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女孩無戶口沒法上學15年跑腿討不來戶口
每次在首都圖書館借書,把借書卡遞給工作人員時,她緊張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因為她冒充了姐姐。
她不得不假扮別人。辦一張借書卡,需要戶口、身份證、學生證中的任意一個。可她一個也拿不出來。
她叫李雪,今年15歲。可這個名字只對家人有意義,在法律上,這個「李雪」並不存在。因為是超生「二胎」,15年辦不下戶口,因為是「黑戶」又交不起借讀費,她沒上過一天學。
她的慌張,她的孤獨
在北京南二環,從雙向8車道的永定門立交橋往南,鑽過黑黑的鐵路隧道,見著一大片破矮的平房。胡同縱橫交錯,大雜院東凸一塊、西凸一塊,像孩子隨手搭的積木。經過破舊的縫紉機商店、3元測血糖的小診所,再走過一段貼滿了無痛人流、婦科廣告的廢牆,就到了她家。
她家幾乎貼著「長」在鐵路邊,老院子,三間正屋快塌了,屋頂長滿野草,梁上長著黑木耳。父母住西廂房,兩姐妹住在兩間坡頂房。
一家四口人,爸爸李鴻玉、媽媽白秀玲、姐姐李彬,還有她。李鴻玉常常痙攣,「犯病時全身像萬條鋼筋拉扯著,眼楮皺在一堆,跟兩個小花卷似的,腮幫子深深下陷」,醫生的鑒定書寫著︰先天性肌肉強直。白秀玲的左腿因為小兒麻痹癥落下殘疾,每走一步就在空中劃出一個「z」字,可她的臉很清秀。姐妹倆健康、漂亮,只是妹妹李雪稍稍胖些。
第一次見到這家人,他們都穿著新衣服,媽媽是印有阿迪達斯紋樣的粗糙化縴運動服,爸爸是藍格子襯衣外加毛背心,倆孩子都穿著紅衣服,像過年。家里干淨極了,電視機、冰箱都蓋著花布,甚至連每個杯子都蓋著小方巾。我告訴自己,下次來一定不能提前打電話。
我在彎彎曲曲爬行在牆壁上的電線邊坐下。李鴻玉不停地讓大女兒跑來跑去地拿討戶口的告狀材料,滿口道地北京話。復雜的官司攪得我一頭霧水,插不上話。
李雪站在角落,遠遠地看著我。我每喝一口水,她都去續一次熱水。
我小心地問她︰你真的一天學沒上?她點頭。我的問題再多一點時,她總是「嗯,是的」,回答很簡單,每答一句就看她姐姐一眼,兩手不停地拉扯袖子,就像粗心的裁縫做短了一截。
我問她喜歡什麼電影,看過《阿甘正傳》嗎?
