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有人要搶烈風軍的水和糧食?」董峻不能置信的盯著吳平,見他畏畏縮縮的向後退了幾步卻又點點頭,頓時惱了起來︰「立斬不赦!我董峻麾下不要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
吳平一驚抬頭,急忙道︰「將軍,他們搶水搶糧食不是為了自己,是想給那些傷兵啊。」
臉色平緩了許多,董峻怔怔的想了一會後,對著吳平道︰「還是要殺,不管他們出于什麼動機,亂我軍規就該嚴懲不貸。況且烈風軍千里來援,是何等不易,怎麼如此不識大體。」
「大人,現在是用人之際,不能輕開殺戒啊。再說此事因烈風軍而起,還請大人讓下官前去處置。」听到董峻不肯改變主意,章揚心中不忍,連忙出聲請求。他知道烈風軍久隨柳江風,多少有些傲氣,這次和董峻部下為著糧食起了沖突,難說到底是誰的錯。
像是被他那句用人之際打動,董峻猶豫了一下,終是點了點頭。
急匆匆的帶領章揚奔向鬧事的地方,吳平一邊走一邊表示著謝意︰「章將軍,謝謝你在董大人面前求情,說實話,能跟隨大人熬到現在的,個個都是漢子。為了這點事就被殺頭,可惜了。」
「吳將軍,下官只是做了點分內的事,你可千萬不要謝我。」
「章將軍何出此言,他們確實違反了軍規,大人治軍,雷厲風行,這次想必看在你們是客軍的緣故才通融一二。若非章將軍求情,大人決不會輕易放過,無論如何,我也要替他們謝謝你。」因為章揚主動出頭的緣故,吳平對他的態度也十分客氣,並沒有仗著自己的官階有所輕視。他二人行的匆忙,很快就看見了鬧事的地方。只見十幾個董峻麾下的軍士已被繩索捆在一邊,兩旁站滿了軍官士卒。董峻麾下的固然是滿臉不忍,烈風軍中的士兵也有些過意不去。看見章揚奔了過來,幾個烈風軍的軍官迎上來道︰「將軍,他們見了咱們馬上的糧食,就要上來搶,弟兄們怎麼勸也沒有用。」
頭也不回的急向前走,章揚問道︰「他們有沒有說是想拿給傷兵的?」等了一會沒有听見回答,章揚收住腳步扭頭望去,那幾個軍官面帶慚色,支吾道︰「一開始沒說,後來他們再提的時候已經打起來了。」
章揚皺了皺眉頭,也不再多話,直接走入人群中。那些被捆的士兵眼中並無懼色,倒是有著一點點沒完成的遺憾。盯著其中一個什長裝束的小軍官,章揚問道︰「為何私搶糧食,你難道不知道軍中哄鬧,依律當斬嗎?」
那什長昂起頭,毫無後悔地說道︰「下官當然清楚,只是兄弟們實在可憐,我本來想好言相求,多少總能要到一點糧食和水,可你們烈風軍竟然只顧自己,全沒有同患難的樣子。我一氣之下,就動起手來。」
「你動手以前果真和他們商量過?」章揚的臉色陰沉下去,不管怎麼說,烈風軍此時和董峻麾下可謂同舟共濟,如果這種情況下都有隔膜之心,那實在太可怕。
一個軍官湊了上來,他對著章揚稟告道︰「將軍,他當時確實曾開口相求,但我軍沒有一個軍官在場,其他的人不敢隨便答應,只是叫他再等一會。可他性子暴躁,以為咱們的人是在推托,三言兩語的就越說越不好听,再後來就動手了。」
烈風軍甫離蟠龍峽的時候,章揚考慮到李邯所說的情況,下令每個士兵盡其馬力各帶三十斤干糧和幾大囊的清水。為了防止有人嫌累贅,還特意吩咐沒有軍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隨意處置這些物資。萬萬沒想到,就為著這個原因竟然引發了一場沖突。
