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悵然(上)
舅舅家一下子擁擠了起來,雖然是棟別墅,但平日里也就我們三個人在住。舅舅生性不喜外人,所以家里也只請了幾個鐘點工。
像辛穆他閨女這樣沒日沒夜住的,還真是頭一個。我總是跟舅媽抱怨,這孩子跟她爸一樣惹人煩。舅媽每每听到都只是笑我小孩子心性,我也不解釋,這種畸形的心情,自然沒人理解。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好像自從辛穆出現之後,我就開始把這個孩子當作了外人。我自然知道這種想法很無聊,可我不得不承認,當初讓我生下這個孩子的一部分動機,就是想讓辛穆知道,我帶著我自己的孩子,也可以過的很好,我不需要錢不需要辛家賜予我任何東西。可是無論是寶寶的長相,還是她那副趴在辛穆肚皮上的懶散模樣,都讓我心里無端的升騰起一股火焰,仿佛她已經是一個有了思想的大人,她應該跟我——她的母親,站在同一個陣營里,她應該完成我無力完成的對辛穆的懲罰,而不是帶給辛穆做爸爸的喜悅。
在生下她的這一段日子里,我即使有女乃,也很少親自喂她,而我自己打心眼里從未怪罪自己涼薄。
大抵我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
可辛穆,他也絕對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起碼在孩子還未出生前,他付出的太少。
那個時候,我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也可以四處走動。我坐在床邊,跟他們一樣逗逗孩子,互相說話,一切看起來好正常,和任何一個新添了個寶貝的家庭沒什麼兩樣。
給我做順產手術的醫生過來做出院之前最後一次檢查。他拉起病床邊上的簾子,我躺下來,某個動作牽動了傷口,一陣鑽心的痛,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幾乎是同一秒鐘,簾子那一邊嬰兒的哭聲響起來,讓我一下子淚濕了眼楮,在心里喊︰這是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那個時候,她出生已經5天,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像刀鋒劃過皮膚一樣深切體會,她就是我的小孩,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而且,在那個瞬間,我們似乎都煢煢孑立,她只有我,我只有她。我暗自發誓,那是不用語言,也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誓言,我要保護她不受傷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我,同時手足無措,急得想哭,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早春的雨總是這樣不疾不徐,看著不斷打在車窗上雨點,順著玻璃流下去,轉過頭剛好看到後視鏡里的自己,蒼白憔悴,像是剛剛被人從地牢里拖出來的。要麼這就是生活,至少是其中真實殘酷的一面。而愛情,最美最炙熱,如兩顆無限接近的恆星,踫撞燃燒毀滅,最後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塵埃而已。
回到家里的時候看了看手機,很多未接來電,也有許多短信。
我打開第一條︰「恭喜你,注意身體。」
默默的放下手機,始終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高一的這條短信。其實我真的很想問他,恭喜我什麼?
至于寶寶,有的時候,我不讓月嫂踫她。自己喂女乃,換尿布,給她洗澡。目不轉楮的看著她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生怕一個疏忽,她會忘記了喘氣或是心跳而意外死去。直到累得不行了,蜷在嬰兒室的扶手椅上睡著,然後又被哭聲驚醒。
有的時候,比如她哭個沒完沒了,我要拼盡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把她摔在地上;給她洗頭,我托住她的頭,心里想得全都是她軟塌塌的細細的頭頸折斷了情景;或是她整夜整夜的不睡覺,我想往她的女乃瓶里加二鍋頭,好讓她還有我自己死死的睡上一整天。那些時候,我不讓自己踫她,全丟給月嫂,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睡覺或是發呆,任由房間之外的一切自生自滅去。
而無一例外的是,每一天我不止一次的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刀刃,玻璃的銳邊,煤氣,從陽台到樓下人行便道的距離,都能讓我想到這種分外簡單的終極解決辦法。有幾個晚上,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整夜醒著怕壓倒她,或是滾下去。她還不會笑,只會在睡夢里無意識的作出短暫的快樂或是悲傷的表情。有時候她醒過來,在幽暗的床頭燈下面,表情慢慢的從迷糊到害怕到傷心,直到張大嘴拼命的哭。我觀察的那樣細微,生怕錯過她每一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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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很有自制力的人,就算生活如此開我的玩笑,我也總是在夾縫中努力的生存。所以對于產後的第一次爆發,我同旁人一樣,都始料未及。雖然這副身體的靈魂與思想都完全歸我個人支配,但是在我摔碎鏡子的那一剎那,我分明覺得靈魂被人撕扯成兩個人,一個在憐憫的看著我,一個在詭異的笑。
月子後第一次洗澡,也是第一次面對走樣的身材。什麼年輕的時候生育恢復得快,都是狗屁,撐開的胯骨不可能回到原來的尺寸。
我足足洗了三遍才將月余未沾過水的無時無刻不透露著油味的頭發洗干淨。
擦干淨滿是哈氣的鏡子,我就站在那里照︰月復部上不能抹滅的妊娠紋,能一把揪起來的贅肉,松垮的皮膚,還有時不時傳來的脹痛……
我知道生產之後女性會不如從前美麗漂亮,就算有些人真的能恢復回去,那也決計不是一兩天的事情,可我疑惑的卻是︰不知道鏡子里的還是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那我怎麼感同身受,可如果是自己,自己又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不想這樣,不要這樣!我無法承認那個面色枯黃整個身體幾乎沒有形體的女子就是我自己。
我為什麼要這樣!我為了誰要這樣!!
就為了他的女兒?
這世界的事情為何都如此好笑!!
順手拿起洗發露就砸了過去,玻璃應聲破裂,隨之而來的是我的嚎啕大哭。
大概是玻璃的巨響嚇壞了外面的舅媽,砸了二十分鐘的門,可在里面的我仍然哭聲震天而且拒絕給她開門。
舅舅出差不在,舅媽在外面一直喊我開門。
我從鏡子的碎片中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樣……我不想要任何人再見到我。我想找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躲起來。我不想生孩子,不想要我自己的孩子。隨便他們怎麼樣都好……
他們父女二人光鮮亮麗,只有我一個人變成了半老徐娘。
這不公平!
我渾身著躺在地上,滿地的碎片,或許已經割壞了我的皮膚,或許沒有,我只是感覺不到痛。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哭不動了,只安靜的抱著我的腿,將頭埋在雙臂之間,舅媽拍門的聲音漸漸變小,我听到她打了一個電話,打給誰不清楚,但我舅舅昨天才出差去了南京,不可能這麼快回來。
我只是沒想到最後破門而入的是辛穆。
再沒有比這更狼狽更懸殊的見面了吧?
辛穆皺眉,把浴巾披到我身上。
我拼著力氣開始歇斯底里的掙扎、喊叫。
辛穆只能胡亂的裹住我,一鼓作氣把我抱出去。
夠了……我想,真的夠了……我真的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