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7節 小滿

作者 ︰ 月凌波

與皇太後相見自是免不了一場傷感。她問起大娘病中的種種情形忍不住也流下淚來緊握我手嘆道︰「她自小便十分要強我初時听聞她臥床養息心中便很是不安。倘若不是病的嚴重依她的性子是斷不肯放下手中的事躺下休息的。」我滿心酸楚也是淚如雨下。

蘇茉爾在一旁柔聲相勸民許久我們方才漸漸止淚。這時門外有傳「十一阿哥到」。話音未落博果爾穿著一身黑狐小襖走進房來他的小臉凍得通紅一邊走一邊說道︰「還在下雪春天難道就不來了麼?」皇太後伸手拍了拍他笑道︰「誰說的你一進屋子春天不就來啦!快去看看你東莪姊姊她正傷心呢!」

博果爾向我走來對我上下端詳一番後道︰「東莪姊姊瘦了。如今有博果爾陪你解悶保管讓姊姊高高興興。」他轉向皇太後道︰「太後娘娘姊姊來了宮里您可要留她多住些日子好麼?」皇太後笑道︰「這個自然。」

我坐在皇太後身旁宮女拿過氈毯為我蓋在膝上博果爾也爬上大榻坐在我的旁邊。他眉飛色舞說起冬日里的一次圍獵正說到精彩處有太監宣「皇上駕到」福臨也走進房來我忙起身行禮。他向皇太後行禮問安再對我點頭示意坐在一旁。宮女捧上暖爐他接在手里。

皇太後笑道︰「這下可好我這兒又成了皇上阿哥們喜歡來的地方。」我看向福臨他也正看著我我們相視一笑靜听博果爾續完他的「獵場大獲記」。

博果爾一邊說一邊卷起左手的衣袖遞到我的面前我伏身細看果見兩道約有二寸長的淡淡痕跡他洋洋得意道︰「那兔子讓我射中一箭居然不死我拎著它的耳朵那畜牲竟抓了我一把。」

我伸手輕輕撫模他搖頭笑道︰「早不疼了這點傷算不了什麼等我再長大些我要做最棒的巴圖魯哩。」我們又閑聊了許久便都被皇太後留下共進午膳膳後皇太後照例要小歇我們便都退了出來。

屋外雪已停了只是天氣仍很陰沉。我們仨人在院中閑逛。福臨離了慈寧宮便不再只是一個听者他說起這半年來他開始漸漸喜歡漢文老師的授課當然每日的摔角騎射也並未放下。

我看他臉色也較從前紅潤個子也有些長高了自然替他感到高興。他還說起跟著老師學畫大有開拓眼界之感。我看他饒有興味便向他問及一些書畫名家的典故。他笑道︰「早知道你要問這個都記下了在腦子里呢!」說著將他喜好的黃公望、荊浩、關仝和倪幾位名畫家一一列舉。他說話間神采飛揚顯得自信滿滿與當年初識的那個郁郁少年幾乎判若兩人。

博果爾在一旁早不耐了好不容易等他說完怕我又引他長篇大論忙道︰「皇帝哥哥真的做了不少畫呢。咱們這就去上書房看看吧東莪姊姊那兒還有我的一副大作可好著呢。」

福臨笑道︰「你真要拿你的大作給東莪看我可要先給她墊個底子要不然嚇著了可怎麼好呀!」

博果爾很是氣惱道︰「我是為陪皇帝哥哥才畫的皇帝哥哥既這麼說下會再找我可就難啦!」福臨哈哈大笑我輕拍博果爾的肩膀一路同去。

到了上書房博果爾便開始尋找他的畫。我抬頭看到這屋牆上掛著不少字畫看的出雖是初學但卻凝聚了學畫之人的深厚興趣。

我道︰「你這里可大不相同了。」他喜道︰「是麼?趕明兒你也來畫些好麼?」我微笑點頭他很是高興將掛著的字畫中哪幅受到老師好評、哪幅又是何時畫的一一說給我听。

趁著福臨埋頭找畫的時候卻听博果爾走到我身邊輕笑道︰「東莪姊姊你看這是什麼?」他將手中的畫朝前一遞我低頭看去原來是一幅仕女圖許是福臨初學還不善人物。圖中便只畫了一個簡單的背影還有點似是而非。是一個女子對著月亮站在假山之側身邊尚有幾片芭蕉畫的右側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僚糾心勞心悄兮。」是詩經中「日出」的兩句。

