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聲伴著鼓點此起彼伏,蟠龍峽大營前的操練場上,野草藤蔓已被戰士們往復的腳步橫掃一空。滿天的塵土飄飛在空中,把每個人的臉龐都蒙上一層黃色的泥盔。呼吸是如此艱難,夾雜著粉塵的空氣讓人口鼻發癢。然而,沒有人抱怨,也沒有人敢于抱怨。
李邯手執令旗站在高處,面無表情的變化著方向。可憐他只需輕輕挪挪手臂,下面的士卒們卻得拼出老命才能趕到指定的位置。這還不算,最讓人害怕的是正在急速前進時忽然要調轉方向,假如手腳慢上一點或者頭腦迷糊一下攪亂了隊形,手持軍棍立在旁邊的執法將官就會十分樂意的把他們拉出隊列,送上一頓痛快的大餐。嚴峻甚至稱得上嚴酷的訓練之所以沒有激起士卒們劇烈的反抗,那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幾個月後,死亡的沙場上存活的只有強者。與其在臨死前哀嘆,何不如在此刻多流一點汗水,多添幾份能耐?
令旗刷刷擺動兩下,下面的部伍一個漂亮的轉向,隊列竟是絲毫不亂。方戈武看得舒暢,不由贊道︰「李大哥還真是有一套,這才一個月的功夫,就有點象樣了。」
停下手中旗幟,擺了個解散了手勢,李邯沒好氣地說道︰「得了小方,自家兄弟就不要亂拍馬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隊列再整齊,到了戰場之上能夠發揮五六成已是運氣。刀光劍影血水殘肢,沙場酷烈的氣氛下,光有這些沒用!」
「哎,李大哥怎麼這麼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听從號令這是第一步,也是最最緊要的關鍵,大哥之功,萬萬不可抹煞。」掛著一點笑意,方戈武夸張地舉起手臂死命搖晃,仿佛不這樣不足以強調他的結論。
「噗哧」的一串笑聲,剛剛走過來的吳平正好看見這幕兄弟玩鬧,終是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李邯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也跟著起哄,再過幾個月大戰將起,如果不能快點練出銳卒,我看你到時候怎麼哭。」
雙手一攤佯作委屈,吳平道︰「可別這麼說,我又沒得罪你,急也不是這麼個急法。」
氣鼓鼓的飛起右腳,掃斷了眼前一株小樹苗,李邯方才像是出了口氣,無奈道︰「算了算了,不和你們說了。不過小方,你今天得給我個準信,到底能弄來多少馬匹?三四個人輪流騎一匹馬總不是個辦法,別說四個月,就是一年兩年也未必能練出好手。」
這一次極其贊同他的說法,吳平也連忙把臉龐轉向了方戈武,疑惑的神情咋眼看去和李邯一模一樣。自打在董峻面前夸下海口,他們四人便各自分工行動了起來。李邯負責整訓號令,他則負責教新兵們的技能。可轉眼一月有余,配備的物資兵器是增加了不少,馬匹卻幾乎沒有變化。俗話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粥,沒有良馬可恃,自己原先的套路可就都成了擺設。方戈武歷來分管後軍,如今這困難不逼他逼誰?
