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來的時候被辛穆折磨著做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走的時候終于不用再對著目的地望眼欲穿了。
高一雙手插在兜里,靠在椅子上,微微闔目。我手中拿著兩份機票,想了許久,才開口︰「你就這樣出來的?」
他好像很累的樣子,並沒有睜開眼,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我爸找了幾個警衛員看著我,我趁著他們換崗,偷跑出來的。」
說的若無其事,可我卻覺得心像是被人揪起來了一般難受︰「干嘛呀下這麼狠的手,不是自己兒子麼……」
他作勢委屈兮兮的抽了抽鼻子︰「沒孩子像根草啊。」
在飛機上,我做了一個夢,漫天的大雪,一望無際的白色。那是高中的第一個學期,學校組織冬令營,其實走的不遠,就是去八達嶺長城。
那年帝都罕見的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我穿著踝靴都不頂用,鞋子里濕漉漉的,特別難受。
那時候高一是我們的領隊,他手里拿著紅色的旗子,腦袋上還帶著學校發的紅帽,大冬天的凍的他耳朵都紅了,我說你也不知道帶個圍脖。
他斜睨我一眼,說︰「都跟你似的啊裹的跟坐月子似的。」
我氣呼呼的沒理他,心說這人真是不知好歹。
後來到了中午,太陽一晃,雪就變成了銀閃閃的,萬里長城千古江山,那一瞬間白的天白的地,人在此刻變得異常渺小。
脖子里傳來涼涼的感覺,我縮著脖子回頭看,高一手里正拿著一個雪球,笑眯眯的看著我︰「哎,二兒透心涼不?」
我氣的炸了毛︰「混蛋!!!」
來不及去報復他,我趕緊從脖子上把還在融化的冰碴子拿下來,冰冷冷的雪水順著脖子流到後背,我凍的牙齒都打了顫,第二天毫不意外的發起了高燒。
被人推醒,我皺眉看著身旁的人。
高一一臉迷茫︰「怎麼這樣看著我?起床氣?」
我咬牙切齒︰「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冬令營去長城?」
他想了想,然後笑的人畜無害︰「你不會到現在還記仇吧?」
我掐著他的胳膊︰「那時候就看出來你不是個善茬,怎麼這麼多年我還沒這個覺悟呢。直不楞登的又栽你手里了。」
「喲,這話爺愛听,再說幾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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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飛機,熱氣撲面而來,趕緊像是進了大蒸爐,我一面用手給自己扇風,一面道︰「不愧是南方。」
走了沒幾步,電話響了。能如此準確的在我下飛機的第一刻就打電話給我,有些人倒也真的挺讓人無語的。
看了看身邊的高一,覺得不接倒顯得我跟辛穆有什麼了。
「喂,你好。」
他的聲音是少見的慍怒,低吼著︰「你跑的倒快。」
我翻了個白眼,繼續听著,反正不還嘴,他愛說什麼說什麼吧。
「說話!」
「你有事兒麼?」
那邊停了停,似是在壓抑這怒火︰「你給我回來,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你不了解現在的狀況,不要傻到被男人騙還幫著數錢!」
我實在受夠了這廝︰「去!」
然後,果斷關機。
高一一手摟過我的肩膀,俯身在我耳邊道︰「行啊二兒……挺夠勁呀。」
我沒說話,頭頂上耀目的陽光和那年長城之上的太陽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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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天下曉的門,一切正常,看來就算我不在,小漏也能把它經營的不錯。
鴿子正在擦吧台,抬頭看見我,問道︰「上哪逍遙去了?」
我把包隨手扔在吧台上︰「帝都。」
「干嘛?懷舊去了?」
我想了想,忽然笑道︰「拐賣男青年去了。」
怕她再多問,我趕緊轉移話題︰「小漏呢?」
「樓上睡覺呢。」鴿子聳聳肩「昨晚打了一宿的麻將,咱們金剛女戰士也終于體力透支了。」
一切看起來按部就班,正常有序。我安慰自己,辛穆不過是嚇唬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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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兒其實不必過于較真,高一從帝都回來之後,再沒有跟我提起過他家里的事情,我模不清楚他到底是想和家里人撕破臉還是想采取什麼懷柔政策。
