部灰暗的地方也選出赭紅,加上背景是隱隱約約婆婆起舞的綠竹,整個構圖顯得凝重深沉,不落俗。
跟馬莉玉結婚後,再也沒有照過相的牛福,樂滋滋地請人做了個相框,把那寶貝掛在廳里,常常對相片端詳老半天,每逢有客來訪,總少不得夸耀一番︰「瞧,有顏色兒的。」
這幀彩照是有水平,何止牛福自我陶醉呢,縣里摘搬影的行家們評論︰它有時代氣息,有竹林公社地方特色,人物的神態,整體的構圖,色彩的和諧,質感的強烈,均堪稱一流。于是,在縣里舉辦的攝影展覽上,高高地被掛在顯眼的地方,有人甚至提出要上送地區乃至省里參展。
卻說牛福的照片在縣里展覽,驚動了整個芭蕉村人。獨有牛福沉得住氣,一則是忙,二是他要等展出的最後一天才去,看完後把那標準相捧回家來。這一天,朱鋒優哉游哉地過來了,笑嘻嘻說︰「牛大哥,你什麼時候找過‘劉三姐.?,
問得蹊蹺,牛福以為是捉弄他,嗔道︰「朱主任,別揭人的短好不好。」
「呃,還不承認,有照片為證。」
「照片?"
「你老兄別狗頭上安角——裝樣了,看過展覽的人都這樣說哩。」
牛福愕然,繼而覺得是要去瞧瞧,尤其與劉三姐有瓜葛,自己怎麼連听也沒昕過。于是乎他進城來到展覽館。
正是午歇時間,沒有多少人光顧,在他牛福的照片下頭有兩個年輕人,在發議論︰
「這位竹林公社的金花,是象劉三姐。」
「真漂亮,浸水棉花——沒得彈。據說還沒主,你老兄可有……」牛福心里一怔,側著頭望過去,這才發現,在他的照片旁邊,並列掛著一幅金花的照片。待那兩人走後,牛福從口袋里掏出眼鏡,細細端詳起來。金花的美姿在竹林公社乃至這小縣城,是小有名氣的,因而得了諸如。芭蕉公主,綠竹西施、仙溪女皇等雅號。可惜由于種種原因,牛福卻不常見到,尤其是牛閣娶了她妹妹銀花後,不知何故,金花再也沒來過牛家了。想不到兩年來見,金花出落得如此動人。這是在蕉園里拍的。背景是一片碧綠,點綴若隱約可見的果實,一支女敕綠色的蕉葉斜斜地伸過來,恰到好處地掩住姑娘小半邊臉,縴縴五指拈若蕉葉的一角,臉上露出嫵媚的笑靨,淡淡的柳葉眉下有一雙水靈靈會說話的眼楮。
牛福不禁看呆了,喉結不停地竄功,一次又一次咽下口水,如此望了好久,他忽然覺得相片上的姑娘笑口吟吟地沖他走過來,他到底忍不住,忘情地伸出手,朝相片模過去。
「阿福叔,你也來啦?」
身後有人喊了一聲,牛福登時清醒過來,心里嚇了一跳,輕輕縮回手,轉過頭去,他眼前不禁一亮,呵,好個有姿有色的姑娘,這,不就是相片上的金花麼?眼前活生生的美人兒,比牆上掛的還要嬌艷幾分。他揉揉眼,又揉揉眼,確信沒有搞錯後,有些昏花的眼楮里透出異樣的光澤,將金花從頭到腳掃瞄了兩遍。牛福此時的眼神是足以使任何一個姑娘害怕的,如果金花此刻注意到了牛福的這種眼光,她非逃出展覽室不可。但她跟牛福打了招呼後,又全神貫注在自己的照片中去了。自從縣里舉辦的攝影展覽掛出妯這福美女照片後,愛打扮的金花,每天都象過節般歡樂,穿起最好的衣裳,用各種借口跟社企辦主任朱鋒借來自行車,踩十多里路進城。她畢竟不好意思在人多的時候進來,總是待午歇時分,參觀的人稀少了,才來端詳自己。望著照片,心里頭象涂了一層蜂蜜似的甜,嘴里輕輕地哼著歌兒,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似乎忘記了牛福站在旁邊。
「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親,我今……」
是劉三姐的歌,牛福支起耳朵,正想听下去,姑娘卻踅身走了出去。她轉身時掀動一陣輕風,挽著一股牛福從未聞過的昧兒,撲進他的鼻孔,那味道清沁沁,涼絲絲,自有一股懾魂勾魄的馨香。牛福禁不住皺起鼻子連吸了兩大口,渾身竟有些軟酥起來。他昏頭昏腦,斂聲屏息地跟在她後頭,見她走進展覽館對門的小飯店,估計是吃午飯去,就連忙加快幾步跟上去。結果是牛福掏荷包,請姑娘吃了一頓可口的午餐。
金花雖未被牛福的慷慨大方感動,心里卻不免產生了羨慕之情,她雖衣著時髦,荷包里的人民幣卻屈指可數,寥寥無幾。分手時,牛福一再提出,日後經濟有困難一定不要忘記找他,為了表示他這個萬元戶樂于助人,不是徒有虛名,牛福還硬密了二十元給金花。其時姑娘手頭確是緊張,日里說不必,手倒伸出去接了。第二天,他們不約而詞又在展覽館見了面,接著,又去小飯店飽吃了一餐。如此一來二往,按觸漸漸多起來,他們心里均有個小算盤︰金花是大隊會計兼出納,任職時挪用了五百多元公款,眼看就要分責任田了,賬目要結清公布,正苦于無法籌措這筆錢,牛福是有名頭的萬元戶,一掏口袋就是一疊嶄新的「大團結」。陷入走投無路,借貸無門的金花.有如一個溺水者,忽然望見岸上有一個拿著救生圈朝她微笑的人。她期望這個萬元戶能幫一把。而牛榴,有的事票子閑著,他站在岸上微笑,心里釣條大魚……。這事不知怎麼給朱鋒知曉了.他不僅沒有反對,為難,竟還暗地里給他們牽線,究其原委,則是出于他對金花做了第三個人都不能知道的虧心事,此事後文將有敘述。
這一天,馬莉玉忽然說要回鎮上馬屠戶娘家。牛福巴不得她走開,真是巧中有巧,牛閣兄弟又去進山修理發電機,住宿在工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牛福迫不及待.急急把金花找來。
拉了一陣多余的家常話後,牛福從抽屜里拿出一疊人民幣,鄭重其事交到金花手中,說;"我知道你欠有大隊的款子,這五百元你拿眷,先頂回欠款再說。」那語氣多麼誠摯,出手何等大方,金花感動了,一顆心怦怦亂跳。她佯怍推讓道。「這,這真不好意思。」
牛福見她推委,便將錢往她褲袋里塞,手伸進去後,久久不願縮回來。
金花往他的手拍了一下,躲開身一本正經道,「牛福叔,你是有妻室的人,我雖命苦,好歹也是個姑娘,請你自重些。」
牛福咂著嘴,涎著臉,色迷迷地說︰「我知道,我知道。金花,你長得象劉三姐那麼好看,自從在腥覽館見了你以後,我,我的魂魄就沾在你身上了,我沒有別的能耐,我有的是票子,人民幣,你要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你別扭心,我那黃臉婆沒啥,我會給她票子,叫她主動提出離婚……。」
「牛福叔,有妻有室的人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呢?」說到這里,淚珠從她那嫵媚的眼楮滾下來。
那迷人的鵝蛋臉象雨打的梨花,逗得牛福欲火焚身,禁不住跪倒在地,連連說。「金花,金花,我真是想死你了,馬莉玉她算什麼。你是天仙,是劉三姐,她是四腳蛇,烏頭龜,只要她肯離開牛家,離開芭蕉村,我給她餞,三千.五千,甚至一萬元,她愛的是錢……」他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
幾天以後,馬莉五四來了,她把牛榴叫到房里,臉色安洋地詢問。「我走了後,家里發生了什麼事?」
「咳咳,順勁得很,家里肉豬長膘,母雞下螢,廣西一個農場來信訂貨,要買三干元土鱉蟲種苗……」
「你有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馬莉玉一拍桌子,瞪大眼楮呵斥道。
一只茶碗在桌上跳了起來,急速地打著圈圈,滾幾滾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牛福心里一顫,臉都變青了,一個勁地說沒有。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曉得你是老油條,滑過芭蕉皮,我手里若沒捏著蛇尾,敢按你這蛇頭嗎?」馬莉玉重重地哼了一聲。
牛福象掉進冰堆里,從頭副腳都涼了,他不知道馬莉玉究竟抓到多少把柄,仍不願輕易敗陣,裝聾作啞,不肯認輸。
「你再想想。」馬莉玉陰冷地笑了。+
「沒,沒有。」牛福不敢抬頭看她。
「把兩用機給我拿過來!」馬莉玉叉著腰,指指放在高櫥里的機子,厲聲吩咐牛福。
拿兩用機干嗎?這機子買了一年多,牛閣喜歡听新聞,牛沒受听輕音樂,牛福百听不厭的是《劉三姐》的山歌。獨這馬莉玉,什麼也不愛听。今天給鬼模了腦殼,她要兩用機干嗎?瞧這母夜叉的臉色,根本不象老夫妻打情罵俏的模樣。心里有鬼,牛福手腳索索發抖,磨磨蹭蹭走過去,拿機時差點失手滑下來。
只見馬莉玉從口袋里取出一塊錄音帶,伸出食指按了按鍵盤,然後從容不迫地把錄音帶放進去,陰陽怪氣地道;「請你欣賞—段戲劇片,呂布戲貂嬋。」再按鍵盤,兩用機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講話聲。
天哪!牛福幾乎暈倒過去。那天他和金花調情時信口開河說的話,原原本本全部從兩用機黑黝黝昀喇叭里放了出來,也不知哪個粱上賊,地里鬼做了這惡婦的幫凶。牛福羞愧得直想鑽地洞。
見牛福兩眼直視.全身抖得象篩糠,她收下錄音帶。問︰"你看怎麼解決?」
怎麼解決?鬼知道牛福該怎麼解決,他還在可怖的惡夢中,馬莉玉問些什麼,他全沒听見。
她拍了一下他的背,直截了當地道︰「看在三十年夫妻面上,和平解決吧,按你前幾天說的辦,給我一萬元存折或現款,我成全你和金花……」
「孩子們不會原諒我們的。」牛福用拳頭錘著腦袋︰「放過我一次吧,莉玉!」
「你要我拿錄音帶放出來給孩子們听,完了再帶去法院鬧公堂是不是?」馬莉玉扯起牛福的耳朵,惡狠狠地同。
牛福屈服了.他從身上模出一份一萬元的存款折子,顫顫巍巍地交給馬莉玉.