趕緊向後退了幾步,方戈武警惕的盯著兩人,口中卻軟弱道︰「我說兩位將軍,行行好別再逼我了。咱們整軍備戰,鐵勒也有些察覺,如今邊市上幾乎看不見馬匹,光憑帝國預設的馬場,這幾個月內能再添上個萬余匹就不錯了,要是海大將也來插上一腳,至多能搶到六千匹。」
「才六千匹?那能頂啥用?就算一人一馬,加上原來的最多也就能練個三萬騎兵,剩下的難道叫他們和海威的部下一樣當步兵?」董峻用兵,歷來重質而不重量,西北草原廣闊利于發揮騎兵的機動性,自然也就輕視防守強悍行動緩慢的步兵。所謂上行下效,跟隨董峻時日一久,這幫家伙清一色支持騎兵至上的論調。早先欽納河一戰傷亡不下于鐵勒,更是被他們指責為騎兵太少的罪過。現在一听馬匹數量得不到保障,頓時急了起來。
焦躁的盯著方戈武看了半天,直到確定把他逼死也弄不出更多的馬來,李邯陰沉著臉不快道︰「要是這樣的話,大將軍那邊,咱們豈不成了失信之人。」
「那也不見得。」吳平雖然也十分沮喪,卻不以為然的反駁道︰「步兵就步兵,咱們兄弟雖說騎馬騎慣了,可是搞點什麼魚鱗鶴翼之類的陣法也不在話下。不過這麼一來,小方和小畢就要重新籌備兵器了,先讓我想想。」他低下頭盤算了半天,手指一個個的伸出道︰「五十人一什,需長柄狼槍十支,鐵剎十五根,厚背長刀和藤牌十五付,如意弓十具,再加上防身短刀五十把鐵鎧鐵盔五十套,踏弩五具。嗯,這樣就差不多了。」
他說得輕巧,方戈武早已目瞪口呆。此時大營府庫之內,大多為騎兵的用具,真要叫他換上個幾萬人的兵器,累也要把他累個半死。李邯卻眉開眼笑,他哈哈的干笑了兩聲,對著吳平豎起了大拇指︰「不錯不錯,老弟記得還真清楚,既然這樣,能者多勞,步兵就讓你來練,我還是干教騎兵的老本行。」
心中有些上當的感覺,吳平眯起眼楮死盯著李邯,像是要從他的臉上瞧出一些端倪。李邯拼命的想要擠出些無辜的笑容,可眉間得意的神情把他內心暴露無疑。好歹也是個堂堂副將,怎麼可能忘記如何訓練步兵?吳平啊吳平,這回你可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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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處峽谷,章揚隱約听見山那邊傳來的吶喊聲。他回頭一望,只見眾人疲倦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離開了那瀚之後,為了搶時間,他們潛蹤隱跡偷偷穿越了鐵勒人的領地,一路上風餐露宿還要隨時注意四周動向,只不過大半個月的功夫,人人都廋了一圈。座下那匹離開京師時精壯無比的駿馬,如今也成了廋股嶙峋的模樣。好在,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翻過了最後一座山巒,章揚已經注意到自己似乎正巧遇上了蟠龍峽大營的合練。和山頭上董峻派出的斥候交談了幾句後,他不由慶幸自己回來的及時。峰下不大的場地里,密密麻麻的排滿了數萬軍兵,層層疊疊的槍林刀海,把殺氣直送上雲霄。忽然,鼓聲一振,一彪輕騎突陣而出,直撲對面步卒排出的戰列。那數千烈馬由緩到疾,似標槍激射而出。宛如巨石投入了池塘,迎著輕騎突擊的方向,守方的陣勢開始散動。一重兩重三重,那支鋒芒畢露的騎兵起初蕩起無數漣漪,慢慢的卻又被徹底消融吞沒。看清了那個陣勢極富彈性,章揚不禁向斥候問道︰「下面統領守方的是哪位將軍?」
那斥候也正瞧的開心,聞言連忙恭敬的回答道︰「回將軍,是左軍副將吳平吳將軍,負責進攻的是前軍副將李邯將軍。」
腦海中重現吳平手拎鐵錘沖鋒陷陣的英姿,章揚點頭笑道︰「原來是他,想不到吳將軍除了一身武勇,于兵法韜略也頗有心得。」
听他贊揚吳平,那斥候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他挺胸答道︰「不是下官夸口,但凡是董大將手下出來的將軍,哪個不是獨當一面的好漢。」