章揚舒了口氣,事情既然是這樣,那就好處理許多。他盯著那個什長道︰「你違抗軍規,聚眾鬧事,按理本應斬首示眾,**在你非為一己之私,減為三十軍棍,其余人只是附從,每人十馬鞭以儆效尤。我如此處置,你可心服?」
那什長听他責罰極輕,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看章揚又道︰「下官手下弟兄,都是听了我的命令才會鬧事。請大人放過他們,所有處罰由下官一並承擔。」
「你還頗有義氣,不愧是董將軍的部下。」章揚贊了一句轉而又道︰「但軍法豈是兒戲,哪能由你隨心所欲。你帶著手下,自己去到中軍領取處罰吧。」示意旁人解開他們的繩索,章揚望了望有些沮喪的他道︰「其實你也太心急,這批糧食和水本來就是準備大家共用的。我烈風軍既然不畏死地,又怎會在乎這些東西。」耳听他說來豪氣干雲,烈風軍的一干軍官士卒都齊聲附和。那剛才與他們起了沖突的士兵,更是主動湊了上來,只等章揚一句話,就要把馬上的糧食和水交給他們。
愣了一下神,那什長見章揚不像是說笑的樣子,眼眶里登時紅了起來。他撲通一聲單膝點地,對著那幾個烈風軍的士卒就要道歉。一揮馬鞭卷住了他的手臂,章揚手中發力把他扯了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若你真的覺得錯怪了他們,那今後就攜手殺敵,莫再要自相沖突。」
听著吳平將章揚的處置一五一十的詳細道來,董峻只是一笑,隨口道︰「你看此人手段如何?」
面帶欽佩之色,吳平答道︰「烈風軍有驕氣,我軍有傲氣,兩相沖突原是極麻煩的事情。難得他處置公允,把握分寸恰到好處,又能揣摩手下勇氣膽意,信手就讓有些不平的烈風軍心甘情願交出物資。遇事之機變通達,卑職實有不如。」
「你只看到這些嗎?」董峻有些失望,他見吳平不解,便解釋道︰「他這番處置,最見本性的是不讓那個什長代領手下的責罰。軍者,令行禁止,容不得半點私情。他能堅持這點,早晚必成大器。」他立起身來,遙遙望著南方︰「你與李邯,是我軍中雙臂,可在這些細節上,卻比不過他。」
不覺有些羞慚,吳平躬身應道︰「是,大人,卑職今後定當留心注意。」
緩緩搖了搖頭,董峻道︰「你們終究是吃了沒有讀過書的虧,要得士卒仰慕容易,可要讓他們敬畏就難了。」
烈風軍此時看向章揚的眼神里,就開始有了一些敬畏。這短短的一日里,章揚先露其謀,後耀其勇,最後又顯示了他賞罰分明。雖然還無法取代柳江風在軍官士卒們心中的地位,總算也讓他們開始默認主將的威嚴。領頭吃了一頓馬肉充饑,章揚暗自盤算晚間突襲鐵勒大營。憶起與奔古爾查交手的前前後後,讓他覺得鐵勒軍中似乎也有些嫌隙,倘若能充分利用,或許可以稍稍扭轉被動挨打的局面。
「你有幾分把握?」听完章揚的打算,董峻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起章揚。
「七成。」章揚自信滿滿的答道︰「下官與奔古爾查單挑,北山敵軍卻違諾搶先進攻,等到下官回營,奔古爾查又按兵不動,以此觀之,至少北山敵將的舉動不合奔古爾查的心意。趁著他們還沒時間彌合誤解,我軍今夜突襲,時機上應該算恰到好處。再者鐵勒人以拒馬欄防阻大人突圍,有其利也必有其弊。只要我軍能在通過拒馬欄時不被察覺,定然會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七成?你有些過于樂觀了,依我看來,最多只有五成。」董峻沉思了一會,臉色毅然道︰「機不可失,就算有些風險,也值得一冒。兵家處于劣勢,不出險招難以克敵制勝。我被他們逼得也難受太久了,你乘夜突擊,振奮一下軍心也好。」章揚正待高興,他卻嘿然一笑道︰「若海威在此,定然竭力反對。如果是柳兄嘛,肯定打破腦袋,也要把勝算弄到九成以上。也只有我這個書生不像書生,將軍不像將軍的怪家伙,才會同意你的建議。」