「那個跑呀跑的人!」她說。
每個問題都像在擠牙膏。她爸看出我面帶難色,解圍道︰「這孩子籠子里長大的,見生人‘杵窩子’,處久了就好了。」
我不得不結束這次艱難的采訪。父女三人送我到大街上。李雪離我最遠,我知道,她故意的。
車上,我在猶豫要不要再去,這孩子心挺緊的。
第二次去她家前,我備足了功課。在msn上,我逢人就問︰15歲孩子該是什麼樣?回答五花八門︰叛逆,早戀,殘酷青春,迷星座勝過生肖,愛裝大人樣兒。我觀察大街上半大不大的青春期孩子,染發、鼻環、夸張的衣服、冷漠的表情。但這些好像都離我第一眼看到的李雪很遠。最後在網上「15歲吧」,我找到列有100個問題的心理測試題。
我信心滿滿地帶著這100道題和一盒巧克力去了她家。我想,喜歡《阿甘正傳》的人,多半記得那句巧克力和人生哲理的台詞。
白秀玲兩手沾著面粉,在廚房和面。廚房很干淨,鍋底、水壺蓋子都用鋼絲球擦得亮亮的。屋里的大小件還是那些花布蓋著。李鴻玉在睡覺,說天冷,容易犯病。
李雪慌亂地關了電視,趕緊給她姐打電話。不到10分鐘,李彬騎著車回來了,鼻尖凍得紅紅的。
李雪坐我對面,李彬坐在床上。爸爸坐在遠一點兒的椅子上。
「你是什麼星座?」她茫然地望著姐姐,「什麼叫星座?」
「10年後,自己會在哪里?」她顯得委屈樣,「想不出來!」
「最害怕的東西?」她又看她姐。「她怕鬼,她怕《午夜凶鈴》。」李彬代她說。
「如果著火了,你第一個要抱走的東西是什麼?」這次干脆,「書!」
問題冗長,甚至有的很無聊︰愛不愛坐過山車、吃不吃冰激凌、喜歡榴蓮嗎、血型是什麼……我開始恨這個所謂的「葵花寶典」了。
李鴻玉見我淨問些跟討戶口沒關系的話題,幾次欲言又止,不安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說,要出去走走。
我得接著問啊。
「如果有個討厭的人,你要怎麼對付他?」「不理他!」
「人誤會你,你怎麼辦?」「沒人誤會我。」
「夏天喜歡穿裙子,還是褲子?」「大了沒穿過裙子。」
「容易感動嗎?」「不容易。」
「容易相信別人嗎?」「不相信!」
「你會為別人做自己不喜歡卻能幫助別人的事嗎?」「不會!」
當我低頭看下一個問題,再抬頭時,李雪已經從離我最近的椅子,坐到了他爸的那把椅子上。
我只好停下來。100個題問了不到40個。很多問題還沒來得及問︰相信一見鐘情嗎、想過自殺嗎……
我們談話中間,白秀玲一直手沾面粉,進進出出。從她嘴里,我知道了李雪的一些情況。
她從小在鐵路邊長大,可從沒坐過火車。她是北京人,可沒去過故宮、長城,只是在「不收錢的**廣場走走」。
她家離天壇很近,可她沒去過,因為「門票要15塊」,盡管她早就知道,天壇有跟她床頭呼啦圈一樣圓的回音壁。
听說朝陽公園有表演,她買票第一次進了公園,可表演還要再花20元門票,她氣壞了,沒進去,「真蒙人!」
她有4個朋友︰兩個外地的,一個不到兩歲,還有一條狗。
兩個朋友是以前租他們家正屋的外地生意人的孩子。後來房子快塌了,人就搬走了,如今也回浙江、四川老家了。沒有電話,也多年沒聯系。
3個孩子都差不多光景。她最喜歡和浙江孩子坐一張桌,在房間昏暗的燈下,讓朋友媽媽給她倆听寫生字。回來她對白秀玲說︰「媽媽,你也學點文化。」
她還從四川孩子那里學到了一句四川話,回家現學現賣,對爸爸說︰「你這個瓜娃子!」
如今,她沒了伙伴,閑時在院里畫房子跳,或者拿兩個凳子支著,跳橡皮筋。她技術很高,能一口氣「編5朵花」。
偶爾,鄰居孩子周末找她玩接龍游戲,接的不是成語,是電視劇名字。一個說《心靈密碼》,一個接《馬大帥》……李雪總是輸,因為鄰居孩子什麼都知道,連「周渝民和大s是一對兒」都知道。偶爾,她也問人家︰香港電視劇里,條子她知道指警察,可「誰是誰的馬子」、「誰是誰的凱子」,啥意思?