「哦?听你的口氣,也是個老兵了。」饒有興趣地望了斥候一眼,章揚這才注意到,此人雖然年輕,但在外袍下的服飾卻表明了他校尉的身份。
那校尉臉色一紅,可胸膛卻挺的越發筆直︰「是,下官跟隨董大將已經有三年了,其實在勒支山脈下官見過將軍。不過那時形銷骨瘦,和現在是不能比的。」
章楊點了點頭拍拍他的肩膀,和氣地說道︰「好好干,也許有一天,在下面指揮的人中會有你一個。」
「謝謝將軍。」那校尉雖然正在和他交談,但絲毫沒有放松對周圍的注意,這時他指著下面營前舞動的一面旗幟道︰「將軍,大營回話,董大將令將軍一行速去中軍帳中。」
馬兒緩緩順著山坡而下,透過不時掠過頭頂眉梢的枝葉,章楊始終留心觀看場中進展。那李邯與吳平二人都是知根知底,這回演練起來你一拳我一腳更加精彩出眾。李邯仰仗手中騎兵多機動力高,忽來忽往反復沖擊吳平的左右兩側,而吳平自知己方弱點,穩扎穩打憑著步兵密集的陣勢緩緩向前壓迫。不一會章楊一行接近了營門,場中的種種細節清晰入目。只見雙方都以木質器械代替實兵,前頭沾以白灰,凡命中要害一次或者擊中其它部位兩次以上,則判定對手喪失繼續作戰的能力。這樣一來雖然較之實戰稍有不如,可比起以往對著木樁草人干練高明了許多。唯一讓人有些遺憾的,就是采取了種種措施後依然不能完全消滅受傷斷骨的危險。
「你終于來了!」董峻搶出了幾步,率先迎向了章楊。稍有些激動的聲音在旁人听來以為他是求賢若渴,可章楊清楚,那是因為他遵守了自己的諾言。畢竟,放棄炙手可熱的烈風軍統領一職,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的決定。
是啊,在一條高貴無比但束手束腳的龍和一只辛苦奔波卻無拘無束的鷹之間,一萬個人可能只有十人會選擇後者,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個。無論前途多麼坎坷未來多麼模糊,作為九死一生的義軍幸存者,他的方向早已經被鮮血指定。
極其標準的行了一個軍禮,章揚躍下馬來拱手道︰「前烈風軍參將,帝國西北從司馬章楊參見平賊大將軍。」
董峻並未還禮,他親切的上前拉住章揚的手臂道︰「章將軍不必多禮,我平賊軍中上下一心,並無高低貴賤之分,這等繁文縟節,今後勿須再用。來來,現在李吳二人正廝殺的熱鬧,你我一同看看他們的手段。」
此時場中兩軍匯聚,已經絞殺在了一起。李邯統領的兩萬輕騎一邊輪番沖擊著吳平所部,一邊盡量和對手拉開距離,給自己下一撥人馬留下足夠的沖刺空間。從場中局勢來看,吳平這一段的訓練確實十分出色,現在守方的步卒雖有三萬之眾,卻以五十人一組自成體系,間中以少量的游騎作為聯系,即便是其中一部經不住騎兵的沖擊而潰散,也絲毫不會影響鄰近的部隊。
李邯端坐在陣旗下,眼看著手下突擊了幾次,卻總是擊破敵方十余支小隊後又被更多的敵人遲滯進而消滅。更讓他心神不安的是,配備給吳平的五千騎兵,除了那些三三兩兩半是傳令半是戰士的游騎之外,依然躲在陣中沒有出現。扭頭望了望營門高處,迎風飄蕩的董字大旗下,數十名將佐校尉正簇擁著董峻向這里觀望,他鋼牙猛咬,惡狠狠道︰「傳令,前隊回轉,王、孫二將軍率所部進擊敵方左右兩翼,周參將招齊部下,隨我直破中央。」那王孫二人倒還罷了,都是最近才從府兵城衛中提拔的新人。可姓周的參將卻是曾經轉戰南北的知兵老將,這一次更是臨時調來統帥將近萬余騎兵的中堅。听到李邯的命令,幾人不由一震,鹿死誰手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了。
「如何,以你看來,李吳兩位將軍可有何差錯?」望見場中暫時平靜下來,董峻拈了拈幾根剛剛長出的短須,笑著問道。
臉露欽佩之色,章揚誠懇地說道︰「兩位將軍不愧是歷經沙場的悍將,進退之間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一方將騎兵速度的優勢利用殆盡,卻絕不陷身于亂戰。另一方陣腳扎的極穩,深諳堅壁挫銳持久弊之的要訣。大將軍有此左膀右臂,實為幸事。