說給小漏听的時候,她特鄙視我這種烏龜處事法。
我沒理她,說了丫也不懂。父母再怎麼樣不對,那不是子女能數落的,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就是我那個禍害人的爹那麼能作,我也始終沒在人前說過他二話。
高一的家庭很復雜,或許比他跟我描述的更復雜,我倆認識這麼久了,從上學到重逢再到談戀愛,他實實在在的跟我談及家庭,也就這麼一次。我知道他不是有意隱瞞,而是有些傷疤,不想反復揭開來給別人看,自己疼,別人頂多只是心疼,安慰都是多余的。
那天翻書,偶然間就看到三毛說︰「找一個你所愛的人,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難的是找一個理解你的人。」
互相理解,才能成為相知相契的朋友。當愛情建立在友情的基礎上時,它的根基才會牢固。維系婚姻的並非是浪漫和激情,而是責任和理解。黃金千兩易得,知心一個難求。了解一個人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需要睿智的頭腦和真誠的意願,需要敏銳的眼光和無私的付出,所以知己變成了一個太過奢侈的名詞。
我從未要求我愛的那個男人是無所不能的superan,我也從不要求他為了我放棄什麼。愛麼,就是這麼回事兒,他高興,就行。至于家庭,要不起的,我就索性不要。我不能竄蹬他跟家里鬧翻,所以只能靜默的等待他做出選擇,做出取舍。人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無論我是他的舍還是他的得,我都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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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一輩的人,遇事愛逃避。可老一輩的人,顯然比我們有擔當許多。
高一的爸爸,半個月後,從帝都飛來,我得信趕過去的時候,這父子倆已經一觸即發的動起手了。
見我推門進去,他爸爸手里高舉著的煙灰缸一時間還真就砸不下去了,到底是老人,還是個頗有名望的民族企業家,外人面前,丟不起人。
高建風放下手里的煙灰缸,拽了拽自己的衣服,氣的不知道說什麼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高一。
過了許久,才指著高一的臉,有一刻,我真怕他氣的背過去。
他父親臉色發青,幾大步走到高一面前,劈頭蓋臉就是一陣耳光。
我忙沖上去︰「叔叔,這事兒不能怪他。您看他也二十多奔三十了,還被您這麼打,回頭讓外人知道多不合適。」
高建風用鼻孔瞧了我一眼,雖然我知道這個描述不很恰當,但是你們想象得到,奸商那一臉全國糧票誰也看不上的模樣。
「外人?初小姐說的好听,那我倒要問一句,究竟誰是外人?」他眯起眼楮來,慍怒「我好歹是生你養你的,現在翅膀硬了,就不听大人話了是不是?」
高一一直沉默,直到此刻才動了動,先是把我護在身後,而後才說道︰「爸,我什麼事兒都能依了您。可這件事兒……算我求你了。」
高建風冷笑,看向我︰「初塵是吧?早十幾年,你們家在帝都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難听的話,我一大把年紀了,真說不出幾句來。初老將軍要是還活著,真該來看看自己的孫女現在是多能耐的角兒。就你這本事,真對不住你母親那百年家族。」
「爸!你太過分了!」
我拽住高一,他怒目而視,我對著他搖了搖頭。
「叔叔,承蒙您夸獎,初家頭十幾年是個什麼樣,我一早就忘了。我沒法選擇我的出身,就像我沒法控制自己不愛上高一。您是長輩,我敬重您,這是我為人的本分。叔,我說句不中听的,要是我爺爺還活著,我們初家的高門,您恐怕還攀不上。您在商海了大半輩子,什麼悲歡離合家破人亡的您一定都見過。誰也沒比誰高尚到哪去,誰也沒比誰高貴到哪去。要我離開高一,行。他一句話,我絕不糾纏。」
高一緊緊握著我的手,看著他父親,沉沉的道︰「爸,這就是我的決定。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反正您不止我這一個兒子,想抱孫子,也不淨指著我。要是你沒法接受我們,您就當那年,我跟我媽一起死在雲南了。」
高建風氣的一點風度也無,狠狠的抽了高一一個大耳光,而後扭頭就走。門被摔的震耳欲聾。
我看著他微微腫起的臉,笑了笑︰「看你那熊樣。」
他也笑,沒心沒肺︰「看你那母熊樣。」
