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將軍當真要回去?」崔哲攢眉問道。
管闕臉色一寒,狐疑的望了望他︰「那章姓小兒整日持刀在我宅旁行走,分明是待我不備,痛下殺手。如此險境,我怎能再呆下去?崔哲,你莫不是起了異心吧?」
崔哲喉嚨一梗,被他嗆得險些說不出話來。他臉上漲得通紅,不滿道︰「小將軍何出此言?崔某奉振武將軍之命,衛護左右,如何會起貳心?此事若不是小將軍私自動用暗刃,怎麼會鬧到這般田地,卻與崔某何干?」
听他提及暗刃,管闕不由心虛起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隨口道︰「好了好了,算我說錯了,女乃女乃的什麼狗屁暗刃,連我老爹的霹靂九連環都用上了,居然還收拾不下一個章揚。」他口中盡是埋怨,卻無半點痛惜的意思。崔哲雖對暗刃中人向無好感,此時見他這般冷漠,難免也有兔死狐悲之傷。管闕罵了幾句,忽而對他說道︰「這事鬧得有點大了,你準備一下今天就走,先到老爹那里幫我解釋解釋,再請他派人到路上接應一下。」
崔哲一驚說道︰「不妥,小將軍,振武將軍親命我護衛左右,豈能擅自離去。再說小將軍要是匆忙上路,風險太大,不如派人傳信,等將軍那里援手來了再起程不遲。」
「叫你去你就去,哪來這許多廢話。你老是叫我等等等,是不是想讓我死在這里啊?」管闕瞪了他一眼,面上又浮起幾分疑色,他盯著崔哲譏諷道︰「我知道你在軍中名頭響亮,可斯斯文文的會舞劍有個屁用,關鍵時刻還得會殺、殺、殺。你既自承不敵章揚,留在我身邊有何益處。你只管去就是,出了事情我絕不怪你。」
猶豫了一下,崔哲還待堅持,偏又有些忍不下那口惡氣。此時里屋幾個黑色的人影晃動,隱約可以辨出乃暗刃中人。他這才醒悟到,雖然管闕不滿此前行動失敗,卻還是把逃生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至于自己,在他眼里,不過是可有可無罷了。想了又想,他一咬牙應了下來。
黎明的清風剛開始吹拂,燕離湖上,幾只雪白的鷗鳥已清啼著掠過水面。魚兒爭相自湖中躍起,在空中優美的轉了個身,然後破開一道漣漪,轉眼鑽得無影無蹤。湖旁的蘆葦叢中野花爛漫,把一片金黃點綴成五彩斑斕。
當殷紅如血的朝陽自東方升起,清香迷人的小道上,出現了一個數十人組成的車隊。被重鎧層層裹緊的管闕騎在馬上,不停難受的扭動身子。他雖出身于軍事世家,可自幼受到族中長輩寵愛,除了在父親的逼迫下,極少嘗試披甲帶冑的滋味。只是如今性命攸關,他也不敢再貪圖享受。好不容易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管闕突然發現前面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望著眼前秀麗景色,他不禁扭頭問道︰「老夫子,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五十開外的干癟老頭興沖沖的打馬沖了上來,他搖頭晃腦的指著湖面說道︰「此乃燕離湖,方圓六百頃,號為橫江以北第一大湖。小將軍自當知道,北地干旱,鮮有湖泊,而燕離之水,育大小河流數十條,實為一小小奇跡。據經史考據,燕離湖本名雁離,乃大雁冬去春來必經之處,傳的久了,無知小民以訛傳訛,就變成了燕離二字。更據史料記載,燕離湖有……」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管闕已揚鞭阻道︰「夠了夠了,問你個名字,你拖拖拉拉的說那麼多干嘛。」被他極其無禮的打斷了話頭,再听見旁邊眾人轟然嘻笑,老夫子燦燦打馬,拉著臉無言退到了一邊。