博果爾道︰「難道皇帝哥哥真畫的比我好麼?我看不見得人臉最好畫他偏偏只畫個背影。」我笑道︰「這是意境你還不懂的。」

他笑著輕聲道︰「我知道你當我是小孩子呢!我就知道這個是皇帝哥哥的心事呢他偷偷藏著的我早看到了一直想翻出來瞧瞧是什麼。」

偏巧這會兒福臨找了幅畫走過來笑道︰「你們在說什麼?找到他的大作了麼?」他低頭看到博果爾手中的畫忽然滿臉通紅怒道︰「你找你自已的亂翻什麼?」將那幅畫一把搶過。博果爾小嘴一扁就像要哭我忙過去安撫他心里不免有些好奇看向福臨卻見他臉上紅潮未退正偷偷看我見我瞧他更是著急慌忙將畫塞到身邊的紙筒中。此時太監前來稟報是福臨的漢學老師到了我和博果爾忙退了下來。

回來的路上我向博果爾柔聲勸慰他也是孩童性情一時委曲轉眼也就忘了。整個下午他便一直與我作伴直到晚膳時方才離開。

太後壽誕這天下起了一場大雪。因為不是整十的大壽皇太後力主簡樸也就是在宮中設了幾桌家宴傳喚各位王公貝勒的福晉入宮一聚罷了。皇太後事先詢問于我可要招額娘入宮我自然滿心歡喜在宴席上見到額娘彼此十分高興。額娘向我說起父親已于日前出城狩獵近日以來也好像恢復了一些精神我自然也為他歡喜。

此後在宮中一住十數日每天大多與皇太後作伴說些王府中侍女間流傳的外間趣事給她听。皇太後久居深宮對于宮外種種都覺好奇。不經意的言談之中我甚至覺得她對于我們王府中的大小事宜也充滿興趣。時常詢問一些起居往來的事我雖知之甚少但懷著對她的好感自然也是知無不言。

屋子里垂下厚厚的簾子各個窗口都糊的嚴嚴實實沒有一絲寒氣進入。屋中央放著碩大的火爐不起眼的黑色木碳下燃著暗暗的光不懷好意的怯怯地著熱揭力壓抑著光芒。而我只覺得溫暖在一室的溫情中與她對坐許多甚至從未與額娘傾訴的話都不自禁地一一流露她的眼中現出柔和的光輕輕撫慰令我覺得無比適意。

福臨每日的日程與從前大不相同了不再有那麼多空閑的時候。他總是在晚膳後方才來到在皇太後的宮中停留下來听我們說話。在這里他總是很少插嘴說話的我在與皇太後對話的間歇偶而轉頭總會踫上他的目光。

他像是屏著氣在屋子的另一端看著我們那種距離總給我不真實的感覺。但我卻能感覺他漸漸滋生的不滿情緒。終于有一天我在一個早晨比平日稍遲一些來到皇太後的寢宮卻見到福臨一臉怒容自里而出差點和我撞個滿懷。他定楮看到是我眼中閃過一絲叛逆伸手拉住我就走。

我不知所措被拉著小跑看他臉上滿是怒氣只得跟著他。一直跑至花苑他方才漸漸慢下步子。院子中到處是殘雪許許多多的宮女太監們正將路邊的雪掃至兩旁而小徑上細小的石縫間尚留有些許微白不過無力持久只一會兒的光景便融化了露出原來的黑色面貌。