「辦離婚手續你不用操心,我會找朱鋒,他和公杜民政挺要好.喂,再掏五十元現款出來,作為辦離婚手續的交際費。以後,你可以放膽娶竹林公社的‘劉三姐’了,我呢,也有一萬元養老嘆世界。」
她把銀行存折小心地握在手心里,轉身飄然而去——找朱峰去了。
此後,馬莉玉就和牛福正式分居。
第八章姐妹情深
「姐姐!」
金花低著頭,獨自一個正蹲在仙溪河灣的石板上洗衣服,忽听訂人叫喊,她忙抬起頭米,看見自己的親妹妹銀花,手挽補竹籃洗衣來了。一股無顏見人的心情.不由在她的心里泛起,她默了一陣,只好低聲回同。"你怎麼也這麼早?」
「我早?我看一條仙溪河,要數你最早了!」銀花踮著足尖,走下一級級的青石板.她把衣服往溪水一浸,即瞧著金花關切地問︰「怎麼,家里有事嗎?這麼早洗衫做乜?」
「唉,哪有什麼鬼事。」金花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顯得郁悒無力。
「沒有事,你何必起那麼早?」銀花看出姐姐有心事,追問說。
金話術然地搖頭.她把兩根垂下水面的辮梢甩繞在脖子上。
銀花頗為同情姐姐的處境,故意轉換話題說︰「瞧,這紅色 綸背心是牛美的,他還愛在藍球褲上加兩條自邊,白球褲上加兩條紅邊;這一套是牛閣的.他靠歡天藍色的農褲.兄弟倆各有所好,混不了……」
金花呆樂地望著,那情態象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又象什麼也沒有想。
「你瞧,這是牛閣的工作服,象水牛身上的皮,這些我來對付。姐,你要有時間,就把稍軟的內衣洗洗。」銀花把五顏色的背心推給姐妞。
她默默地揀過牛個那件天藍色的背心,用椰油皂輕輕抹擦,在青石板上搓著,立時,一股椰予的幽香飄過來,大量泡沭從衣服上冒出。她雙手不停地搓著,心卻醉入遐想中…
她和牛閣同歲。那年牛閣光榮參軍時,她牽著妹妹的手到村口送他,那時牛閣英姿勃發.血氣方剛。開始懂得配偶兩字含義的金花,曾暗暗思量︰竹林公社只有牛閣將來有資格娶她。後來他參軍不成,回來了,經常跟「五類分子」一起勞動。她也曉得他是好人,她覺得牛閣和自己一樣遇上厄運,象一葉扁舟,漂浮在雲霧茫茫的苦海里。但她不敢存此念頭。其實,說起來,她們姐妹的家境比牛家還
要淒涼……父親楊庭旺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的科學生,母親李春燕也是工科大學畢業生,兩人都是工程師,他們心地純潔得象沒有雲彩的藍天。一五七年,夫妻雙雙成了右派,被遣送回鄉,心地狹窄的李春燕,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走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道路,心情郁郁,在經濟困難的年代,她得了浮腫痛,過早離開了人間。
父親楊庭旺的命運更慘,史無前例的年月里,開始他是「三家村」的黑爪牙,反動學術權威,以後是不服改造的右派分予;「反共救國軍」反革命組織在竹林地區的「副政委」。他象一條精疲力竭的狗,任何群眾組織都可以拉他去游斗。楊庭旺的老實和表示悔改並不能改變他的命運。他終于被「革命群眾」用紅白兩色的「鎮邪棒」棍斃在批斗會上。當血淋淋的尸體從台上搬開時,當時的大隊黨史書朱鋒高舉右臂,率領台下圍觀的人高呼,「群眾專政萬」,「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令人不解的是,楊庭旺雖遭棍斃,但並沒有連累他的兩個女兒——金花和銀花。黨文書朱鋒強調;不能牽連罪犯的家屬,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區別就沒有政策等等。足見其官雖小,政策水平還是挺如的,並且敢于付諸實踐.當天晚上,他親自上楊家去找死者的兩個女兒,告誠鼓勵一番,並用同情慈悲的口吻,叮囑已經泣不出聲的兩姐妹︰「你們,要和罪惡的父親劃清線,化悲痛為力量。」他大概是喝了兒蠱酒後上楊象的,才說出「化悲痛為力量」這樣的話來。出了門,又回頭掏出一張二元的鈔票,放在廊子里擺的小四方凳上,用一副悲天憫人的腔調說︰「金花,拿去買點油鹽吧,大叔對你爹沒有個人恩怨,只是秉公辦,率,任官差使,不干我事。只要你對大叔了認識,我還會給你弄個寫寫算算的差事,免得落田千髒活。」‘
這一番叮嚀、許願,對虛榮心極強的金花,確實有股誘惑力。在親籮尸骨未寒的時候,金花就開始爭取自己的前途。「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黨支叔朱鋒經常這樣教導她,她又以這句話教育妹妹。萬分遺憾,妹妹銀花對姐姐的告誡反應遲鈍,積極性很低。金花年輕、聰明、漂亮,自信可以順著風向駕馭人生的風帆,她尋思當個大隊會計,神氣地端坐在橫桌面前,算盤子放在嵌有片、數據的玻璃台上,多有意思。虛榮心驅使她逐漸否定了對牛閣的一絲思慕,加上自己終于逃不出朱鋒的掌心,受了玩弄,就絕了對牛閣的念頭。甚至,有一段時間,還反對對妹妹與牛閣來往。唉,人生真象作夢一樣,誰能料到,自己沒有執意追求芭蕉村第一流的小伙子,反而跟上了這小伙的父親,十分尷尬地作了這小伙予的後娘。……
「姐…"銀花見姐姐痴呆呆地想心事,心神不安的樣子,便輕聲喚她。
「嗯。」她低聲問;「牛閣待你好吧?」
「挺好的。」銀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臉頰緋紅。
「牛閣兄弟恨死我吧?」她咬著嘴唇。
「不。他們兄弟不恨你,為什麼要恨你昵?」銀花用乎袖拭了一下濺道額門上的水珠。
「哪能不恨呢,我把他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搞得四分五裂。」她鼓起勇氣,承擔了這個罪責。
「不。」銀花搖搖頭,「你不是沒有責任,不過,你哪來那麼大的本事?如果他——」她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應該稱「他」為爸爸,還是姐夫。
這回是金花搖頭了,「別提他吧,銀花,提了舌頭都要長瘡。,
「不!」銀燃花口氣變得堅決,用了第三個「不」字,繼續說下去︰「如果他不是萬元戶,有很多的餞,那麼一大把年紀,你能真心受他嗎?」
金花無言以對,兀自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搓衣服。
這時,太陽從蓮花山探出半邊臉來,透過翠綠色的竹林,照在仙溪河面漂動的五顏色的衣裳上,如同長虹落水,鏈上級花,煞是好看。
「銀花,」姐姐面有難色地喚妹妹。
「暖。」
「我想向你……」金花囁嚅了一陣,咬咬唇下了決心︰「向你借點錢。」
「借錢?」銀花出乎意外,吃驚地瞪起眼楮。
「向你借五百元。」
「向我借?……」
「晤。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說,包括牛閣、牛美。」
「有難處嗎?銀花。」
「你不知道,我袋子里只有他們兄弟的伙食贊幾十塊。除此,我再沒分文了。」.