「干嘛放著官道不走,要選這條路?我瞧著道路狹小,好像不太好走。」說話間管闕望見小徑彎曲狹窄,隊中人馬擠作一團,不由問起身旁打理路線的暗刃中人。
那人面色冷峻,精廋修長的身軀在馬上微微一躬,對著管闕答道︰「回小將軍,這地方的官道地處荒僻,人煙稀少。倒是燕離湖旁,因著土地豐腴,耕者眾多,來來往往反而要熱鬧些。再者若走前方龍門灘渡湖而過,可以節省三天的時間。卑職私下思量,總覺著早點回去安心,故而舍官道取此小路。如小將軍覺得不妥,咱們這就回頭。」
耐著性子听他說完,管闕猶豫了起來。這一路行來,他日日膽戰心驚,唯恐章揚會緊追其後。如今要離開官道,行此小徑,難免心中惶恐不安。只是提早幾日回家的誘惑實在太大,他思來想去終是搖頭說道︰「算了,既是已上這條路,那便走吧。」
自高處望去,燕離湖如同一支巨大的勺子漂浮在北方大地上。而龍門灘,恰恰在這勺子的中央。章楊策馬立在一個小山包上,眼楮直盯著遠處的黑影。百余名單劉兩家的戰士手握府庫中挑選出的兵器,正在旁邊細心的整理著馬鞍。出于共同的利益,趙春山不但任憑章楊提走一批兵器,還慷慨的送給了他近兩百匹戰馬。當然,這些都是與陳家一戰中得到的戰利品。
遙視管闕一行距離渡口不過里許,章楊的嘴角流露出一股冷酷的笑意。跟隨他一行走了七八天,終于等到了機會,所謂北人騎馬,南人行舟,古有明訓。如今管闕為貪圖近道,竟然頭腦發昏,忘了忌諱。只要能趕在他上船之前追上去,管闕進無所進,退無所退,這條小命可就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一個前沖的手勢後,百余名騎兵緊隨著他,悄悄的自山包向下奔去。人影剛一馳出了密林,頓時四散開來,迎著燕離湖的走勢,組成了一道弧形陣容。馬鞭飛快的在空中舞動,清脆的響聲頃刻淹沒在驟然而起的暴雷聲中。
耳听著突如其來的響聲,管闕回頭張望,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紛紛揚揚的塵土下,少說也有百多名騎兵正向自己沖了過來。此時此地,除了章揚以外,更有何人?他面無人色的看看左右,倉皇地喊道︰「快,快到渡口去。」話音起時,他手中早已揚鞭起步,第一個縱馬逃了出去。
章揚下了山坡,催馬如飛,一騎絕塵,率先沖在了前面。和他這老練的御手相比,單劉兩家的漢子除了有限幾人,大都只能勉強控制狂奔中的戰馬,如何跟得上他的步伐。很快,便與他拉開了二三十個馬身的距離。眼看著與敵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章楊自人群中認出三個黑衣無甲的特殊人物。那夜的遭遇電般重現,章楊神色激厲,猛地喝了一聲,雙腿一夾馬月復,去勢更疾。
眼瞅著章楊單人匹馬沖在了前頭,那三名暗刃中人目光交錯示意,各自點了點頭,齊齊月兌離了大隊。在他們想來,當日章楊長街遇襲,硬打硬拼之下,雖廢了領頭之人,自己卻也傷勢不輕。如今這里三人合力一擊,迎頭相撞,未必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太陽仿佛突然一跳,掙月兌了朝霞的拘束,豁然躍上了天空。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在如茵碧草中照出一條淡淡的余影。黑色的馬匹黑色的盔甲,于高速奔馳里恍若一團黑色的火焰,不停燃燒跳躍!