今年夏天,她多了一個朋友,胡同里不到兩歲的欣然。欣然爺爺每天早上9點半推著童車來她家,跟上幼兒園一樣準時。剛學說話的欣然追著她喊「小嘟嘟」,她上廁所,小家伙也跟著。
欣然喜歡跟她捉迷藏,她要出門買菜,小家伙拿手捂著臉假哭,偷偷從手指縫里看她的表情。于是,她很得意自己是一個「重要人物」。
她最忠誠的朋友叫「虎子」,一條前腿殘疾的狗。采訪中,虎子不時把下巴擱在她大腿上,眼巴巴看她。她不理,它就拿前爪撓她的小腿,提醒她要注意自己。
可她總折磨虎子。一听鄰居家孩子說學校又組織去郊區采摘了,參觀博物館什麼的,她就跑進屋,一邊嘀咕「煩死了,煩死了」,一邊把虎子的長耳朵翻卷過來,蒙住它的眼楮,再把它的臉搓成一堆,弄得滿臉褶子,「活把虎子整成一沙皮狗」。無聊時,她常拿手捧著狗肚子晃蕩,虎子嚇得孩子似地「嗚嗚」叫。
她養過一盆花,是姐姐同學給的,她每天「非常仔細」地澆好幾次水,花給淹死了。「她就是閑得慌!」她媽說她。
她每天陪媽媽買菜,路上經過一師附小,看到上學、放學的孩子,她跟媽媽說,我特難受!
每天下午,白秀玲能听到她在終日不見陽光的自己房間,怪聲怪氣地讀英語。有時候,她一會兒裝男聲,一會兒裝女聲,自己跟自己對話。她拿出課本給我看,男的叫邁克爾•貝克,女的叫杰里米•肖特。
生在這家,困在這家
李鴻玉回來了,跟我嘮叨起「正事」。
夫妻倆都是老北京。上世紀80年代初,李鴻玉在一家皮毛廠上班,工作是劃拉皮子,他管自己叫「裁縫」。一次因為感冒,他到醫務室開條去醫院看病,看完病回來,被頭兒算作遲到,扣掉了副食補貼5元。他不服,拿著條子跟人理論,沒人理會他。
于是他上北京市總工會、北京市二輕局告狀,5塊錢討回來了,他的工作從「裁縫」變成了掃廁所。
1985年,大女兒李彬出生。頭兒說,你老婆一個瘸子帶孩子挺不容易,你先回家照看照看再回來。從此,他就回不去廠子了。
白秀玲在一家釉料廠看門,正式工。听胡同里傳言︰國家對殘疾人有特殊照顧,生下頭胎,隔4年可以生二胎。1993年,李雪出生。正坐著月子,廠里來了信,她被開除了。李鴻玉又去廠子理論︰按國家規定殘疾人不能隨便開除,「倆殘疾人倆孩子,沒收入讓人活不活?」領導一揮手,「去,去,財務領三個月工資去!」
他沒去領工資,「拿了錢就認了理,咱不能拿,讓它虧著咱!」出了門,夫妻倆再沒邁進廠子一步,他們恨!
李雪出生的第二個月,去派出所上戶口,不給辦。理由是,按照《北京市公安局派出所辦理常住戶口登記工作程序》,要有出生證、母親的戶口和身份證、生育指標證明,孩子才能落戶。李雪沒有計劃生育部門出具的生育指標證明。要這個證明就要先交超生二胎的罰款5000元。
但李鴻玉認定,國家規定了任何地方都不得自立法規,限制超計劃生育的嬰兒落戶,「交不交罰款都得辦戶口,罰款和辦戶口是兩回事,罰大人不罰孩子」。再說,他交不出那5000元。
他們到處討戶口。公安部門、計生部門、政府信訪辦,每星期去一趟。有的單位連看門的都煩他們,見他們來了就吼︰「滾!裹什麼亂!該干嘛干嘛去!」
李雪出生後第二年的年三十兒,他們還抱著孩子四處告狀。這家關了門,再去那家。一個值班的看不過眼,掏出一百塊錢往李雪身上塞,「過了年再來吧!」
夫妻倆就怕過年,「富家兒過年,窮家兒過關」。春節,他們家沒貼過對聯、沒掛過燈籠,沒放過鞭炮,兩姐妹也沒從父母手里得到過一分錢壓歲錢。「甚至有一年除夕,家里所有錢加起來不到10塊!」
翻了新年,依然是告狀、討生計。李雪7歲時,因為沒戶口,學校不收,要讀可以,交借讀費,一年一萬。
因為老告狀,他們成了某些人眼里「討厭的人」。有個什麼動靜,他們就屬于特別關注對象,大門鎖芯莫名被拔,殘疾車輪子里塞著細鐵絲。