「唉,不是說牛閣牛美賬下就有好幾萬元存款嗎?」金花顯得很知內情地問。
「我從不管他們有多少儲蓄。最近孫書記找了他們兄弟好幾次,不知怎麼牛閣很激動,說賬號里的錢誰也不許動,留著派大用場。這事,我也問過他們,家里缺油少鹽怎麼辦?他沒點正經樣,沖著我說︰‘吃齋,不放油,鹽便宜些,兩角錢可以用十幾天。’我說︰‘這後勤我當不了,鹽也得花錢買,不如上蓮花山喝西北風最便宜’。女人家,真奈何他們不得。」銀花絮絮叨叨,表面上怨氣沖天,實際是在夸牛閣兄弟。
「听你一說,我是百分之百沒有希望的了。果真這樣,我只好另求他人。」金花眼圈濕了,話雖這樣講,可她還能求誰呢?同胞妹妹尚且不肯借,別人可想而知。「唉.」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手里擰著的衣裳慢慢滑回冰冷刺肌的溪水中,一顆心也象衣裳般沉下來。
「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你要這五百元餞作什麼用?」
「還大隊的欠款。」
「你出嫁前他不是替你還清了嗎?,,
「沒有.他給過一次,剛拿到手,就被朱嫂要去了一半,因為我也欠了她一些餞,其余的都給我花光了,大部分用在為父親的平反事情上,這樣,生產隊的欠款便拖了下采,你知道,要分責任田了。總欠著也不是辦法。」
「父親落實政策的事由著落了嗎?」恨花關切地向。
「總是說‘研究,研究’,其實是要‘煙酒、煙酒’,連朱鋒也湊在一塊欺騙我。」她說到朱鋒這個名字時,有些憔悴的鵝蛋臉上露出憎惡的表情,以至銀花覺得有一股恐怖的寒顫流過她全身。
「姐姐.你不是有一萬元的私蓄嗎?既然要急用,擊銀行提款嘛。」
「沒有……你別提了,我不是說過提了舌頭要長瘡的麼。」話猶在口,一串眼淚從眼眶盟淌下來,滴進汩汩的流水中。
一陣難受的沉默,化入河水潺潺流去,清澈的仙溪河,此刻是那麼寧靜,冰冷。過了半晌,還是銀花先開口。「姐姐,體一定有委屈,我看出來了,你心里有委屈。」如同刀捅在心窩里,金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起來︰「人客都以為我嫁了個萬元戶有福享,其實,,他是把我當婢女,奴僕,佣人,木偶……」
幾個月前,為了把金花搞到手,牛福百般許願,山盟海誓。一天傍晚,他來到金花家里。銀花由嫁後,這屋金花一人居住,房子建在半山腰,左邊是一片楓樹林,右邊有逍小山澗,終年都听得到叮叮冬冬的泉水聲。牆上的白灰已經剝落,袒露的泥磚隙處冒出幾株小草,牆腳處沾滿青苔,有點象經久不修的尼姑庵。
「你最近見過朱鋒主任沒有?」牛福開門見山向金花。
問朱鋒主任,有什麼事呢?啊,對了,她找過,這位培養她當大隊會計的黨支書,現在的公社社企辦主任。他告訴她,牛福與馬莉玉離婚後,拼命追求她.她開始覺得這是一件滑稽的事,要嫁一個比自己年長差不多三十歲的老頭,這不是有些好笑嗎。後來,牛福上門求婚的次數多了,她才感到這是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
「你心里怎麼想的?」朱鋒故意反問這位不經世故的姑娘.
「他年紀偏大,我還拿不準主意。」她垂著頭,手指紋暫辮稍,等待他給地拿主意。
「偏大,偏犬,年齡偏大的丈夫更會體恤妻子。老公,老公.老一點有什麼要緊。」
「我宗覺得心里不踏實。」金花憂慮地說︰「我真過去牛家的話。牛閣他們兄弟,我妹妹銀花,不把我恨死?」
「哈哈,哈哈冶,金花,這你就不太聰明了。牛
福是全公社的強人,當令發了犬財,和前妻婁馬莉玉離婚,一出手就是萬元,今天這商品社會,最主要的是有經濟實力作靠山……可以設想,牛福一兒娶你,他和兒子們很可能鬧翻,那樣對你更為有利,剩下牛福和你兩個人.牛福櫃子里的錢,銀行的存折,不也就變成你金花的嗎?l再說,你欠大隊里的款,除了牛福有這力量帶你外,誰還有這本事呢?」
多麼有見地的分析,一席話把金花心里的疑問號拉直了。
現在,也不曉得牛福為什麼提到朱主任,這宗事,是不是他也去問過朱峰呢?
「我問過朱主任,他說,你是芭蕉村的強人,有能耐的富人。」金花側著頭說。
「他講得不完全,我不但是個強人,富人,還是個能人,土鱉蟲養殖專家。哦,你有沒有見過那些報紙上的文章?」他把吳聰寫的報道從衣袋里理由來,指點給姑娘看,又說。「現在這世界,一要有名,二要有錢,這兩項我都有了,就差一個理家的……」乘姑娘低頭凝思的當兒,牛福挨過來,拉住她的手,悄聲說t「這是一萬元的存折。一萬元放在銀行里,以厘息計算,每月就是十元,相當予四級工人一個月的收入。」
存折塞進了她的手里,象有一道電波透進她的心扉,使她心亂如麻。她忍不住 了-雙手心里捏著的小本本,如醉如痴了。
牛福又掏出一個紅布包,拿出一條金項鏈,手腳輕巧地把它套在她如脂如玉的脖頸上……。夜幕籠罩了一切,楓樹林發出呼呼的聲響,小澗流的叮冬被淹沒在海濤般的風聲中。他終于抱住了她……
「姐姐,你不也是萬元戶嗎?」銀花又重復問了一句︰「為什麼連五百元都拿不出米還大隊的欠款呢?」
"那是空的。金項鏈,一萬元存折他都想全部要回去。」她那傷心的淚珠又一次滴滴嗒嗒落到緩緩東流的仙溪里。
「啊!給他騙了。」銀花氣得把手里的工作服使勁一摔,帶著責備的口氣說。「活該,誰你給錢迷了心竅。我早就反對這宗事,要你當心,可你,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現在後悔太遲了……」
金花听了妹妹的責怨,再不吭聲了。剛才銀花發怒猛摔衣服,水珠濺了她一臉,她也不擦一擦,整個人兒象術雕似地一動不動。
昨天,也是一個大清早,金花剛從仙溪洗完衣服回來,一進門,牛福就在臥室喊,
「金花,金花!」
「嗯。’’
「大清早上哪來?咳咯、吱咯。」
「洗衣服。」
「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講。」牛福大聲喊。
「我要先把衣服曬出去。」金花應道。她不願也害怕牛福無休止的糾纏。
「你趕快進來,衣服先輔在廳子里。」聲音相當嚴歷,表示他的話是不可違抗的,金花只能把它當命令執行。
她磨磨蹭蹭走進臥室,耷拉著頭,帶水跡的兩手在衣服上擦拭著。不知為什麼,心里有幾分害怕。
「你拖泥帶水千嘛?快過來。」他光膀子,伸出毛茸茸的手招呼。
她沒有辦法,挨過身去。
「讓我親親。」牛福責聲極響地親了金花的臉蛋後,指著面上的半開襟灰色線衣說︰「給我衣服。」
今天是最「文明」的了。穿好衣服後,他拍著床沿叫金花坐在上面,開始談問題了。
「金花,你不是有本一萬元的存折嗎?」
「嗯。」
「我不是給了你一條金鏈子嗎?」
「嗯。」
「你不應該‘嗯’,要說是。」
「是。」金花點點頭。
「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買一部東風牌載盈汽車,要二萬八千元。我已把貨訂好了,司機也請了,就是朱鋒主任的小舅子。可是,馬莉玉離婚拿了我一萬元,迎親又花了五,千元。那次海南來買蟲苗,原定賣三萬多元,誰知算蟲子就出了問題,成交額還不夠一萬五千元。這樣.買汽車的款子我就只好和你商量了。」牛福申述了他要向金花取回存折、金鏈的理由。
「我想,我想……」
「你想什麼?」他不喜歡金花吞吞吐吐的回答。「你想不給是不是?」他那有些渾濁的眼楮里,閃出隱隱可見的凶光。
「我想,是不是……放在那里,不要動它。」她被迫得無奈,果敢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嘿嘿,你這是不相信我,怕我還不了你的賬?不要怕.金花,一萬元算什麼,等我的卡車開回來,不用一年,又生出一萬元來。傻瓜,快去開箱。晤,把金鏈和存折交給我,作一件大事業。我不願老是被人叫土 蟲專家,我要買汽車,和牛閣他們一樣,搞工業……」他推操著僉花。金花苦著臉,咬緊牙關,怎麼也不肯開箱。為了不使事情鬧僵,牛福總算退了一步,放軟了口氣,道︰「那就這樣吧,過幾天我要用時再交也不晚。」
仙溪河不再歌唱,她在輕輕地嘆息,河沿的兩排翠竹不再起舞,低頭默默地沉思。
「姐姐,別傷心了,,關于借錢的事,我和牛閣商量一下,再答復你。」到底是同胞姐妹,銀花答應幫忙了。
「眸——」農民趕著水牛牯落田了。
這時候,已經把早餐放好的女人們,都從四面八方涌來,她們的前面、後背,是一輪冉冉上升的太陽。幾只跟女主人十分親昵的狗,緊挨著主人的腳踝,撲跳著,奔到仙溪河碼頭湊熱鬧。
仙溪河最熱鬧的時刻來到了,姑娘們打鬧著,個個象被人搗著胳肢窩,嘻嘻哈哈,嘰嘰喳喳,鬧聲順著河風傳送得很遠。
金花多麼羨慕仙溪河上飄蕩的自由自在的歡聲笑語,卻又討厭這群嘻嘻哈哈的女子。她挽起竹籃,步履踉蹌。銀花知道姐姐傷心了,忙上前攙著。太陽照在她們相依的肩頭,姐妹倆各路著自己苗條的影子,隱入竹林深處。
第章牛閣歸家
去年底公社人代會收到一件提案,批評公社領導干部眼楮老是盯著一種顏色。史無前例的日子,老盯著紅色,城市、鄉村都悶紅海洋,鬧得地不長莊稼,山不長樹木,水土流失,被群眾稱為紅色光山,去年,生產有了很大發展,領導干部的眼楮依然只盯著一種顏色——綠色。綠色象征生命,應該說從紅色到綠色,是一種進步,但畢竟失之單調。提案接著說,大自然的色彩是豐富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為什麼只盯著單一的色調?例如,煤炭是黑色,石灰是白色,鎢礦是灰色,各種輕工產品的顏色更是五彩繽紛,而所有這些色彩,都代表著財富。公社領導應該因地制宜,抓多種經營,使更多的農戶富起來,使整個公社富起來。我們公社千戶人家,只有二十個萬元戶,這說明有少數人已經先富起來了,當然是好事,但狁顯不足。建議公社將有一技之長的萬元戶組,織起來,帶動大家共同富裕。
這個提案,沒有署名。但孫勝後來了解到,提案人是竹林公社有名的能人,萬元戶牛閣。于是,孫勝五次上門求教,同牛閣兄弟商量投資辦廠的事。
孫書記「五顧茅廬」,萬元戶牛閣兄弟在孫書記支持下辦廠的消息,迅速傳遍了竹林公社.听到這消息,牛福的心情很復雜.因兒予們的才干而得意和同兒子們的事業發展而產生的嫉妒,混雜在一起,象一團亂草堵著他的胸口。他常暗暗地嘆口長氣,恨恨她罵幾句髒話,或者,借題發揮摔幾件不值錢的小家檔.金花對此表示則是木然。
這一天,金花正在樓上陽台收衣物,無意中發現一個小伙子從仙溪河岸邊朝她家走來。他穿一套工作服,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莫非是他?哦,不可能,完全不可能.這個時候。他工作正忙,而且他發誓在父親認錯之前,決不回家,怎麼可能是他呢?」金花如痴如夢,擦拭著眼楮。貝見他一轉身,鑽進笆蕉叢里去了.