那三人駭然相望,俱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恐懼。暗刃!暗刃!原只能在黑暗中亮出鋒利的短劍。沙場,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已經來不及掉頭逃開,硬著頭皮挺起手中利劍,三人只希望能接下他這一擊,然後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一股幾乎能摧毀一切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桿幾乎能橫掃一切的長槍挾風而至。踫撞聲是如此短暫疾密,讓人情不自禁的懷疑,是否自己把一個聲音錯听成了三聲。看見左右二人還沒來得及吭聲便已墜落馬下,殘留者剛要為自己幸存而歡喜時,忽然,一股郁悶自胸月復直沖頭頂,讓他在頭暈目眩之余不由張大了嘴巴。口中飆灑而出的,除了鮮紅的血液,竟然還有幾團綠白相間的雜物。
耳听背後終于傳來第三次「撲通」,章揚頭也不回,只揚了揚手中長槍,便強行抑住舊創處傳來的痛楚,直追向前方。
逃!逃得越快越好!俯身在馬背上,管闕突然憎恨自己為何不好好學習騎術。前面的渡口漸漸清晰,他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此時,一陣遠比他緊密的馬蹄聲越馳越近,管闕回頭張望,神色再變,險些從馬上掉了下去。扭頭拼命的抽打著馬鞭,管闕一邊痛罵那三個家伙徒有虛名,一邊希望自己身邊的近衛能再把章楊阻上一阻。
數十支槍戟布成半圓,密密麻麻的對著後方。方才那一幕,已看得管闕近衛心驚膽戰,再也不敢貿然與他對決。高低縱越的馬匹上,槍尖寒光四射,把周圍丈許都護了進來。莫說是人,恐怕就連飛鳥也無法穿過。近了,那人越來越近了,他迎著死亡的叢林,絲毫沒有減低速度。拼命的調整角度,士卒們下意識的咽著吐沫,喉嚨口一陣陣緊張的悸動。撞上了,眼看見要撞上了,然而他的身影鬼魅般的一閃,竟然就此消失不見!
烈馬斜斜的貼著地面,劃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弧線,就在槍林前方寸許,閃電般繞了過去。黑甲自馬月復下出現,章楊一個翻身,重又坐上了馬背。圍著圓陣兜了半圈,在護衛們還沒有醒悟之前,他已急馳而去,直奔到了渡口前方。橫槍立馬攔在路上,章揚冰冷絕然的眼神直盯向管闕。紅色的槍櫻隨風輕輕舞動,妖異的區別著生與死的距離。
還有三百步,不,可能只有兩百步。望著章揚背後的渡口,管闕眼中全是生的渴望。前進還是後退?周圍的士卒無聲無息的看著他,等待著命令。管闕咬牙切齒的看向章揚,入眼盡是那輕蔑無比的嘲笑。手中利劍緊了又緊,足下馬匹動了又動,管闕向前奔了幾步,忽然膽氣一泄,竟又調轉馬頭,鑽進了護衛之中。正待沖鋒的士卒們陡然一震,投向他的目光里全是驚愕與不屑。
「管闕,你死定了!」恍若並未看見這可笑的一幕,章揚舉槍直指管闕。後方追兵卷起的風塵漫漫,仿佛為他這句話做了最好的注解。
人群中,管闕只覺得他的槍尖,遙遙鎖住了自己的咽喉。
清凝碧透的伊水自西定門流入京城,東去數里,便到了號稱「一池胭脂如夢」的綺海。說起這綺海,其實本不過是三個連在一處的小小湖泊,間中伊水相連,重疊往復九曲連環。湖面煙水徊繞,明漪微瀾,直如幾顆玲瓏剔透的明珠瓖嵌在京城之中。