他在路旁站立久久不語。我看著他的臉色漸漸平靜便道︰「氣消了麼?」他轉頭看了我一會輕輕點頭道︰「剛剛和皇額娘……」我打斷他的話道︰「既已氣消了就不要再去回想吧。」

他朝我深深注視沒有說話。我道︰「我此次入宮覺得你比往年有了一些改變你變的自信快活的多了。」他道︰「你真這麼覺得?」我微笑點頭︰「是我在家里時時常會想起你可有什麼變化沒有不知你近來可有喜歡上學或是……還是和那些個笨布庫摔交?」

他笑道︰「你是在笑我吧。」我掩嘴微笑不答他道︰「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近日也沒有空來陪你。博果爾不來煩你的時候你就來上書房吧。」我笑著點了點頭。

一陣微風吹過有幾片碎雪落入我的身上我們抬頭一看才覺是站在一棵枯樹下那些撐天的枯枝上堆積著殘雪被風一帶便揚揚撒撒的落將下來我們便向前走去。

沒走多遠看到一個太監蹲在路旁不知在做些什麼。他十分的專心我們走到近處他也沒有覺。

我伏身看去見他將雪輕輕拔開在草皮下翻出一層土再小心的裝到身旁的一個布袋里去。福臨「哼」了一聲。那太監听見回過頭來頓時嚇的臉都白了伏在地上便拜說不出話來。

我看他一條稀疏的辮子白多黑少身子佝僂是個年老的太監。便問道︰「你在做什麼呢?為什麼將土放在袋子里?」他身子尚不停抖好一會方道︰「回稟皇上回稟格格奴才是宮中的花匠正在尋些松土準備栽培新苗。」

我看他嚇的不輕便說︰「你起來吧地上冷。」他頭也不抬只是抖。福臨皺眉道︰「你起來回話。」這老太監猶豫了一會方才慢慢站起垂頭側立一旁。

我問道︰「也有冬日栽培的花麼?」福臨笑道︰「那自然是有的像梅花、水仙便都是冬天開的。」

我探身朝那老太監的布袋里看了看他忙道︰「回格格這里面都是土髒的很。老奴正打算拿回屋里栽培呢。」我便道︰「你打算種的是什麼花也是冬天開的麼?」

他躬身答道︰「回格格這次種的是一個稀罕種子在六月里方才開花到了九月便不再有啦。」

我點頭道︰「哦原來只開三個月的花」。他笑道︰「回格格的話並不是開三個月是在這三月之中方才能種。此花只在夜間開四個時辰一見到強光便既枯萎。」

我奇道︰「有這麼奇怪的花?它叫什麼名兒呢?」他答︰「是叫曇花!」福臨插道︰「曇花一現原來是從這里來的。」

那老太監躬身笑道︰「皇上所言甚是。」我道︰「不知道長的好不好看!」老太監笑道︰「種出來便看到了格格若喜歡奴才給您留著。」福臨也道︰「是呀你若想看我讓他種出來後給你送去。」我點了點頭。

福臨便道︰「你去吧要認真栽培種的好我再賞你。」老太監合不攏嘴的笑著告退了。我們又在院中走了一會他方才回上書房去了。

我回到皇太後的居所她听我說了早上的事便笑道︰「我還道福臨終于長大了哪知道他還這樣的孩子性情。」當下也不再說今日之事只與我閑聊。此後數日我都依言在上書房陪福臨一同作畫涂鴉之間倒有許多的樂趣。

轉眼天氣漸暖我在宮中已住了二月有余。這日我和往常一樣往皇太後寢宮去向她問安掀開門簾便見幾個大臣正告退出來。蘇茉爾向我走來告訴我今日皇太後不適不用問安了我依言退下臨走時自幕簾一側看到她依窗而立面上似有慍怒之色。

我回到住處不久卻又受到她的召見。我再度過來細看她時只見她臉上方才的怒色已略有平息。她向我說明原來是父親向宮中派人來召我回府。皇太後神色淡然道︰「那你先回府中去吧改日有了空閑記得再入宮與我作伴。」我應聲退下出宮。