人到了精神恍惚的時候,跟前會常常浮現許多幻覺.自從妃了牛福後,她一直沒見過牛閣和牛美兄弟,好端端的一個商裕家庭,鬧得父不象父,子不象子,這般下去.家門終會倒霉的。在仙溪河洗衣服遇到銀花之後,她更強烈地感到這家庭危機四伏,內心里那種負疚感受加沉重了。她耽心,這輩子再也無法得到牛閣的諒解了。他建廠的地址就在河對岸,走過仙溪河的石板橋,用不了三十分鐘就能走到,遠遠的公路上,廠里的汽車每天都載著材料,拖著塵煙,匆忙往返,有時,微風偶爾傳來幾聲喇叭的的,她會驀然回首,專注地望著遠去的濃塵,心中涌起莫名的冀望,她計算過每天一早進城去的車輛,也盼望著,從城里回來的喇叭聲,有時,一連幾天看不到汽車在公路上走,她就會失魂落魄的坐立不安。呵,陽台和那極目所及的公路,還有那路上攜著飛塵的輪汽車,時時攪動著她的心房。再遠處,站在陽台的術墩子上,還能隱隱約約望見工廠的煙囪,牛閣,銀花、牛美他們,就在這高高的煙囪下,工房里制表格,找數據,造預算,繪制圖紙,安裝機器,那種繁忙而心里踏實的,生活,金花沒經歷過,然而她神往。
正當她墜入一陣愁思苦想時,那個小伙子很快.又從芭蕉叢里冒出采了.她睜大雙眼,緊緊盯著他.不錯,是他,是他!啊,他真的回來了。這決不是幻夢.他變得更加好看了,不,確切一點,他變得更加有氣派強了。在金花眼里,這小伙子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所生.
「牛閣,天哪,果然是你,遠遠我就看得出是你,」金花在陽台上俯出半個身子,滿面春風,好象在向牛閣致歡迎詞。
牛閣回家,這太突然了。其實也不突然,他有重要的事跟牛福商量.因此他才按下璃肚怨恨,決定圓來一趟。
「怎麼天光白日,連大門都關得那麼嚴實,里面有金箱銀櫃嗎?」牛喝來到大門前,伸面問金花。他沒有象往往時見面一樣.一開口就叫她金花姐。不倫不類的關系,使他不知怎樣稱呼她才恰當。
「好,你等一下,我這就去開門。」金花抱著一堆晾干了的衣服,哆哆哆走下樓台,沖進臣室朝牛福囔道︰「阿福,阿福,牛——牛——閣回來了。」她嫁入牛家後,笫一次這樣親昵地稱呼比她年齡多一倍的老丈夫,足見牛閣回家,使金花孤寂的心靈多麼興奮。
「牛閣回來啦?」牛福睜大眼問。
「哦!」金花氣喘吁吁地點著頭,渾身止不住微微戰栗,眼里充滿祈求,希望牛福能熱情地歡迎他自己的兒子。
牛福很快就覺察了金花的神情。見金花挹衣服隨手扔在床上,旋即轉身出門,他粗聲粗氣喊道︰「金花,你千麼子事?」
「開門,開門呀,外大門的鐵柵上了鎖……」金花邊走邊回答,她根本不知道,也不理會牛福此時心里想的是明陽還是八卦,她要馬上去開鎖,把大門打開,迎接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她的心卜卜她跳著,若是能鼓起勇氣,她將跟他熱情握手,問好,再勇敢一點,她要拍去他身上的塵埃,端詳他雖顯消瘦卻仍剛毅英俊的臉蛋。
在仙溪河洗衣服的時候,銀花不是訴苦說他不愛惜身體嗎?久別重逢,經常思慕的小伙于今天回來了。她應該怎樣稱呼他?她已經是他的後娘了啊!
「你回來,金花!」牛福又猛喝了一句,聲音是沙啞、發顫,煩惱和含有妒忌的。
她看著牛福那威嚴凶狠的樣子,愣住了。
「你忙什麼?」牛福走過去,抓住金花的手腕,把她拉回沙發邊,慢悠悠地、有板有眼地教訓她︰「你給我扎扎實實坐在過軟沙發上。你,就是他的娘,我,就是他的爹。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君臣、父子,好比天和地,這關系不能顛倒。」他把金花重重按在沙發上,,又指著旁邊的一張空沙發現︰「那一張是我坐的。我們倆就堂堂正正地坐在一起,看看這個小牛崽懂不懂老予的家規。」
「他還在大門口,他進不來。」金花只得坐下,她知道牛福要給牛閣一點顏色看了。
「你急什麼呢?安安穩穩地給我坐下。老子去開門。嘿嘿,這次我要唱一出好戲給你看。」老謀深算的牛福接見兒子的「儀式」都準備好了,發出「咳,唔!」不輕不重的兩聲干咳,徑自步出開門。.
金花木然坐在沙發上,心衛著實後悔;剛才見牛閣來到鐵柵門邊,本來可以不告訴牛福,自己去開門接。只要能把牛閣迎進米,任由他埋怨,痛罵,她也她歡悅的。自從進了牛家的大門後,見不到親妹妹,見不到牛閣、牛美,甚至村里來了電影隊,牛福也不允許她去看,只準她在電視機旁索然無味地呆著。兩個人在一起,一老一少,除了給牛福玩弄,她有什麼事可做,有什麼活可說?「後悔莫及」這四個字,誰也沒沒有金花體會得那樣深刻。
她听到開鎖聲,拉開和重新關上鐵柵門的 當聲,然後是大黃狗嗚嗚嗚驚喜的叫喚。
牛閣進了大門.走上廳堂,一言不發,東看右看,心里忖道︰「她躲起來了?剛才明明見她下樓的呀。」便隨意地同︰「金花呢?」
牛福看出兒予心里的活動,說。「在房里。她不高興了,不願意來開門。她要擺點後娘的架子。」又帶著責備的口氣,故弄玄虛地道「你怎麼叫金花?恩,你應該轉口叫她_聲娘。」
「嘿嘿,轉口——」牛閣漫不經心地冷笑。
「牛閣,你可要正經點,金花雖然和你同齡,但她到底嫁了爸爸,叫一聲娘,爸爸高興,金花也得到安慰。
「嘿嘿。」牛闊還是不置可否。
牛福用巴掌輕輕抽一下牛閣濃發覆蓋的腦袋,嚷超來了。「你裝什麼傻哇,到底你叫不叫?」
「叫什麼?」牛閣苦笑著問。
「叫娘呀!說了半天,你就是三斗芝麻倒沒一粒入耳。」牛福迎頭攔住牛閣,迫著兒子表態。
「我不叫!」牛閣輕輕推了父親一把。
「那你別進去,不準見她。」牛福顯然生氣了。
「哎,我的糊涂爹,我叫她娘,她不難受嗎?"