綺海周圍,酒肆林立,勾欄瓦舍,隨處可見。每每到了夜里,湖上畫舫听絲竹裊裊,湖邊樓台有笙歌曼曼,那徹夜難停的曲聲歌聲,委婉柔曼,繞梁不絕。若是踫上了一個好天,更可見湖面華燈映水,空中明月輝映,天與地竟是恍若連成了一體,教人無從分辨何處是繁星,何處是燈影。此輩中人,入了這里,難免流連忘返,渾然不知身在何方。
這日夜里,綺海一如往常熱鬧,天還沒有黑透,便有那畫舫驪舟早早的開漿行船。只是說來也怪,這許多船只一旦路過牡丹渡口,無一例外的加快了漿速,降低了曲聲。有那不知事的客人愕然相問,舟上船娘遙指岸旁,但說揚威二字,便有嘈雜,也轉瞬即歇。
柳江風一身紅袍,滿面憔悴,循著每日慣例,獨自向一艘畫舫行去。依窗遙遙望見他的身影,許媚娘已迎上了艙面。
「來了?」隨著極尋常的一句問候,許媚娘自然而然的伸手上前扶住了他。那白日里威猛逼人的虎虎身軀,此時在她手中,竟是空泛乏力。
柳江風微笑頜首,邁步進了船艙,自去倚在了榻上。許媚娘疾步走到台前,小心翼翼的捧過了一碗蓮子羹,看著柳江風疲倦的臉色,她有些心疼地說道︰「大人若是乏累,何苦還要過來。」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啊!媚娘,你跟我也有兩年了吧。我柳江風于天子腳下,執虎賁雄兵。雖深得今上信賴,何嘗不害怕旁人的流言蜚語。出沒綺海煙花之地,本為自污以避嫌。再怎麼疲乏,這樣子總還是要做的。只是委屈你常常擔這虛名,我心下倒著實有些過意不去。」柳江風斜靠在枕上,一邊翻看帶來的書信一邊答道。忽然,他臉上神色振奮,有幾分笑意流了出來。
「什麼事情讓大人如此開懷?」難得看見他這般高興,許媚娘不禁奇怪的問道。
柳江風揚了揚手中書信,笑著說道︰「這也不算什麼公事,告訴你也無妨。東北邊軍來報,道振武將軍之子管闕于燕離湖畔,遭匪人突襲。隨行六十三人,無一得于幸免。」
許媚娘愕然舉目︰「這算什麼好事?道路不靖,吏治混亂,大人原該惱怒才是。」
「你有所不知,此類事件看不得表面文章。我這封信,是朝廷眼線專程報來,其中蹊蹺,全都說得清清楚楚。管闕擅自動用霹靂九連環,暗殺他人在先,事泄之後,倉皇隱遁,卻終究喪命在燕離湖邊。動手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曾和你提起的那個章揚。如今管捷急怒攻心,已下了亂命,欲取他項上人頭……嘿嘿,管捷私下蓄養死士,弄了個什麼‘暗刃’出來,不臣之心,隱約可見。至于他兒子,目無綱紀,仗勢凌人,實屬死有余辜。」
許媚娘听他這麼一說,才明白這事情背後,錯綜復雜,遠不是她所能了解。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她又問道︰「那,那個章揚,如今不是很危險嗎?大人既然如此賞識他,也該替他想想辦法才是。」
面上虯髯動了一動,柳江風的神情凝重起來︰「如今西北形勢危急,我坐鎮京畿,調配兵馬,猶感好在他手腳還算干淨,管捷雖然心里明白,卻沒有拿到確鑿證據。明目張膽的派人截殺,想來他還不敢。」頓了一頓,他緩緩直起身來沉聲道︰「信上說,管捷已得到章揚留下的蹤跡,去向正是往京畿而來。只要他能挺過一路上暗地里的追殺,進了京師六州之境。管捷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敢在我腳下胡來。」
此時他語音鏗鏘,一掃疲態,虎軀上虯髯無風自動,這才真正顯出他縱橫廟堂之上,叱詫風雲的豪雄本色。
艙外燈影星光,輝煌一片,把整個湖面照的透亮。柳江風踱到艙口,遙望東方,心中不停問道︰章揚,你究竟能不能看到我與曾亮生的最後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