靠在他懷里,心里從未有過的踏實。緊緊握著他的手,想起那句古老的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無須錚錚的誓言,無須任何的保證,互相扶持,互相勉勵,分擔風雨雷電,共享流嵐虹霓。因為平淡,所以。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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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以為,像高一這種情況,跟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關系不會很好。但是我顯然是低估了他的個人魅力。
他父親走了沒幾天,他弟弟又來了。高一把這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廚房里洗草莓呢,听他一說,手一滑,半盆子草莓差點沒扣地上。還好他眼疾手快的接過來,鄙視的笑︰「多大個事兒啊,至于嗎。當初對著我們家老爺子那生猛的氣勢哪兒去了。」
說罷,把洗好的草莓送到我嘴邊,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個,才道︰「你們怎麼全家都出動了啊。感覺像是我把你給拐賣了似的。唉女人啊沒有娘家就是不行,你看吧後台不硬地位不穩,連你弟弟都要來找我促膝長談了。你趕緊跟我交代交代你家還有啥親戚沒?別哪天冒出來個你三舅姥爺的七外甥女,我可就真崩潰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貧!」
「切」
「我弟弟跟我關系挺好的,那孩子本性純良,為人正直。」他笑了笑「他可不是來當說客的,就是想見見嫂子。」
我一下慌了︰「喲,這麼說他是我黨潛伏在敵軍的地下工作者啊……我給這孩子買點啥吧。他多大啊?缺什麼不?」
高一認真想了想︰「小我十四歲。缺啥……缺個嫂子。」
「去去去……」
仔細算了算,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弟弟才十歲啊?那麼小的孩子能自己飛來麼?」
「他早熟,八歲的時候就已經可以自己跟團去新馬泰了。沒事兒,丟就丟吧,反正也不是我兒子。」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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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歸說,他弟弟來的那天,高一還是挺重視的,一早就打听好了航班,然後派了人去機場接機。
我想這好歹也算是未來要同我倆共患難的哥們兒,革命尚未成功,我必須得拉攏幾個得力干將。于是在魔都最好的一家西餐廳訂了位置。想著十來歲的孩子大抵都喜歡這些吧。
所以當高群坐在我對面,一臉嚴肅的對我說︰「嫂子你不能再吃這些美帝國主義的垃圾食品」時,我真的承認我囧極了。
高一使勁憋著笑,特無奈的對著弟弟聳聳肩︰「你嫂子就是一沒長大的孩子,唉……將就吃吧。」
高群撫了撫自己的眼鏡,看了看高一,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卻只是嘆了口氣︰「唉……女人啊。」
我︰「………………」
這哥倆在讓人無語這點上,果然物以類聚。
「哥你這次太帥了。」高群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叉子,整一加勒比海盜的姿勢「你是沒看見吶,老爺子回去氣的臉都綠了,我當時心里就說,讓丫不讓我學街舞,哼!」
高一橫了他一眼︰「那是你跟老爺子說,期末考到九十五分以上。老爺子才答應讓你去學,結果你每科考了八十幾分。」
高群搖著頭,一副英雄暮年的感慨︰「唉……時不與我啊!坐我旁邊那小姑娘不給力,我都跟她說了叫她借我抄,結果丫答完了就交卷了!」
我笑出聲來︰「跟你哥一個慫樣。哎,記得不?」
高一挑眉。
「裝什麼啊,也不知道是誰有一年期末語文考試,正好跟我分到一個考場了,一個勁兒的要看我的卷子。」
「那嫂子你借了麼?」
「借什麼啊我倆都坐在第一排,老師眼皮子底下,不要命了我借他看。」
我還記得那是夏天,教室里特別的悶,我趕緊答完卷子就跑了。後來第二天見著高一,他還聲色俱厲的說我不夠意思。
當時我特欠揍的跟他說︰「你也沒跟我說你要抄啊。下回再有這事兒你就抱住我大腿,說啥不讓我走。別害臊,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說完,自己沒忍住,先趴在桌子上笑起來。對面的高一看著我,雖笑的並不大聲,可總算是露了個笑臉給我。我心想,真不容易啊。
高群看著他哥,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嫂子你可真行啊,我還沒見過誰能把我哥損成這樣,他還笑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