「天經地義,她為什麼難受?」牛福歪著腦袋斜睨著牛閣。
「那銀花呢?她不叫姐了,改口把姐姐也叫娘?哎——顛顛倒倒!」兒子執拗地推開面前擋道的父親,脊梁挺直,走了過去。
他走進父親房里的時候,金花立即本能地從沙發上彈起來,滿臉臊紅。牛福在兒子身後朝她狠瞪一眼,那目光又利又惡,金花只得重新坐回去,低著頭,彎著腰,月兌口而出說了一聲;「啊,你回來了。」
牛閣看了一眼神情惶惑的金花,大大方方地說︰「你妹妹托我向你問好,還要我交給你一件東西。」他從工作服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交到金花手里。金花接過信封,用手指捏了一下,登時明白里︰面裝的是銀花在仙溪邊答應給她的錢,眼圈不覺紅了,趕忙把信封袋進衣兜,頭低得更低。自嫁進牛家,她天天憂慮愁悶,倘若剛才牛閣按牛福的要求,叫她一聲娘,或一聲後娘,會使她更覺無地自容。
「你不要難過。責任主要在我爸爸。」牛閣勸慰道,回頭又對父親說︰「爸爸,你可要關心金花姐的身體,人不是牲口,莫把她看成是你花錢買來的。」
牛福想發火,可是,一想尾巴抓在兒子手上,也就強忍下一口氣。兒子好不容易才回家里來,他也不願意一見面就吵架,于是立即換個臉色,順水推舟地說︰「金花,去給牛閣煮兩個荷包蛋,放點姜絲,用全娘糯米酒,再搓點紅,讓牛閻補一補身子。」
「多煮幾只,又不是單我一個人吃。」牛閣說過話是有意讓父親听的。牛福不計較牛閣的譏諷,有意緩和氣氛地問牛閣看不看他試樣成功的「金邊土鱉蟲」。牛閣說︰「我很累,不想看了。」牛福又掀開一只一米見方的老木櫃,說︰「你看,各地寄來多少信件。」
牛閣斜瞥了一眼,果然是一櫃子整整齊齊的信件,怕有好幾千封。這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似認真似開玩笑地說︰「你應該感謝吳聰,他給你寫文章登報,做了影響很大的免費廣告。」
「是要感激他。可吳記者這個人難侍候,」牛福攤開雙手,表示對此毫無辦法.「你看,他這個人,古怪得很,田雞不吃,鱔魚不沾,雞肉粥他又不感興趣。他就愛吃新鮮青菜,咬成菜酸辣。你曉得,廣東人是最愛吃狗肉的,有道是,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可吳聰卻不吃狗肉。這樣你叫我拿什麼招待他?」牛福說完,嘆了口氣。
「我看,吳記者雖然書生氣重些,有時難免上當受騙,但他為人正直。爸爸,依我看,如果你真感謝吳聰的話,最要緊的是不走邪門歪道,要勞功致富。」牛閣抓住時機,規勸已入歧途的父親。
「牛閣,你說些什麼?我致富不明擺著是養藥用土鱉蟲嗎?什麼叫邪門歪道,我去打家劫舍啦?謀財害命啦?」牛福生氣地駁回兒予的規勸,把櫃門砰地重重關上,旋即又掀開,抽出一對信對牛閣說︰「你讀一讀,這是大學昆蟲系要請我當顧問,研究中華土鱉越冬繁殖的問題,娉書都寄來了。」
牛閣接過,仔細看了一遍,說。「爸爸,我不是說你沒有本事。中華土鱉蟲越冬的經驗,你總不肯公開,許多人看了報紙.老遠跑來,把買牛的錢拿來買你的蟲子,可又有幾個成功的?我勸你要把經驗告訴大家。」
「經驗嘛。是我花大心血模出來的,來之不易,應該為我賺錢的,怎能抖出去。外國還有專利呢,吳記者告訴我的。」牛福理直氣壯地反駁兒子的批評。牛閣看父親頑固不化的樣子,不願多同他理論。轉換話題說︰「你娶金花買了幾百把茶壺,我們正籌備建工廠,能否支持我們一部分?」「沒有了,一只不剩,全部賣給了買蟲苗的顧客,我做了一宗不賺不賠的生意。人家來我這里買土鱉蟲苗,我就用茶壺給他們裝回去。」「茶壺是瓷土饒的,不透氣,蟲苗不悶死?」牛閣心想,這樣子開致富門路,十足是錢鑽子了。「茶壺有小嘴小大口.這不就是通風孔。我教顧客在壺口上抹一圈凡士林,蟲子就爬不出,螞蟻也進不去。」牛福洋洋得意地笑起來,真的.他買了幾乎四百元的陶瓷,在娶親喜事辦完後,一分不虧全部推銷出去了。倔強的牛福,從來不輕易認錯,在致富道路上,他費盡心機,從來沒有走死胡同。不過,他越來越取巧,越來越不講道德良心。牛閣百思不解,「一陣風」的社會病為什麼總那樣盛行。黨提倡發家致富,是指勞動致富。姓牛的靠養土螯蟲成了萬元戶,難道人人都來養土鱉蟲,千里迢迢一窩蜂跑來買蟲苗,都能成為萬元戶嗎?這種藥材的需求量是有限度的,盲目的、大量的繁殖,終將達飽和,他相信,十個有個要失敗的,連本帶利蝕個精光。牛閣總是規勸那些遠道而來的顧客,千萬別寄希望靠養土鱉蟲發財,致富的門路很多,要因地制宜。牛閣的反宣傳使父親大為光火,他恨得牙根癢癢,幾次想上前摑他的耳光。遺憾的是沒多少人听牛閣的勸告,那些一心希望成為富翁的顧客,瞪著大眼楮,不可思議地望著這位
「土贅蟲專家的大少爺,驚奇牛閣為什麼說出這番不近情理的活,是不是神經系統出了毛病?他們認定,牛閣這樣說是別有用心的,是不願意向群眾公開牛家致富的秘密,盡亂試少競爭對象,獨家發財,壟斷市場。因此,牛閣的規勸,攔阻,倒是從另外一方面給牛福作了廣告。面對這種悲劇,牛閣只有痛心而已。
「你應該看看我試養成功的金邊土鱉。這種藥蟲,外貿收購,可以出口,可以換外匯。」牛福把金邊土整的重要性提高到如此位置,牛閣一听動了心,答應去看看.
父子倆正要出門,金花捧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酒娘荷包蛋,這是客家人的佳肴,每逢貴客上門,主婦總亮出過手絕招。咬一口蛋.香澄滿嘴.喝一口甜中袋姜的糯米酒,醉到心坎,叫人出門時紅光滿面,精神煥發。
她腰上束著繡花圍裙。臉頰飄起兩朵紅暈,這顯然是油鍋邊燻出來的,櫻桃小嘴微微上翹,旁邊掛著一縷微笑。她把兩碗荷包蛋放在小桌上,溫情脈脈地看了牛閣一眼,說︰「趁熱吃吧。」
父子倆都沒動筷子,沉默代替了剛才父子之間的爭論。屋里的空氣顯然和諧多了,這一瞬間所發生的變化,可以看出金花在這個窟窿所起的作用。
「吃。趁熱吃。」牛福撿起一雙筷,遞給牛閣。
牛閣含蓄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接過筷子。他對父親的致富道路,倫理道德觀和金錢萬能論,都不贊成。但他深知,他沒辦法說服這個頑固的老頭。父子將各走各的道,-河兩岸,父子的對台戲,將要開場。
兒子和銀花的出走,對牛福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牛閣突然回家,他毫無思想準備,按他想,沒得一年半載,這個牛崽是牽不回來的,誰想他忽然從天而降。開始他既驚喜又慌亂,平靜下來之後,他就嗅出了一點味道。作為父親,他深知牛閣的倔性子;他這次回家,定有重要原因,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是住不慣穿風漏雨的工棚,想回家?是馬莉玉在外頭遇上什麼難堪事,求他上門討教?要不就是……總而言之;這小牛崽決不會只為討幾把茶壺而回心轉意。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牛福橫下一條心,且看看這小子葫蘆里倒出的東西是紅還是白。
「牛閣呀,牛美和銀花為什麼不一塊回來?」牛福吃完荷包蛋,好象忽地想起來問逍。
「走不開,籌備辦廠的事很忙。」牛閣漫不經心地答。
「他們忙,你卻有空?」牛福把筷子啪地甩在桌上,他才不相信兒子的回答哩。
「我有事兒,不得不回來走一趟。」
「哦,有事情,什麼事?」牛福幾乎豎起耳朵,他知道兒子要攤牌了。
「我想……」
嚇面的話尚未出口,外面就有人喊;"牛福叔,遠道來買蟲苗的客人到啦。」一听說顧客來了,牛福也不理牛閣來說出來的話,連忙高聲應道。「等等,我就來開門。」這時,家里養的那只大黃狗汪汪叫個不停,和主人前呼後應。牛福徑自出去了。
牛閣急忙趕上去,誠懇地說.「爸爸,不論客人買多少蟲苗,你都得把越冬繁殖經驗傳授給他。」
牛福笑吟吟地敷衍著︰「沒你的事,老子吃鹽多過你吃米」
牛閣回到房里,金花問︰「你是專替銀花送錢給我的嗎?」
「不,還有其它的事。」「我煮的荷包蛋你合口味嗎?」金花借話探問。「合味合味。」牛閣隨口應道。
「好,我就就擔心你不愛吃。」金花含笑點頭,又說︰「你不是喜歡吃茶蛋嗎?用細茶、粗鹽先熬一會,再把雞蛋放里面煮。熬夜的人吃了最好。」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茶蛋?熬夜的人,當然吃茶蛋最好。」牛閣有些奇怪地傻笑著說。
「我怎麼知道。喂,你受難的時候,深夜里貓在桌子上讀書,不是有人常往你窗口里扔茶蛋?」金花抿嘴笑著。
「啊。」牛閣忽然想起,連聲說︰"對對,是有那麼回事。那年月,連飯都吃不飽,深夜里竟有人從窗外扔茶蛋進來,我真懷疑是上帝體恤我。」
「不是上帝,是觀音娘娘。這事,你沒問過銀花?」
「問過的,可她不承認。不是她是誰?上帝?觀音娘娘?真是想不出來。」他搔著頭皮,回憶當年半夜里突然有人扔茶蛋進來的情景。有幾次,他悄悄開門去眺望,艨朧夜色中,除了芭蕉葉和竹林的婆婆姿影,什麼也沒發現。
「什麼上帝、觀音娘娘給你擲茶蛋,我看你有時很聰明,有時又蠢到了家。」金花神秘地笑笑,問道︰「現在吃不吃?這一小手巾茶蛋,是我剛剛做的,只是時間太倫促,茶味不夠,但夜里當點心還是滿好的。你帶回去,讓銀花和牛美也嘗嘗。」金花象變戲法一樣,把小手巾扎好的茶蛋交給牛閣。
牛閣忽然明白過來,說︰「太感謝你了。」樂 地將還有熱氣的茶蛋放進掛包。