他們戲稱自己是「熊貓」。李鴻玉一出門,就有人拿報話機喊︰一號出來了,跟上!李彬說,她是三號。
李雪小時候很害怕警察,見了「大蓋帽」就哭。後來不怕了,見多了,每年一撥人,性格活潑的警察還常拿姐妹倆開玩笑,哄她們。
去年秋天,開大會,一個「守」他們的年輕警察覺得特無聊,就對李雪說︰走,叔帶你去香山!她樂壞了,二話沒說爬上110的車。遇上紅燈,就拉警笛,一路呼嘯去了香山,她一口氣爬上了頂。這是她出的最遠的門,是她人生唯一的「長途旅行」。
還有警察給她帶來六年級試卷考她,甚至要她寫了15年來的第一篇作文,題目是《秋天》。
旁人看著他們家也覺得怪,各種傳言像風一樣刮進胡同。「他們家有精神病!」「父母賭氣不給孩子讀書,心黑呀!」「他們拿孩子賺錢,賣孩子呢!」
李鴻玉氣得抽搐不止,他恨,恨得「吃人的心都有」,更恨自己沒有好身體。恨極了,就躲被子里,阿q一般罵那些人是「小貓小狗」。
跑了幾百次相關部門也沒討來戶口。1998年,他們開始打官司,告計生和公安部門。李鴻玉不太會寫字,挺平常的字「拿筆就忘」。第一張狀子,在法院門口的律師事務所請人寫的,花了50塊錢。第二年的第二張狀子,漲到了100塊。
後來李彬寫狀子,李鴻玉在監護人一欄簽上名。有一次,他正簽名,犯了病,手跟鐵疙瘩樣緊緊縮成一團,家里人一點兒一點兒塞棉花才讓手慢慢張開。還有一次,他在法庭上犯病,說著說著嘴巴就陷進去了,法官只好宣布停下來,讓這一陣過去再接著開庭。
起訴、申訴、上訴,十多次,官司總是敗。李鴻玉想找個好律師給看看,他開著殘疾車突突地滿大街轉悠,只要看見新開的律師事務所就進去。一听說告政府的,打行政官司,沒人接,「連開個價的都沒有」。
他們也去前門的法律援助中心,可人家只援助民事案件,不援助行政案件。他們四處寫信,甚至給「中央電視台的那個撒貝寧」也寫過信。為了上網求助,李鴻玉還管街坊借了4000元買了台電腦。
官司一打就是10年,見風長的李雪一躥就成了家里女人中間最高、最重的。李鴻玉成了家里最輕的人,96斤。
下崗多年,李鴻玉在工地看門,給醫院、火車站守倉庫,幫美容美發店守攤,有時「一天就賺一塊錢」。
後來,夫妻倆在胡同里炸油條、賣餅干、賣水果。可超市一開,生意就黃。賣油條時,李鴻玉從不讓倆閨女靠近油鍋,「這活兒沒志氣!」
因為他們是「討厭的人」,低保一直拖著辦不下來。李鴻玉又去找北京市民政局,人家說,你們家符合條件啊,2002年總算給辦下來。如今,一家3個低保拿1120元,生活這才算有了著落。
雖說是老北京,可他們家找不出個幫忙的親戚。李雪兩個舅舅都是大學生,都在好單位,一個甚至在部委。可大家從不來往,大街上遇到了,順牆根兒躲,連舅舅有沒有孩子他們都不知道。「哎,勢利眼唄!生怕粘上咱!」李鴻玉說。
「是不是當天交5000塊罰款,當天就給辦戶口?」我打斷他一團毛線一樣長的家常話。
「應該是!」他說。
「那這15年,你四處告狀,折騰的精力、殘疾車的油錢也該夠5000了吧?」我有些不理解。
他嘀咕︰「沒算過。」
「就算是他們錯,可你拿5000塊賭孩子9年的教育,不也賭得太大了嗎?」我有些生氣。
他漲紅了臉︰「我們總覺得戶口馬上就能辦下來,馬上,快了,可他們一拖就是15年。」
「假如明天有人送你5000塊,你拿這個錢辦戶口嗎?」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
「不!」他回答得很干脆,「交了這5000,我們就認了錯。孩子沒有享受義務教育的責任,得讓他們負!錯的是他們,不是我!」
「他們怎麼負?」我小心地問。
「賠款!補償李雪的教育費。」他深吸了一口煙,自己卷的,10元一斤買來的葉子。
