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長到囊括了她的一生,充滿苦難的一生。夢里的她一開始還會哭泣,到最後就再沒流過淚了,也不知道是眼淚早已流干還是直到哭泣沒有任何實際作用。
耳邊傳來嘈雜的爭吵聲,李蘇斂了斂眉,艱難地睜開眼,視線卻母親的背影所遮擋。她掙扎著動了動,從手背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李蘇這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正在輸液。
「媽。」和平素軟軟糯糯的聲音不同,李蘇此時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沙啞。因為沒有力氣,李蘇的聲音細如蚊蚋,在爭吵聲中幾乎被淹沒,但李媽媽仿佛有所感應一般轉過身來,見李蘇已經清醒,李媽媽的喜悅幾乎是不可抑制,「蘇蘇!」
李蘇點點頭,注意到母親的聲音里夾著哽咽,她側過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父親,也看到了臉上布滿憤怒和不甘的女乃女乃、二叔。門外的人沒有注意到門內的情形,不過李蘇想她親愛的女乃女乃和二叔應該也不在意她吧。
「媽,有事我們出去說,這里是醫院,蘇蘇還昏迷著呢。」李爸爸無奈道,雖然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他實在沒想到他一直孝順的母親卻會選擇在李蘇生病的時候找到醫院來。他有些迷惑,難道李蘇就不是她的孫女嗎?
李女乃女乃一向偏疼小兒子,又一直和小兒子一家住在一起,更何況此事關乎著李家唯一的孫子,根本听不見任何勸阻,李爸爸不提還好一提就她心里的火就上來了,不屑道,「那個小賤貨怎麼能和我的寶貝金孫相比,死了更好!」
這些話太過出乎人意料,不僅李爸爸就連一旁幫忙勸說的醫生和護士都驚呆了。即使在醫院里幾乎見過人生百態,他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詛咒自己親孫女的女乃女乃。
「媽,你別太過分了。」良久李爸爸一字一句道,母親的話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我的女兒難道不是您的孫女嗎?」
李女乃女乃雖然見大兒子的樣子不同以往,但一向作威作福慣了的她又怎麼會在意這些,哼了一聲道,「如果你今天不把錢拿給你弟,別說那個小賤貨了,你這個不孝子也別叫我媽!」
身為女乃女乃卻一口一個「小賤貨」罵自己親孫女,一旁的一位男醫生實在听不下去,上前勸道,「老人家,這是醫院,您這樣會影響其他病人休息的,你們還是出去談吧。」醫生這話有理有據,態度也算溫和,給李女乃女乃找了足夠的台階下,只可惜她並領情,瞥了一眼醫生不客氣道,「我影響誰啦,站出來讓我瞧瞧。」
周圍看熱鬧的病人和病人家屬聞言低聲議論,看向李女乃女乃和李二叔的眼里透著不屑。自然,李女乃女乃是不在意這些的,但這並不代表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不在意,李二叔見狀小聲對李女乃女乃道,「媽,听醫生的話,我們出去談吧。」
本身氣勢凌人的李女乃女乃看了一眼小兒子,又看了看周圍,不情不願地跟著他出去。李爸爸也抬起腳步準備跟著他們出去,李蘇卻在這時用盡全力地喊了一聲,「阿爸。」
李爸爸因為一直在和李女乃女乃他們理論沒注意到病房內的情況,這時听到李蘇的聲音才知道她已經清醒了,面上的陰霾讓喜悅沖去不少,只是隨即想到剛才母親那些話李蘇或許也全部听到了,李爸爸出口的話就變得有些艱難,「蘇蘇乖,爸爸出去一趟。」
雖然李蘇尚小,可那些話終究是傷人的。
「嗯,」李蘇臉色蒼白,整個人看起來都是一副虛弱的樣子,然而她還是努力朝沮喪的父親露出一個笑容,「我等阿爸回來。」
李爸爸他們一離開,興致勃勃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開,但和李蘇同一病房的小病友家屬仍舊不時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李媽媽和李蘇母女倆。李媽媽沉浸在剛才和婆婆以及小叔的爭執之中,並沒注意到這些,一向敏感的李蘇卻很清楚他們在好奇什麼。
「媽,」她用沒有扎著針頭的右手拉拉母親放在床邊的手,「我餓了。」這話並不全是謊話,之前因為情況混亂沒有注意到,此時病房里平靜下來李蘇才感受到窗外溫暖的陽光,這哪里是下午該有的。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昏迷了那麼長時間,李蘇的肚子傳來信號——她該吃飯了。
本來發著愣的李媽媽听到女兒的聲音,這才連忙起身有些手忙腳亂地在床頭的小櫃子里拿出一個紅紅的隻果,勉強笑道,「吃隻果好不好,媽這就給你削皮。」
說著不等李蘇應聲,李媽媽從鑰匙上取下一把可以折疊的小刀一下一下地削著隻果皮,削好之後還把隻果切成小塊用刀叉了遞給李蘇,「你嘗嘗甜嗎?」
李蘇接過來咬了一口,或許是感冒的緣故,她此時的味覺不太靈敏,也吃不出來好壞,不過見本來傷心的母親滿懷期待地問她,李蘇還是點點頭,「很甜。」
李爸爸並沒有出去多久,他出現在病房門口時,李媽媽手里的隻果李蘇才吃掉一小半,見他回來眼亮晶晶地喊他,「阿爸,你回來了!」老實巴交的父親根本不是李女乃女乃和二叔的對手,在李蘇看來他們談的時間越短對父親越有利。
「回來了。」李媽媽也柔聲道,只是語氣里總有那麼一點擔心。