「哦?」意味深長的拖了一個問句,董峻見他只說了兩人的優點,索性露骨問道︰「那依你看來,誰人能取勝?」
章揚謙虛的一笑,回避道︰「若是其中一人換成了我,另一人必將獲勝。不過,大將軍請看,他們二人對決的答案就要出來了。」
場中鼓聲猝烈,主攻的李邯軍中旌旗招展人馬嘶鳴,兩支隊伍撲陣而出,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散成無數小隊,向著緩步前進的守方兩翼突進。一時間,自高處望去,滿場都是騎兵飛速攢動的余影。似是沒想到李邯會采取多路小股穿插的招數,吳平的中軍旗一陣亂搖,眼睜睜的看著兩側的數十個小隊被判定喪失戰力。
「不錯,能想到打散敵方聯系,割裂步兵賴以制敵的防守層次,李邯總算動了動腦筋。」董峻五指一碾,像是看見手下出現了一個名將般興奮不已。可惜他話音還為落地,只見吳平的中軍旗忽然斜斜一指,本來就有些難以支撐的兩翼部伍順勢向中間收縮,掩藏在陣中的五千騎兵猛地越過同伴,並不與敵方糾纏,而是繞了一個大圈,意圖將來敵統統兜進口袋之中。這時原本被擊潰的步卒小隊紛紛就近集結,很快便在兩側各自形成了一個凹形的陣勢。
眉角難掩笑意,董峻點頭道︰「吳平的應對也算是上策,不予對方糾纏于局部,反而以厚重兵力壓縮騎兵的活動空間,可謂釜底抽薪。好好,我平賊軍用起步戰,看來也不遜色于海威啊。」這時一直站在旁邊靜觀不語的方戈武忍不住道︰「可是大將軍,李邯手中還有一半兵力未曾動用,守方未必就能穩操勝券。」
董峻哈哈一笑,揚手指著他對章揚道︰「你看看,平賊軍歷來重騎兵而輕步卒,流毒頗深啊。現在勝負還難說,他們就以為我偏向守方了。即是如此,我便問問你們,倘若你們是李邯,又該作何舉動?」
「馳援!先破敵人輕騎,然後再進攻!」
「佯作增援,繞往守方背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忍耐!忍耐!等到守方兵力側重于兩翼,全力以赴突襲中軍本陣。」
一個個的建議從眾人口中響起,有人穩妥有人大膽,卻毫無疑問的將李邯目下所能做出的選擇說了個干干淨淨。「嗯。」緩緩點了點頭,董峻道︰「我看,以李邯的脾氣,必然是要中央突破,直接打亂守方的指揮。」
像是听見了他的定論,一直按兵不動靜觀戰局變化的李邯忽然豎起了己方將旗,身先士卒的率領萬余騎兵向著守方有些松動的中央猛插……這次的進攻似乎李邯早有吩咐,一旦突破了當前的障礙,便留下數十人向兩翼伸展,阻止對方重新集結。那些按照訓練本該停下腳步就地編組的潰兵在騎兵的追趕下不得不繼續奔逃,甚至開始引發本方部隊的騷亂。
吳平排出的魚鱗陣,優勢在于各個小隊編組靈活自成一系,可同時也難免導致局部兵力的弱勢。要是放在早先,損失一些步卒並不可怕,任憑騎兵的沖擊力有多麼強大,厚達數十層的防守陣勢足以抵消這個弱點,再加上藏于中軍的小股機動騎兵,可以發起反沖鋒來爭取時間。但是,這一切都因為試圖圍殲兩翼的敵人而失去了可行性。放肆的在數萬敵軍中縱馬馳騁,攻方的部隊顯然十分得意,那大聲的歡笑連董峻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相比起來,守方卻十分不妙,剛剛移向兩翼的大部人馬先是被自己的潰兵沖亂了布置,隨後又被敵人游騎牽制,只能眼睜睜看著李邯的將旗飛速切向中央。
輕輕拍了拍手,董峻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轉身向營內走去。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方才還十分高興得他此時究竟有何想法。是要表揚李邯繼承了平賊精騎一往無前的沖擊力?還是會贊譽吳平在短時間內就教出一支可以抗衡騎兵的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