「賠多少?」
「60萬!」
「戶口和賠償,哪個排前頭?」
「戶口!」
「你後悔嗎?哭過嗎?如果時間能倒流,你願意先借5000塊錢讓孩子上學,再跟他們理論嗎?」我知道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的臉越來越陰沉,跟屋外的天一樣,身子在椅子上煩躁地扭了幾下。「沒想過。如果真的重來,我可能會選擇借錢讓孩子上學。可我那時真的沒錢啊!」
他說,自己就哭過一回。一年冬天,好端端地吃飯,端著酒杯,倆孩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知怎麼的,情緒就上來了,一聳一聳地哭。
我知道我該告辭了。臨走他問我,你們記者,跟作協有什麼關聯嗎?「作協一副主席,是我哥們兒!」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
進了普查,沒進戶籍
後來,我又上他們家去過幾次。看到我帶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李雪很高興。他們也漸漸不拿我當「上面來的人」了,李雪甚至不背著我,從廚房一會兒叼一口吃的。
偶爾,她會纏著我問作業,問等邊三角形幾個軸,等邊三角形是不是等腰三角形。她還給我看她學到的最長的一個英文單詞︰。她的書和作業本上都寫著自己的名字,可學校、班級這兩欄空著。她的數學作業本,有紅筆打的100分、75分。我問誰改的,她說「自個兒」。
她的知識結構很混亂。她沒有地理、歷史、物理的概念,第一次在書店看到地球儀,以為是裝飾品。我問她,知道清朝嗎?她反問我,清朝是誰?她姐在一邊提醒,就是電視里那個紀曉嵐!不給你講過嗎,詞典最後頭有年代表。
我問她空氣里有什麼,她說不知道,「十萬個為什麼,看了都忘!」
中途,我也采訪了兩個專家。畢竟涉及計劃生育的法規,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搞清楚的。李家打官司的依據是《戶口登記條例》和1988年出台的《公安部、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關于加強出生登記工作的通知》。通知稱,任何地方都不得自立限制超計劃生育的嬰兒落戶的法規。
這份「1988年通知」里專門介紹了為什麼要出台該通知︰「有些地方違反國家戶口管理規定,搞‘土政策’,不給超計劃生育的嬰兒申報戶口。據統計,每年超計劃生育的嬰兒未落常住戶口的約有100萬人左右。有些地方為降低出生率,無視戶口管理規定,弄虛作假,對新生兒不做出生登記,而作為遷入人口進行登記,這是近幾年每年末全國人口統計中總人口增長數比人口自然增長數多約200萬人左右的主要原因之一。」
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的陸杰華教授是《**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穩定低生育水平的決定》、《中國21世紀人口與發展》白皮書等重要文獻的起草人之一。他很熟悉國家的相關法規,但沒听說過「1988年通知」。他甚至直言,這個通知「根本不是法律」。
我又去請教知名人口學者何亞福,他也說是第一次听說這個「1988年通知」。
事後,我打電話告訴李鴻玉「1988年通知」可能沒有法律效力。電話那頭,他連「喔」三聲,長長一聲嘆息,沒再說什麼。