夜終于深了,深秋的山崗上,露水隨著晚風,冰涼刺骨的讓人有些畏縮。明月在雲層中不停挪移,時不時把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伏在半山腰間,章揚緊張的望向北側山腳。董峻的部下已經全體轉移到南山一側準備應付敵人可能的呼應,如果烈風軍不能成功的攪亂北山腳下敵營,一旦他們騰出手來沖擊山上,那這場風險可就冒得大了。
十幾個機靈的士兵隱在齊腰高的雜草叢中,耐心的等著月光暗淡的瞬間沖上去破壞拒馬欄。相比之下,鐵勒人的游騎哨委實太懶散,可能是董峻長時間只守不攻讓他們養出了惰性,本該分散游動的他們三三兩兩並騎行走,視線的死角也大了許多。
終于,一個士兵伸手示意已經完成,章揚壓住有些激動地心情,悄沒聲息的領先前進。到了開闊的地段上,他一抽馬股,四蹄飛奔如電,加速沖了出去。三千多烈風將士,手執利刃,如月兌閘洪水破堤之潮,洶洶涌涌不可遏制。幾個鐵勒游騎突然看見大團黑影自山上撲下,一時瞠目結舌,競發不出聲來。章揚沖到近處,伸槍奮力一挑,那早被破壞的拒馬欄直飛出數丈開外,方才重重的墜落在地上。耳听得沉悶的響聲不停傳來,那些鐵勒游騎終于警醒,口中 哨連連,一邊示警,一邊捍不畏死的迎向烈風軍,試圖稍稍阻止他們的去勢。奈何烈風軍計劃周密,一突破障礙,便三五十人分成一股,也不多做糾纏,只是埋頭沖向鐵勒人的大營。
無數火把在空中飛舞,帶著美妙的弧線,落在了帳篷上草地間。仿佛轉眼的功夫,北山腳下的鐵勒大營便淹沒在熊熊烈火之中。匆忙從睡夢中爬起的鐵勒士兵,一時無法適應驟然亮如白晝的光線,手中雖然已抄起兵器,卻茫然四顧不知所措。乘著敵人還在混亂之中,烈風軍當真仿若颶風一般呼嘯著在營中殺了幾個來回。許多鐵勒士卒剛騎上戰馬,便被四下里突來的敵人斬落于馬下,待到剩余的人回過神來奮力抵抗,烈風軍早已一沾即走溜之大吉。
閃爍跳躍的火光里,圖都烈听著四周接連不斷的慘叫聲,心里亂如麻團。自己剛才還在做著第一個突破山崗的美夢,眨眼卻已處身于潰敗之中。身旁倉皇亂竄的人影不斷,讓他無從估計來襲的到底有多少人。他抽刀斬了幾個潰兵,這才慢慢收拾住軍心,聚起隊伍向後方退去。無論如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防止董峻乘機突圍。
雜亂的吶喊漸漸平息,大營里只偶爾響起鐵勒騎兵長短不一的 哨聲。待到圖都烈整軍前進,早先還井井有序的營地上除了燒盡的灰塵和死尸傷者以外,再也沒有一個人影。一頂帳篷被烈火燒毀了撐竿,忽然撲通一下倒在了圖都烈的面前。透過四散飄飛的塵土,只見圖都烈咬牙切齒,嘴角邊幾縷血跡徑自向下流淌。
「痛快!痛快!」劉猛拂拭著手中長槍,心滿意足的大聲慶賀。剛才這一陣猛突里,他和單峰沖在前面,與烈風軍的幾名老臣暗暗別起了苗頭。雖然由于戰況太過混亂,無從分辨到底是誰佔了上風,但可以肯定,接連斃殺了十七名敵騎的他絕不比任何人遜色。起碼那些老手們現在的眼神里已經不再只有輕視,取而代之的是猩猩相惜的暖暖目光。