金花心里嘆避。你就只會說感謝的話,唉,感謝二字不值錢呀——一。這聰明過人的小伙子,為什麼當時猜不出往窗里扔雞蛋的是誰呢。她听朱鋒曾不止一次說過,聰明人的腦細胞與眾不同,在他刻意思考的問題上智慧超人,但在有些一般問題上,便糊涂不堪了。可不,牛閣就只想到妹妹銀花。左一個銀花,右一個銀花,他一點兒也沒想到過,這個站在他面前的金花,曾經一度如痴如醉地追求過他。後來,由于朱鋒害了她,又由于牛閣長期沒完沒了的厄運,她才打斷了對牛閣的念頭。、_
「牛閣,你們恨我嗎?」她剝了一個茶蛋,輕輕放進他手里。
牛閣把雞蛋捏在掌心,答道︰「你問得好奇怪,我為什麼恨你呢?……我還得感激你呢。你給過我一率《英漢大辭典》,這書,當年好難找到啊。再說,我當時也拿不出買這本書的錢。」
「喲,你們這些有本事的人,真容易滿足,給你一本書,就念念在心,好象一本書比一個人還重。」金花低下頭,難堪地兀自笑遺。
「不。」牛閣鄭重其事說;「金花,你送我的那術《英漢大辭典》里,夾著你爸爸生前寫的一篇電鍍工藝的論文。你不知道,這篇還來不及發表的文章,對我們有多大幫助。我們所以敢向孫勝同志提出建立生產單車輪框廠的計劃,同你父親的論文有關。可惜你父親死得太早……」
這又勾起金花多少對往事的遐想。那時候,愛情兩個字剛剛在這個少女的心靈中蔭發,當時,牛閣醉心于學業,根本沒有把送書和愛情聯系起來,而金花隨著歲月的流逝,在仙溪畔的「上流社會」混跡久了,朱鋒富有「哲理」的教導和名利的誘惑,使小伙子的形象征她心靈中慢慢消火隱去。她想,嫁個俊小伙頂什麼用呢?即使他有學問,道路如此坎坷,前程渺渺茫茫,生活諸多不幸,一輩子得啃苦瓜尾。待她失身于朱鋒後,她對牛閣琊種腺隴的感情,只有不會說話的老水牛和仙浚河知逍。你昕听,這個睿智過人的小伙子,至今還不曉得當年半夜里扔雞蛋給他的人是誰。好在這場悲劇性的單相思象仙溪水般悄悄流過去了。牛福的生意看來很成功,他一臉光彩地將手里捏著的一大迭人民幣拍得噗噗作晌,向金花和牛閣報喜道;「又一宗生意,嘿嘿,一千五百塊到手。」牛閣問︰「越冬繁砬的秘決告訴他沒有?」「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我勸他買三干元,夠上了這筆數的成交額,不用說我會向他公開。」牛福沒不經心回答。然後又問︰「牛閣,你剛才不是說有事找我嗎?」,「等等。」牛閣突然翻身疾步沖出門去,倏又掉頭問,「爸爸,剛才跟你買蟲苗的人往哪條路去了?」牛福莫名其妙地瞧著牛閣過︰「你理他那麼多干啥?貨變出去,票子到了手,管他往東還是向西。」「奧——」牛閣氣悄地一跺腳,重又追出門去。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交然攫住了他的心,牛福對兒子多管閑事很反感。待牛閣回來後,他甕聲甕氣地譏諷道︰「怎麼,沒把他請回來吃了飯再走?」牛閣昕出話里的弦外音,冷冷地說︰「吃飯事小,把真技術,真經驗告訴人家是實。」「什麼?你把什麼技術告訴他啦?」牛福緊鎖濃眉,乜著眼問。牛閣淡淡地答︰「土鱉蟲越冬繁殖的技術。」「啊——?」牛福馬上變了臉色,鐵青著臉嚷道︰「你,你什麼時候把我的技術偷去了?」牛福說兒子偷他的技術,一點也不過份。這個工于心計的腳色,知道兒子心直口快,嘴頭不穩,他的獨門技術,吝嗇到連兒子端婦也不隨便抖出去的程度。萬沒料到,神不如,鬼不覺之中,兒子把他的技術偷了去,更教他想不開的是,牛閣竟那麼隨便把他嘔心瀝血搞出的經驗、發財的法寶,當破爛一樣送給外人,牛福急怒之下,把桌子拍得砰
砰響。
「你……你……牛家總有一天要敗在你手里。」金花慌忙把牛福按在椅上坐下,給他捶背,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阿福,你不要……動氣,有活慢……慢說,牛閣他回家一次不易……」
牛福恨道;「他回家只會跟我找岔子,吵罵!」牛閣依然平靜地說,「我這次回來,既不是找岔子,也不願跟你吵架,而是另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如果你不歡迎,我即刻走。」說著,站起身,拍拍**,朝門外走去。金花在一旁,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急得臉色通紅,眼睜睜看著牛閣一步步走出門外,她搖著牛福的肩膀無比焦急地說。「阿福,牛閣是有重要事跟你商量,還沒對上話,就這樣走了,那要誤事的呀。」
「你曉得他有屁重要事!」
「你沒瞧他這許久沒回家,這次只一個人來,
沒重要事情,他能來嗎?再說,他是發過誓的……」金花把下半截話咽回喉嚨,不敢說出。
「咳——」牛福長長地嘆口氣,揮揮手,表示無可奈何。
金花如得敖令,連忙追出門去;待牛個回來時,牛福又換了副臉孔,他威嚴地干咳了幾聲。「牛閣,你不是說有重要事找我嗎?」
「對。」牛閣看看手腕上的表,知道時間不早了,便說,「我們正在辦一間單車輪框廠,公社雖有貸款,但一時還沒拿到手,我和牛美投資四萬,全拿去購買設備了,現在要送三十名工人去地區電鍍中心廠培訓,資金一時周轉不過來.想向你借一萬元。爸爸,我們辦廠,搞活公社經濟,解決剩余勞動力出路,你也應出一份力。」.
「哦—一」牛福點點頭.應道︰「我明白了。你這次回家來,是向我借一萬元辦場。」
「對。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吧?」牛閣開誠布公,他知道,這次和父親借款的實質性會談.進入短兵相接了。
「行!」牛福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吶亮答道。
原來牛閣估計會有一場唇槍舌劍,卻不料父親如此慷慨,立即拍板。看來,父親也在變,不能用老跟光盯他。
「什麼時候給?現在,最好現在,因為明天那三十名送去培訓的工人就要出發了。’,
「你和牛美,銀花什麼時候搬回來,不去辦那公社的廠子,我就什麼時候給。」牛福模著刮得光溜溜的下巴說。
「你說什麼?」牛閣懷疑自己的耳朵听錯了。
「你把牛黃和銀花立即帶回家來,不再去辦廠子,馬上給你一萬元,無償給你,知道嗎?無償給你。父子之間,借錢、寫條、立據,象什麼話?牛閣,我有錢,有很多錢,別說一萬,多一倍、兩倍的數目,我也拿得出來。我正想買一架簇新的東風牌汽車,一出手就二萬八千元。司機也請了,每月給一百五十元工資。去辦什麼公社啷噹廠,我們一家湊合起來,除了上天摘月亮,什麼都能辦。「牛福以父輩的口氣,進行有力的勸說。
听完父親的「忠告」,牛閣倒吸了一日冷氣,從椅子上慢慢起身,走到牛福面前,一字一句說,「爸爸,你想錯了。剛才,我們都異想天開。我們辦廠,壓力很大;我思量孫書記的壓力更大,所以才跑回家來找你商量。現在,我收回意見。再見。」他轉過身子,徑直離開使他感到悶熱的房間。
「牛閣!」牛福猛喝一聲。
牛閣在房門外回頭說︰「我們不用談了。我只希望你,按照政策勞動致富,可不能損人利己,損公肥私。因為,‘這種錢來得不先彩,害了人家,遲早會受良心責備的。」
一听這話,牛福頓時火冒三丈,他手指搗著兒子的鼻尖說︰「你別老是擺架勢!在芭蕉村,在仙溪河.還找不出我這樣養兒育子的父親。你媽的怪脾氣你知道,我是既當爹又當娘。如今你會擺弄機器,會模電老虎的**,被人尊為技術戶,難道你這點本事是從卵殼里娘胎里帶來的?你們兄弟讀書,煤油再缺,我走後門也弄半斤幾兩回來,給你們點火讀書.呵,現在通通忘了,給你們安了一對識文斷墨的眼楮.就不識爹啦!咳駭咳……」他罵得滿面通紅,不停地咳嗽,仿佛全身的力氣都使盡了。「金花慌忙過來給他捶背,按摩。「爹,」牛閣心里也很難受,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妥協,他說︰「父母撫養子女,恩深似海,但我也不能閉著雙眼不管你在邪門門歪道上走下去,那不是真正的父子感情。我們大家都盼你早日大徹大悟……」
「金花,送客!」牛福沒听完兒子的話,就大聲下遂客令。
牛閣出了門,走到芭蕉樹下,金花又把他叫住了。
「什麼事?你看,太陽已經下山,天快斷黑了,我還得趕回廠去找牛美商量事情。」牛閣口里這樣說,還是停下步,回頭看看金花,見她臉色很不好,說。「金花,盼你保重。你不知道,你這時候臉色有多不好。」
金花沒有回答牛閣這番關切的話,只是對他說︰「牛閣,把你的手伸過來。」
「千嗎?」牛閻瞪大眼楮。
「銀花托你帶來的信,里面有五百元。這是那天早晨我們在仙溪河洗衣服相遇時,我向她借的。看見你們辦廠那麼艱難,我卻還向你們伸手借錢,心里真不好受。」她抖著雙手,把那裝有五百元的信封,原原本本塞回牛閣巴掌里,她眼里晶瑩發亮的淚珠在晚霞里映成透明的水紅色,滴滴落在牛閣掌心上。
「金花,生產隊的欠款總得還清,這是我們研究過擠出米的小數目。」牛閣解釋道.
「擠出來的,說明你們多困難啊。至于生產隊的借款,我自有辦法還清。我不是有萬元存折嗎?那是我的「身價銀」,我為什麼不能動它?」金花委婉的音調里帶行堅定。又抬手拭去眼淚,激動地說︰「請你對銀花說,妹妹的心意我領了……」
「金花!金花!天都黑了,還不回來開燈。」牛福在屋門口大聲喊。金花只好打住話頭,望望如血的夕阿。
「牛閣,你走罷。要不,他會趕出來的。」她推一推發愣的牛閣,自己匆忙走進院子里, 啷一聲關上鐵柵門,踏著黑魑魑的水泥地板,回屋里拉開那盞十瓦的熒光燈.