回到府里卻現王府上下張燈結彩忙做了一團。我問額娘她只是搖頭加之她也十分忙碌我竟沒有與她細談的時間。只等到入夜時分待她回房時才又再度問起她沉吟了一會道︰「你阿瑪迎娶了新的嫡福晉很快就要回府了。」我一頭露水听不明白再問了一次她才向我細細相告。

原來父親月前並非是去獰獵而是趕赴連山去迎娶李國的順義公主。再過幾日這順義公主便要來到北京從此以後她將取代大娘在府中的地位。我張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頓覺心中涌起失望、悲傷、憤怒諸多情緒。額娘見我不說話正要相詢我一扭身跑回自已的房里自顧自生起氣來。

果然沒隔多久後的一日王府中一早便開始忙碌準備侍女們說起自王府向外一路鋪了幾丈遠的紅地毯、進城之路更是從一大清早就開始肅清、等候在王府門前的吹奏班子少說也有十隊……而我只覺氣忿不論額娘如何相勸我抵死不願離開房間再說到後來我索性將她推出門外不再理會。額娘急的沒有法子前面又有人來催她只得離開。

我讓吳爾庫尼準備紙墨只在房中練字對外間一切不聞不問。到了巳時外面開始熱鬧起來樂隊吹吹打打又附有許多恭賀笑聲傳來。听在耳中卻令我異常煩燥將亂寫的紙一張張扔的滿地都是吳爾庫尼從未見我這樣只得在一旁看著不敢上前。過了一會又听額娘來勸說是前廳正要行禮于情于理我也應當前去拜見。我听了卻更加難受一時間只覺悲從中來竟伏在桌上哭出聲來。額娘怕驚擾父親不敢再勸只得走了。

這宴席足足擺了三天前院流水般人來人往笑聲不斷。我整日呆在房中一步也不願離開。額娘無暇顧及只得叮囑吳爾庫尼多加照料。每日听到隱約傳來的歡笑聲令我幾乎夜夜不能安睡想到大娘又不知哭濕了多少枕巾。

不過這喜宴終有結束的一日。這一天我早早起來現那喧鬧已經消失院里院外一片寂靜。

我打開房門五月的早晨剛下過一陣蒙蒙細雨空氣中尚有些煙霧蒸騰早起的僕人們也許都在前院忙碌打掃庭院里竟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人影。

我獨自向院中慢慢走去。小池塘里微風吹動水面波光蕩漾水紋與水中樓台假山的倒影匯在一起猶如水晶簾在微微擺動。

我向池中久久凝望腦海中卻泛現大娘的臉龐才幾個月的光景她已經被父親遺忘了此時的王府中也許不知何處倦縮著她怯怯的幽靈正獨自哭泣呢!我抬起淚眼卻看到長廊的窗格中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我忙退入身旁的假山之後。

只听的腳步聲漸近不多時父親便來到了我剛剛站立的地方他身上的衣衫隨風微微蕩動更顯得他的身型十分消瘦。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一心想撲到他的懷里大哭一場又想責問他如此的薄情寡意大娘尸骨未寒為何卻要這般忙著續弦……

就在這時我听到他深深地一聲長嘆不知為何這一聲輕輕的嘆息竟忽然打斷了一切存在于我心中的對他的埋怨這嘆息聲中透露著濃稠的化不開的東西。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那是寂寞。

就在這一刻我原諒了他甚至在我的心底覺得大娘一定也會原諒他我不由自主的想伸出手去輕撫他的背正要邁步。忽听到池塘那邊傳來的家奴稟報聲。父親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我獨自站立許久自院中回來囑咐吳爾庫尼為我梳一個漂亮的旗頭穿戴整齊向前院走去。父親正和他的新婚福晉在用早餐。他看到我異樣欣喜。我向他們盈盈拜下第一次晉見我的新「大娘」順義公主。這公主非常年青生的嬌小清秀。她听我說著她家鄉的語言頓時和我十分親近露出雪白的貝齒是一個羞澀溫存的女人。

額娘在我回房時已在我的房里等待她一邊輕拭淚水一邊笑贊我做的很好。我換下裝束自枕下取出大娘的錦帕。我將它細細的疊好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口最妥貼的位置。額娘在一旁看著難以自禁地又落下淚來