「嗯,」看到懂事乖巧的女兒和溫柔、善解人意的妻子,李爸爸本來因為母親十分低落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他走到病床前模模李蘇亂糟糟的頭發,「我回來了。」
語氣肯定而堅決。
夫妻二人沉默著等李蘇吃完隻果才對李蘇道,「我們出去一會,蘇蘇,你乖乖地呆在床上不要亂動。」李媽媽說完又起身察看了一下掛著的瓶子里還有多少液體,見還有大半瓶這才和丈夫一同出去。
兩個人走到外面的花園,李媽媽擔心地問丈夫,「和媽談得怎麼樣?」即使強裝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李媽媽心底還是十分不安的。雖然錢現在全都在她的賬戶上,就算丈夫答應婆婆要把這筆錢給小叔,一時半會兒他們也拿不出錢來。可她只怕已經下定決心的丈夫再次動搖。
李爸爸沉默著不說話,拿出一根煙點燃蹲在角落抽煙,李媽媽見狀心里越發不安,可她也知道不能著急,于是只在一旁安靜地等待。過了一會,李爸爸把煙扔在地上碾了,抬起頭看向一旁滿臉擔憂的妻子,「我給他們說了,這筆錢我一分都不會給他們。」
李媽媽愣了愣,她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此時丈夫卻告訴她,他一分錢都不打算給婆婆他們。這讓李媽媽意外又覺得驚喜,不僅是因為錢,她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走進了才發現他的眼眶紅紅的。和自己的母親鬧翻,即使話說得再狠,李爸爸心底總還是不好過的。
原來母親堅持要讓他把佔地賠償給二弟,否則就不認他這個兒子。李爸爸一時氣憤沒忍住指著弟弟大聲質問,「媽,憑什麼我一定要讓著他,憑什麼我的女兒要被他的兒子欺負?」如果不是李女乃女乃太多咄咄逼人,李爸爸也不會如此。
話一出李女乃女乃和李二叔都愣住了,倒是李女乃女乃先反應過來,理直氣壯地準備罵這個「不听話」的大兒子,卻沒想被李爸爸搶了先。
「你別告訴我說,因為我是哥哥,所以必須讓著他這個弟弟。」李爸爸剛才也是在氣頭上才會說出那樣的話,這話一說出心里已經有些後悔,可李女乃女乃理直氣壯想要幫著弟弟說話的樣子讓他覺得這些年不停為母親的偏心找借口的自己像個笑話。
以前的種種慢慢地浮現眼前,小時母親總是讓他去地里干活卻讓弟弟在家休息,明明他的成績比弟弟好上許多,可母親依舊讓他輟學,讓成績糟糕的弟弟讀到了中學。
「是,哥哥是應該讓著弟弟,可從小到大我讓得還不夠多嗎?」話說到這份兒上,李爸爸也干脆破罐子破摔,「別的不說,媽您自己說說您見過除了我們哪家人是弟弟先娶妻,然後才張羅哥哥婚事兒的?」
李爸爸和李媽媽結婚的時候已經快三十了,在鄉下到他那年齡才結婚幾乎沒有,就連一些平時不務正業的二流子都比他早娶妻。
其實李爸爸踏實肯干,在之前也有不少人給他介紹姑娘,可都被李女乃女乃拒絕了。她一直告訴李爸爸,男人要先立業才成家,可真正的原因是她舍不得拿錢出來給他張羅婚事兒,即使家里的收入大都是李爸爸一點一點攢起來的。
李女乃女乃本來還想拿那一套來唬這個傻愣愣的大兒子,還沒開口卻被身旁的小兒子阻止,李二叔攔著李女乃女乃,拿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大哥,你別氣咱媽,她身體不好,氣出病來怎麼辦?」
如果是往常李爸爸一定會因為李二叔這番話而妥協,只是已經對母親失望透頂的李爸爸很清楚即使他和以前一樣妥協了,母親也不會對他有所愧疚或者多一些真正的關心,不僅如此,他還會失去自己妻子和女兒的信任。雖然只是直覺,可李爸爸此時十分清楚這筆錢對他們家到底有多重要。
李爸爸認真地盯著弟弟看了半晌,冷笑道,「到了這個地步,你也別裝了,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錢我是不會給你的。」李爸爸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堅決,說完見母親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他又朝她道,「如果您不想認我這個兒子也沒關系,反正您不是還有我這個好弟弟呢。」
李女乃女乃從沒有想過大兒子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不孝」的話,一副被氣到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瞪大眼楮用手指著李爸爸,最後終于吐出三個字,「不孝子!」
听到母親這樣的話,李爸爸再沒有從前的驚慌和愧疚,他只覺得輕松了。對于這個生育了自己的老人,他一直心懷感激,即使被不公平對待也沒有絲毫怨言。可人的忍耐度都是有限的,母親和弟弟總是拿這個「孝」字來壓他,一次兩次他會覺得愧疚,可次數多他也覺得累了。
不孝就不孝吧。
「蘇蘇她們還等著我回去,我先走了。」李爸爸淡淡道,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冷漠的態度和李女乃女乃說話,說完不再理會他們的反應徑直回了病房。
李媽媽听完丈夫的話,眼眶也濕濕的,卻還是安慰一旁的丈夫道,「媽認不認是她的事,我們只要無愧于心就好。」李爸爸聞言點點頭,事已至此,生活總還是要繼續,更何況誰知道未來不會更好呢?
「我們進去吧。」想通之後,李爸爸突然覺得整個人都清醒不少,傷心是一定的,可他終于想通,孝不應該是愚孝,所以此時更多的是甩掉心理包袱的輕松,「蘇蘇還在等我們呢。」
李媽媽抹了抹眼淚,點點頭,和丈夫並肩朝住院大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