第十章金花進城
牛福對金花說;「李石源搭信來,你父親平反的事最近有了著落。他老子李副縣長為你爸的事可沒少操心,或許,還能補發一千多元工資,你早點動身去城里找他。」
金花說,「這事我一直拜托朱鋒主任,怎麼李石源又……」
「朱鋒在地、縣兩級有什麼靠山,還不是去求石源。」
自跟牛福成親以來,金花一直沒進過城,牛福對她管得甚緊,不許她隨意出去,金花嫁了牛福這個老丈夫,自己也心虛,生怕進城遇到熟人同學,披人家背後點脊粱。這些日子,金花卻十分想到城里去,橫下一條心,打算從牛福給她的萬元存折里取出五百元來,無論如何先把挪用公款頂回去再說。主意雖然打定,苦于找不列借口。牛福忽然要她進城,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屢遭牛福欺騙的金花,生怕這又是牛福要出的又一個新圈套、新名堂,好在那萬元存折藏在身上,要走即刻就動身,免得他眨眼又改變主意。她急急從廳里推出單車,那樣子識有點象驚弓之鳥,正妥走出門口,牛福把她叫住了。
金花嚇了一大跳,怔在門口,一只乎下意識模了模放存折的口袋。
牛福並沒有注意到金花的神態,淡淡地說;「這身打扮怎麼能進城見人,莫丟了我的臉,回房換套好衣服去。」
真是大大開恩了,不僅讓她進城,還要金花加以打扮,真不知今天吹了什麼風。
這樣,金花便換了件粉紅色柔姿裝,墨綠色微型喇叭褲,配上乳白色半高跟皮鞋,里面套的是肉色絲林,為了抓緊時間,她無心再著意打扮,把長長的頭發往腦後束成一道黑色的瀑布,隨手拿起鏡子照了照,又將散亂的劉海梳齊,顧不上灑香水,便急急忙忙從房里出來。臨走,牛福還交給她一封信,鄭重地吩咐,一定得親自交到李石源手里,不得有失。
這是金花嫁牛棲後第一次進城。想起當姑娘的時候,一日上州,二日下府,隨心所欲,多麼自在逍遙。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機會,桃花謝了,有再開的光陰,青春黃金夢,是一去不復返了。
竹林公社的美人兒金花,顯然比以前憔悴多了,兩個多月的婚後生活,就象一場可怕的惡夢。牛福的折磨,使她失去了精神生活上的最後一縷陽光,一朵鉛塊般的愁雲,老是籠罩在她美麗的鵝蛋臉上,眼角上的淚腺,象一口涌不盡的泉眼,那迷人的一對酒渦,而今盛的是兩杯苦酒。雖然,人們也常常石看到她微笑,但這種強為歡顏的微笑,卻不能掩蓋她內心的痛苦與矛後。
象飛出籠的金絲島,她現在多麼自由。這天,是她的︰這地,是她的;她自己,也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她踩單車的技術很嫻熟。她只輕輕按住車把,飛旋的車輪擦著細沙粒鋪面的公路,發出輕音樂悅耳的聲音,她愉快地扭動著細腰,鼻尖上沁出細細的汗珠,黑瀑布般的柔發在腦後上下飄動。陽光很明亮,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她的臉重新現出花朵般的光彩和笑容。一陣又一陣的鈴聲在她前後後左右響個不停,呵,那麼寬闊的馬路,小伙子們為什麼還擠在一起呢?並且不時送來愛慕的目光。美人兒金花,仍然有強烈的誘惑力。
「自由多麼重要!」這是金花出嫁以後,琢磨得最多的一句話。童年听父親反復吟嘆︰「不自由,毋寧死!」她當時瞪著驚奇的目光,不理解爸爸話衛的含義,只在今天,嫁了丈夫以後,她才琢磨出這句話里的真諦。當大隊會計那些年,這條從竹林公社通往縣城的公路,她不知走過多少回,來來去去,無牽無掛。現在成了人家的妻室,走路,講話以至吃飯,都得看男人的臉色,跟色.好一座漂亮的新樓房,在旁人看來它是多麼安靜舒適,但女主人金花卻感到它象醫院的「太平房」。一到夜里,那麼火的廊廳里,只吊著一支十瓦的熒光燈。半夜里,萬籟靜寂,月光從窗口流進來。一群老鼠在吱吱打架,往往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懷疑自己正置身在山林巾一莊荒球的墳墓里。
平日,牛福對金花防範極嚴,總怕她和別的小伙予有來往,把她關在籠子里,猶覺不放心,今天卻要金花單獨去見李石源,而且他也不是不知道李石源那種對女人的貪婪的追求。這種反常現象,使金花怎麼也想不出個中原委。也許,牛福和李石源有商務關系,也許,他們相交至深,也許,李石源的父親李副縣長是一棵大樹,「萬元戶」也要靠一棵大樹。大樹底下好乘涼。總之,關系不太正常,或者說,頗有奧妙。路上,金花反復恩來想去,心中掠過一絲害怕。
這就是李副縣長的家;雙層結構的小洋房座北向南,外牆用灰地白石米批蕩,正大門兩邊備開一個大大的窗,鋼架玻璃,遠遠望去很象一只張口瞪鼴的大猛獸,氣勢洶洶,二樓洋台上商高聳起一桿電視機天線,似這猛獸翹起的尾巴,怪滑稽的。近年來干部蓋房成風,李剮縣長在這方面自然不甘落後。
「金花姐!」二樓陽台上,李石源伸出雙臂,使勁地揮動,白的確涼襯衣袖子捋得高高的,頭發梳得錚光滑亮。
她把頭上鄢頂頗為時髦的「法蘭西’’帽子推開掛在脖子上,用會心的微笑回答李石源柏熱ttj:歡迎。
「金花姐,一路辛苦了,先擦個臉。」
金花把熱毛巾捂在臉上,猛吸一口氣,一股幽香立即沁入心脾。金花隨口問道︰"你爸媽呢?"
「都出差走了,要過幾天回來。」李石源打開一個乳白色的金屬櫃子,摔出一杯牛女乃,端給金花。
「金花姐,請喝牛女乃。」金花接過來抿了一口……
「好飲吧?」
「怪清涼的。」
李石源微微一笑,指指冰箱說︰「暑天到了,你家里出應置一件,」「不,談不上,最近蟲子不好賣,他連電燈都含不得多點-盞。」金花把塑料杯遞回李石源,從袋里掏出牛福要她轉交的信。
「石源,你這次叫我有啥事?」金花轉上正題,明知故問。「有啥事?。牛福大哥沒對你說嗎??李石源把金花送過來的杯子丟到盛有清水的臉盆里,拆開牛福的信。
「他說了,是我父親平反的事情有新情況。」
「你父親的平反……有什麼新情況?"
李石源不明白金花的話,只頤看信。
「不是說我父親平反可以多補千多元工資?」金花瞪大眼楮問道。「牛福真的這樣說e’’金花點點頭。李石源听了這話,愣了一陣,欲言又止,嘴巴老是抽動,最後,才緊鎮雙眉道︰「金花姐,你跟我進來。」
金花跟著李石源走進臥室。朝南的大窗戶放下丁綠色的塑料百葉窗,陽光被隔在外面。這里比客廳幽靜得多,光線也柔和得多。一張寬暢的高低屏床,深褐色的油漆光可照人,做工漆工均極考究,床上鋪著高級海綿墊,上復女敕縴的絲絨被,床頭一雙戲水鴛鴦枕,上套鈞花線罩。寫字台、沙發,落地燈、大立櫃,擺得恰到好處。
「金花姐,坐下。」李石源把牛福的信緊捏在手,目光古怪地盯著金花。「你可知道,牛福在信里講了些什麼?」
「有什麼機密嗎?看你,怎麼把氣氛一下子搞得這樣神秘?」她伸出右手,口氣強硬地說.「給我看。」
「他叫你和我相好。」李石源一邊回答,、一邊把信塞進抽屜里。
「你胡說!」金花板起驗孔,瞪大眼楮,聲音異常尖厲。
「你別激動,金花姐。」李石源一派誠懇溫和的樣子。
「你們搞什麼鬼勾當?」
「你听我說,金花姐。牛福前些時同海南島的
那筆生意,做砸了。人家買那一萬多元蟲子,快死光了,人家寫信告了。如今信就捏在我老頭子手.里。哈哈,牛福這老家伙,伯了,想找我做靠山,他詭計多端,效法三國里的王允,用美人計了。你不相信牛福會這麼做嗎?那是你不曉得牛福的為人。奇怪吧?請你不要奇怪,牛福把老婆和蟲子同等看待——都是他的財產。金花姐,既然如此,我也不辜負他的美意了……你不知道,我多麼想您……」
「你不是人!」金花臉色刷青,破口罵道。
「對,對著呢。金花姐。」他接過她的話神色
無恥而坦誠。他踱到床頭櫃邊,倒了一杯冷開水,遞給金花,說︰「金花姐,你太激動了。唉—一難怪,無論誰也一樣,人同此心嘛,就是輪到我自己,被人如此玩弄,恐怕也不免要去廚房抽出菜刀,去當殺人犯……」
「干脆點,你想叫我千什麼?」—股被欺騙,披捉弄、被出賣的怒火,在金花心里熊熊燃燒。
「請你喝點冷開水,克制一下。」李石源溫柔平靜的臉也開始嚴肅起來了;「什麼蓋人計?別那麼時時髦了。牛福這老鬼,是把你當畜牲借給了我,賣給了我!」李石源說罷,干脆拉開抽屜,將牛福寫的信往金花面前一攤。金花接過信,只看了幾眼,便一切都明白了,她「哇」的大叫一聲,旋即雙手捂臉,哭喊著、嘶罵著沖出門去……
她一個人漫無目標躑躅街頭,踽蹈獨行,心里亂成一團麻,象有無數只利爪在撕抓,但又不覺得痛楚——已經麻木了,喉嚨里有如堵著豬毛,怪難受的,想嘔。咦,迎而來的女人為什麼用這樣的眼光瞅我?她分明已經曉得了我的一切,卻又裝作不知道。呃,這一對人站在樹下議論什麼?指指點點的,他們也那麼快便知道?!糟糕,背後有腳步聲,她追上來了。跑哇……她發瘋似地飛跑,並且不停地回頭,張大驚惶的眼楮。也不知奔了多久,終于一頭撞在木頭電桿上,跌坐下來。