父親忙碌的日程並沒有因為新婚而稍有停滯。可是六月開始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剛入七月他便又病倒了。這一次的病他卻好似早有預感早在之前便已將宮中的一切事務安排給了理事三大臣合議協商。

自他病後更是拒絕了所有外務除了每日詳听三大臣的一次奏報其余時間他都遵從太醫的建議臥床養病。

這日我正在自己的房中畫好一幅山水想拿到父親那里去剛剛走出房間卻見到額娘一臉惶恐她將我攔下道︰「這會兒可不能去那邊。」

我奇道︰「為什麼?」她眉頭微皺道︰「是……是皇上來啦。」我聞言驚喜異常心想福臨能親來看望父親父親一定會很高興。正想著卻見額娘一臉憂色我向她詢問原因她只是搖頭還不時的朝父親房中張望。

我心懷疑問很想去那里看看但想到這畢竟不是在宮中福臨親臨府詆總是不能無傳自見的。我只得回到房中卻又無論如何不能靜下心來更奇怪的是這會兒連吳爾庫尼都不知去了哪里。我問身邊的侍女卻都說剛剛還在眼下也不知到何處去了。

就這樣在房中呆了一會我再也忍耐不住趁額娘有事走開的間歇忙朝前邊去了。快至父親房外之時卻正好見到福臨由太監引領著在離我不遠的長廊邊走過我停下步子靜看他自眼前緩緩而過。

他低著頭面色好似含有慍怒身旁的一眾太監侍女們也個個是驚慌的神色。我倍感好奇朝他注目看去眼角帶過卻又似在前面的長廊之側瞥有一個青色身影一閃而過這背影十分熟悉可我無暇細想只看著福臨。

便在這時我身後的侍女也紛紛趕到了見到不遠處正慢慢走過的福臨她們大驚失色忙停下步子站到我的身後。福臨好似受到這陣紛亂所擾抬頭朝我這里看來他頓時停下了腳步。我見他看到自己忙鞠身行禮卻見他臉上似有歡顏一閃一腳向前像是要走過來。卻又忽然生生的止住了。

我與他隔廊對望他的目光卻從未如此深沉雙眸的光亮之中好似有無數言語欲言又止。我受到這目光感染不知怎地竟忽然覺得有一絲悲傷向我們二人慢慢靠近且越縮越緊。心底竟有些莫名的慌亂起來。

七月的炎夏原是沒有一絲風聲。此時卻不知從哪里吹過一陣微風這輕風帶著一朵自樹上落下的碩大的玉蘭花飄飄蕩蕩著自我與他之間緩緩落到地上。我們的目光不由的被它吸引隨著它的落勢極慢地移動開來。恍惚間我仿似看到福臨的嘴角微動像是說了一句什麼可是相隔太遠卻未曾听見。

此時一個太監走上前來在他身邊垂說了什麼話。他再看一眼向我極微的點頭便轉身走了過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廊盡頭。心中滿是疑惑忙轉身向父親房里走去。

他的房間里為擋日光掛著密密的竹簾。室內一片暈暗我靜靜走向里間見到父親躺在睡椅上正閉著眼楮。我不敢打擾只得退出。

直到當日的夜晚我方才從額娘那里知道原來今日福臨前來看望父親時不知為何父親忽然大反常態將他訓斥了一番。本來父親自病臥以來因他的病癥時好時壞心情也隨之變的十分惡劣時常听到他責吆下人眾人都不敢輕易靠近。也許他因此而遷怒福臨至使福臨含怒而返。

可我心里那隱隱的不安之感卻久久無法消散。但父親自那日之後卻時時陷入深思之中常常整日一言不。即便是我陪伴在側時他也總是如此。我再無暇去想別的只一心撲在他的病體調養之中。