何亞福很同情李雪的遭遇,他的信箱常常塞滿全國各地超生「黑戶」遭遇種種不公的來信,可他也知道,「認死理,只能自己吃虧」。
他說,沒有任何一部法規或條例規定,居民給新生兒上戶口,必須要計生部門出具的生育指標證明,或者計劃外生育處罰完結證明及計劃外生育指標證明。但在實際工作中,沒有計生部門的證明,你絕對不可能給孩子上戶口。這是公安部門配合計生部門工作的一項措施,屬于內部規定,也就是不成文法。
「孩子有什麼錯?不能因為上一代的行為株連到無辜的下一代!」這位老者用廣東普通話大聲說道,「不能用基本國策這個大帽子,蓋住很多應該解決的問題。」
目前,全國只有福建省在今年5月出台政策,明確「不得把交納社會撫養費作為戶口登記前置條件」,並據此解決全省歷年出生人口未落戶問題。
何亞福不斷強調這是「中國首次」。他也不知道,這個口子能撕開到什麼程度。
其實民間早有聲音。2005年,國家人口計劃生育科學技術研究所教授、全國政協委員李偉雄在兩會上建議,應該「無條件」地讓「黑戶」上戶口。
陸杰華和何亞福都向我提到,像李雪這種情況,應該在2000年能趕上人口普查大赦。我很驚訝。查看那年新聞,「大赦」二字堂皇地出現在報紙標題上,像《全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爆驚喜消息國家將大赦「黑孩子」》。
可為什麼李雪沒被「大赦」?2000年,她正好7歲,如果能順利辦下戶口,就能正常上學,哪兒還有後面這麼多事兒。
李彬听我說起「大赦」,驚訝得嘴巴張得老大,眉毛擰在一塊。「啊!有這樣的事?」
李鴻玉說,他記得那次普查,一個女普查員拿著幾張表到家里讓填。他們說了李雪的事,她也登記上了李雪。再問戶口的事,她淡淡地說,「我只是個普查員,辦戶口,找派出所去」,很忙碌的樣子,推門就走了。
專家還告訴我,這次普查中,北京市規定,對于無法一次交清的特殊困難戶,可以先交一半的超生社會撫育費,並做出後續分期分批交納計劃,超生戶持由計生委提供的證明和手續到所在地派出所辦理落戶。
李鴻玉很驚訝,他說,這麼多年告狀,計生部門、公安部門、街道很多人都知道李雪的事,可從來沒有一個人跟他說有這樣的政策。
李雪就這樣與戶口失之交臂。盡管這個國家的第五次人口普查中,她是12億9533萬分之一。
有期?無期?
姐姐李彬的命運,跟著妹妹的戶口問題在好幾次人生關口拐了彎。這個外表柔弱、眉清目秀的姑娘,身上有股倔勁兒。
23歲本該是談情說愛的花樣年華,可她告訴我,沒男朋友,也沒想過這事,甚至一看到電視里接吻、床上戲就換台。她說自己「心態有問題」。
她的房間的確沒什麼「女人味「,看不到鏡子、化妝品、高跟鞋。她說,除了大寶,沒用過別的化妝品,沒用過口紅,也沒穿過一次高跟鞋,10歲以後再沒穿過裙子,「我爸不讓」。
她在離家很近的一家房產中介公司干活,每月賺500元。最新面試上了麥當勞,可李鴻玉不太想讓她去,一是夜班,不放心,二是打兩份工太辛苦。可她自己很想去,因為可以認識更多的人,有另外一片天地。最後李鴻玉妥協了,「我總不能在籠子里再養一個女兒吧」。
中考那年,李彬考上了朝陽區一所中專,她選了導游專業。「學導游可以到處走,離開這個家,家里太悶!」可一年4800元的學費,她終究沒有去成。全班50多個同學都上學去了,只有她落在家里。開學那天,她躲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場,「家里誰都不知道」。