這一踫撞使金花清醒過來,難言的痛苦又從不知什麼地方鑽出來,脹滿了她的心房。
她應該往哪里去,哪里才是她的歸宿,心里著實茫然。難道大地那麼廣闊,天空那麼深邃,都容不下她一個人麼?太陽為什麼老停企那里紋絲不功呢?難道也要看她出的丑麼?剛才一陣急跑,她熱起來了,身上象有許多小蟲在爬,怪難受的。好,起風了,桉樹頭上的枯枝敗葉紛紛落下,有一根枝條隨風打在她臉上,她也不覺得痛,只是遲鈍地抹了一下臉。然後,她慢慢地站起來。
突然,她有些驚奇地發現,她是坐在昨天支錢的銀行門口,心中一顫,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使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衣袋。捏了捏,還好,錢和那萬元存折仍老實地擠在里邊。這一驚,倒使她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得輕輕嘆口氣。自己是決不回芭蕉村的了,但挪用公款的錢,一定不能短,她金花的名聲再不好,也決不能在這方面給人指責。
她來到郵電局,決定把這五百元匯回去。此外,她還有一個小小的願望——給她在這個世界里唯一的妹妹寫封信。她坐在在沾滿糊干和藍墨水的桌子前寫起來,握筆的手總是發抖,不听使喚,以致有好幾點墨水滴在信箋上。
「金花同志,那麼早就進城來啦?」一個和藹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她抬起頭,認出是省報記者吳聰,
吳記者手里捏著一迭信件,正往郵筒里塞︰「听說孫大聖把牛閣兄弟請出來辦工廠,我準備下午去采訪。縣里給了我一輛小車,怎麼樣,坐我們的小豐田回去,免收車票。哈哈。」
金花木然地搖搖頭,把來寫完的信、錢和萬元存折裝進信封,再抹上上香糊,交給吳聰說.「這封信,代轉交給我妹妹銀花,好嗎?」
「願意效勞。」吳聰點頭回答,接過金花乎里的信,一抬頭,他吃了一驚,問︰「金花,你的臉色挺不好,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帶你上醫院?」金花搖搖頭,旋風般轉身沖出門外。
公社黨委為牛閣兄弟主持辦廠的事開過三次黨委會。這些會議都是孫勝主持。每次會上,大家都吵吵嚷嚷,爭論不休,最後不得已開動「表決機器」,均以壓倒多數的票數否決了孫勝的辦廠提案。會上,贊成辦廠的「好派"瞪著眼楮光著急,反對辦廠的「屁派」抑制不住祥洋得意的情緒。彭運同志——「屁派’’的首要人物,在三次否決孫勝辦廠提案時,嘴里叼著一支「喜盈門」醬油頭(即過濾嘴)香煙,吞雲吐霧,悠悠自得拍著孫勝的肩膀,說.「老孫,死了這條心吧,別以為黨委委員都是木偶劇團的木頭人.想想吧,目下地、縣辦的好多廠子都象重病母一樣拖去醫院急診室打吊針或輸氧,奄奄一息。現在搞社辦工業,無異騎老虎背,老兄,死了這條心吧,牛氏兄弟雖是萬元戶,就算有一技之長,也沒得三頭臂,真是初生牛犢哇。」他拉起在竹制涼床上躺著的孫勝說,「別胡思亂想了,跟我喝盅酒去.源勝興號的犯水狗肉,味兒特別佳,又滋明補腎,每人一沙煲,再加二兩‘長樂燒’,我請客。」
「瞧你這神奇。」孫勝從竹床上起來,用葵扇點著彭運︰「好不得意洋洋。你別以為我死了心,我總要說服大家,認識到光靠糧食增產富不起來,一定要挖掘能人辦廠子,解決勞動力的出路。」他站起來,披上外衣,又說。「對不起,彭運同志,我得把第三次黨委會否決辦廠的提案告訴牛閣.」又拍著彭運的肩膀,雙廊地地說,「源勝興的沙煲狗肉一定要吃,「長樂燒」每人二兩也不能少,不過,現在不是時候。怎麼祥,一塊上看看牛閣住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別老張門縫里看人,總瞧個扁扁的。」
彭運笑道︰「看來你還想冒險去騎老虎背,哈哈,原諒原諒,恕我不能奉陪。」又抬腕看表,「深夜十一點多了,你老兄明天再去吧。」孫勝夜訪。牛閣把他請進房里,一邊泡茶,一邊笑道︰「我猜的著,你的辦廠提案又一次泡湯了,對不對?」。
孫勝故意沉吟半天,嘆口氣說︰"牛閣哇,我沒有想到辦一件事情那麼難,算了,用句俗話︰豬八戒散伙。你和牛美都是萬元戶,也不愁沒錢花。,我也圖省事,少添麻煩,免得在黨委會里孤立自己……」
「嗨。」牛閣截斷對方的話︰「你是真的踫得焦頭爛額,還是用激將法考驗我?」孫勝沒料到這一著,瞪大了吸楮。,
「孫書記,我是從不吃後悔藥的。你的為人,我也知道,決然不是糯米團。」牛閣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子,翻了翻,說道︰「老孫同志,我給你念個數據,你剛來竹林公社的時候,企業產值才七萬元,四年後上升到七十二萬元,這個輪框廠一辦,第一年我們就要搞一百五十萬元的產位,還是邊基建邊投產的數字,第二年,我們廠要突破三百萬元的總產值。一年三百萬的廠子,就在縣里,也得挑個二十年黨齡,正科局級的干部去主持。而我和牛美算哪號人?加上我父親的丑事,閑話就更多了。可是,自從你五顧茅廬之後,我們兄弟決心把自己的存款全交出來,把自己的技術全交出來,只要你孫大聖不縮頸,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牛閣說得很激動,周圍的人不支持,他想得到,也理解,但那天向父親開口借錢,踫了一鼻子灰,叫他十分惱怒,話語出口就重了。
公社書記開頭本來想講句輕松一點的話,把氣氛沖淡一些,听完牛閣這番話後,他兩眼直視,夾在指縫里的煙卷都灼著他的肉了。他說不出,是自己鼓勵了牛閣,還是牛閣支持了他。
「你跟我來。」牛閣把孫勝拉到倉庫里,開著電燈,從鋪板下拖出十個銀光閃亮的自行車輪框,丁丁當當,擺在孫勝面前,臉上掛著狡黠的微笑說.「這十個單車輪捱,有五個是全國一流產品,包括上海的鳳凰和永久,另五個是我們兄弟試制的產品,你挑挑看?」
孫勝一個一個地把輪框拿到電燈下,左看右看,還用手指試試鍍層外的光滑度,也許是晚上燈光不足看不清楚J.也許是這十個輪框太接近了,難分伯仲,他怎麼也分不清楚。心中大喜,︰「你怎不早亮出這張王牌來?」牛閣說︰「也是今天剛提回來的,早幾天,我和牛沒到地區家具廠電鍍車間親自下料、配出方子,守在那里千了五天;條件兄幫他們弄一批高質量的產品.報酬便是這幾個輪框了。誰知搞完後吳廠長再也不讓我和牛美走了,一定要浦請們當電鍍車間主任,還許願說只要我肯去,就向上邊報我工程師職稱。哈哈哈,真有意思。」
牛閣的話使孫勝心中一跳︰呵,難怪地區家具廠吳廠長掛了幾次電話邀我上門,說最近弄到了好酒,過去干兩杯,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哇。他心中雖焦急,口上卻淡淡地問︰「你怎麼回答他?,
「我說,泥腿子還是回我們社辦廠好,少制約、靈活些,而且我同牛美已答應了你這位孫大聖,不好改口。」
孫勝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說︰「來,幫我把這些輪框綁在車架上,連夜召開黨委會。」
「明天不遲,我和牛美送去。白天可以看得更仔細,更有說服服力。」
……
可以設想,當這十個單車輪框擺在會議桌上,竹林公社黨委會開得怎樣別開生面。
全體黨委成員,圍著那十個銀光爍爍的物件,顯出了多種多樣的表情,有懷疑、驚訝、想到不可思議的,更多的是欣喜,興奮和充滿信心。形勢急轉直下,氣氛比前三次會議更為熱烈。
「大家靜一靜。」孫勝提高嗓門,問︰「同志們,你們不妨辨一辯,哪五個輪框是上海貸,哪五個是牛閣兄弟試制的。挑一挑嘛,挑錯了也不要緊。」
剛才鬧哄哄的會場,此刻雅雀無聲,誰也不願第一個出來挑,原因是這些輪框太相似了。
孫勝見大家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先點了朱鋒的名!
「老朱哇,你是社企辦主任,該說是內行人吧,你先挑一個給大家看看。」
「我……我……」朱鋒把這十個輪框重新端詳了好一陣工夫,就是不敢作出結論。
孫勝寬宏大度地笑著說︰「那麼下-位誰來?」
宣傳委員沈明架起眼鏡說︰「我來試試?」
彭運伸手攔住,說︰「讓我先挑一個。」原來,他發現了其中一只輪框電鍍層上,有一顆小黑斑,便將手里的煙蒂捺在灰盅里,滿有把握地說︰「這個肯定是牛閣的試產品!」說著,他抓超了那只有黑癬的輪框。旋即馬上後悔不迭,原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