章揚的手上卻沒沾上幾點血跡,他牢記著董峻的叮囑,開始刻意回避亂戰。僅是遇到了無從避讓的情況,他才挺身相搏。饒是如此,三槍挑翻了兩名鐵勒將領的事實還是讓他有些熱血澎湃。今夜的奇襲,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大獲成功。
南山腳下,一听到北邊有廝殺聲傳來,奔古爾查迅即招齊人馬,奮力上攻。不管他與圖都烈有何矛盾,承擔圍困董峻重任的終究是他。一旦事情出了紕漏,大汗決不會放過他。可惜董峻的部下韌勁十足,如今又全軍協力固守南端,無論他怎樣大呼小叫暴跳如雷,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手下一次次的沖上去,又一次次的退下來。等到北邊寂靜下來,他不得不失望的收束部屬,放棄了繼續進攻的**頭。
山上那可惡的歌聲再次響起,只不過現在沒了悲愴哀傷,而是充滿了喜悅歡欣。
遠離勒支山脈幾百里外,方戈武並不知道此時的勒支山,正在品嘗一次決死後的美妙果實。他心急如焚的看著無邊的夜空,連聲催促道︰「快!再快一點!」
當然要再快一點,軍中虎將李邯都甘願委屈的突圍報信,董峻處境可想而知。烈風軍雖然已經前去救援,但他們帶去的不過只是一點希望,而希望的實現就落在了自己身上。看著綿延漫長的隊伍,他恨不能用馬鞭狠狠抽打,讓他們再次加速、加速!
長長的隊伍已經開始有些混亂,在連續不斷的急行軍後,這支從府兵城衛中抽調出來的援軍慢慢顯露素質的差距。雖然都是精挑細選的士兵,可有些人還能咬牙堅持,有些人就已無能為繼。看著軍官們哀求的眼神,方戈武即使內心不願意,也只能傳令讓大隊停下暫時休息。
方晉打馬沖了過來,一收到援兵,方戈武沒有多考慮就讓方晉立刻隨軍北援。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管它兵部文書到沒到,值此危難時節,有心殺敵哪里還用顧慮這許多。
「父親,這樣行軍速度太慢,孩兒覺得有些不妥。」
揚了揚下巴,方戈武看看自己的兒子︰「那你覺得該當如何?」
「孩兒想再從中挑選一次,把那些還能趕路的聚集起來,先行前去救援……」
「又要分兵嗎?」方戈武沉思起來,用兵之道,最忌累次增兵,一點一點投進去的十分力道,遠不如一次錘下的五分勁力來的有用。但董大人處境危急,方晉的建議也有他誘人之處。
見他還在猶豫,方晉道︰「孩兒領兵先行,一旦到了勒支山脈,決不貿然相爭。我只要遠遠瞧著勒支山扎住大營,讓董大人知道援兵已至就行。縱令鐵勒人如何挑釁,我定會忍到父親率全軍齊至方才出擊。」
方戈武老懷欣慰,兒子的想法知進退,守利害,很是持重。自己在他這個年紀,還沒有這許多見識呢。他點了點頭,應允道︰「既然你想的周全,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一切自己小心了。」
興奮的應了一聲,方晉打馬回旋,急馳向隊中。不知不覺地,幾滴淚花盈滿了方戈武的眼眶。方家以武勛傳家,如今又輪到自己兒子上陣殺敵,難道上天真的不許方家棄武從文嗎?他俯身馬上,默默在心中**叨︰爹爹,原諒兒子不孝,國家有難,方家豈能坐視。您的心願,只有再等上幾十年才可能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