她已經逐漸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屋子漏雨,她上屋頂鋪油氈。院里的棗子熟了,她上樹打棗。沒煤氣了,她拉著煤氣罐去加氣。她成了李雪的老師,已經教到小學六年級了。自己不懂的,就攢著問題,等周末問鄰居家初三的孩子。那孩子也不懂的,就走三條胡同,去找一個大學生問。
她成了李雪的代理人,並開始自學法律,大專自考已經過了5門。
她在原告席上坐了近10次。官司一次次失敗,判決書說,他們的請求「沒有法律依據」。李鴻玉心里憋屈,一出法庭門就吼她︰「好好查去,找到法律依據!誰讓你不好好讀書!」
李彬委屈得躲在房里哭,賭氣不吃飯。第二天,她又搶著做這做那,跟沒事人一樣。「你知道,我爸那倔脾氣,誰也指不上他主動道歉。」她淡淡地說。
她的電腦桌面是漫畫「網球王子」,她也有qq,可只加了兩三個好友,很少說話。嚴格地說,她沒有好友。同學們聚在一塊兒不是說工作,就是說男朋友,她插不上話,漸漸就生疏了。
她的生活圈變得越來越小,偶爾走出胡同,就是去圖書館借書、上街買書。
姐妹倆最高興的時光,是坐986路公交去首都圖書館頂層自習室自習。自習室不用卡,花兩塊錢,坐一天。那里陽光充沛,暖氣很足,李雪坐在寬大的椅子上,很滿足。她出來就嘮叨,她的「同桌」怎麼的怎麼的。
姐妹倆也去北京最繁華的西單、王府井,可沒有逛過一次商場,去得最多的是書店。每次去西單圖書大廈,李雪就會直奔一層書架上的《心靈雞湯》,蹲著看。她們從沒打算買,「太貴」。
家里最貴的書是第五版《現代漢語詞典》,那是2006年,他們去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一個老同志一看見李雪,就說︰「我都快退休了,你們的事還沒完呢,又來啦!」他打開抽屜,拿出剛發的詞典給李雪,「小孩子還是要多讀書的!」李雪說,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的「大蓋帽」。
一次,我讓李雪帶我去她每天要去的菜場和經過的學校。天很冷,姐妹倆穿上了過冬唯一的羽絨服。出了窄胡同,路漸漸寬了,李雪主動挽起我的胳膊,我又挽上李彬的胳膊。
在小學牌子前面,我讓李雪照張相,她沒笑。照完我問她難受嗎,她說,麻木了。
走在人群里,我問李雪,你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嗎?她說,不一樣,卻又說不清不一樣在哪兒。
走過一家小蛋糕店,我問姐妹倆怎麼過生日。李彬說,她們從沒過過生日,就算自己記得,也從不跟大人說。
「說過生日快樂嗎?」我問……
李彬苦笑︰「我說過,李雪沒說過。你知道的,她永遠說不出這樣的話。」
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11月18日,那天北京零下4度。崇文區法院開庭審理李雪狀告崇文區公安分局的案子。
李雪在原告席上不停地揩鼻涕,她感冒一周了。
法庭沒有當日宣判,在寒風中,我們擠作一團地回他們家。中午,李彬專門去湖北餐廳為我這個「湖北佬」買回一桌子好菜。白秀玲不舍得夾菜,悶頭扒拉著白飯。李鴻玉喝著紅星二鍋頭,話格外地多起來。
李雪吃著蓮藕炖排骨說,「媽,這菜里有線!」我們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吃炖藕,顯然,她的課本里沒有「藕斷絲連」這個詞。
虎子懶懶地把下巴擱在李雪的大腿上趴著。爐子上坐著水壺,哧哧地燒著開水,冒著白煙。火車駛過,屋子微微震動。
李雪突然冒出一句︰「以後,我會坐火車,去北戴河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