可是他的病這般持續反復太醫換了數十種藥方也沒有明顯的改善病情。一整個夏天便這樣匆匆而過。期間宮中送來曇花我將它種植在花院中也沒有心情去打理它。

九月的一天我陪著父親一同用過晚飯這日他的精神卻好便不願臥床我扶他到搖椅坐下為他蓋好毯子。窗上珠串的簾子下透進朦朧的月光。

父親看向窗外忽然嘆道︰「又是中秋了。」我坐在他的身旁答道︰「是呀真快去年的秋天多尼哥哥方才成婚可如今他卻就要做父親了。」

父親看著我露出難得的笑意道︰「是嗎?在什麼時候?」我道︰「听說就在十月呢。」他道︰「難怪前些日子我常看他獨自笑著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怎麼不和我說。」

我笑道︰「多尼哥哥怕您怕的厲害又生來像個女兒家因此才不敢告訴你的吧。」他點頭笑道︰「是吧。」又微微的笑了笑轉頭看我道︰「東莪你看阿瑪是個難以相處的人麼?」

我道︰「怎麼會在東莪的眼里阿瑪是最最慈和的人。小時候嘛倒真有過一陣子怕您呢!」

他饒有興味問道︰「哦那是什麼時候?」

我道︰「剛剛來京城的那幾年。一听說您在書房我就不敢經過。您站在我的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一般我連抬眼看您都怕呢!」他朗聲笑起來歇了一歇道︰「那後來為什麼又不怕了呢?」

我道︰「還不是大娘她說……」我愕然驚覺忙掩住嘴。父親笑了一笑道︰「你大娘又和你說些什麼?」我看他神色如常便道︰「大娘說阿瑪看似嚴厲實則是最最心軟的人。對家人更是無比疼愛。她還說起三叔小時候十分頑皮將您馴養的第一只小雕弄死了他自己先嚇的大哭倒反而是阿瑪您反過來安慰他。大娘說明明自己傷心卻先去撫慰別人。只有心中滿是親情愛護的人才會這樣做。」

父親道︰「她總是把我說的太好。」說罷他對著我笑了一笑。他的神色淒苦笑容之中滿是苦澀之意。我不忍再看將頭伏在他的手臂上眼眶卻漸漸紅了。

只听父親嘆了口氣說道︰「你心中曾經怪過阿瑪吧。你大娘她病故未久阿瑪便娶了新人。」我不敢抬淚眼看他只輕輕搖頭。

他伸手輕撫我的頭道︰「阿瑪雖是她的夫君卻更是這大清的掌舵人。有許多需要顧及的事卻唯獨無力顧及這種種傷心。」他不再說話停了好一會才又道︰「你大娘病重之時你一定在她身旁吧她都說了些什麼?」

我抬頭看他他伸手輕撫我的臉道︰「你不用擔心顧忌只管說吧。你大娘知道咱們這會兒說起她必定十分歡喜。」我點了點頭將大娘病重以來的點點滴滴一一轉訴。

父親听完目光凝結不動臉色卻異常蒼白平靜。我暗暗擔心只盯著他的每一分神情變化一言不。

過了良久他輕嘆了一聲道︰「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竟盼望時光可以倒流能讓我趕的急回來听完她要說的話……倘若時光真能回頭我誓我多爾袞只做這一件事而已……你說上天可會听到!」我的心里如受重擊久久說不出話來。

靜了一會他又緩緩說道︰「說來奇怪你三叔亡故之時我雖十分痛心但卻暗自詛咒上天為何對我如此不公只留下我孤苦一人……可如今你大娘又去我卻……我卻開始乞求上蒼唉!莫非我真的是老了麼?」

我緊緊握住他手輕聲道︰「阿瑪還是讓東莪扶您去歇息吧!」

他望向窗外道︰「這麼好的夜色怎麼能這樣浪費你陪阿瑪去院里走走吧!」我反復相勸也沒有奏效只得扶著他朝院中走去。

庭院里樹影扶疏明月窺人。遠處頻頻傳來假山上泉水流動的聲音。我們在石徑上慢慢行走微風中有些淡淡的花香襲來。父親道︰「這不知是什麼花的香味?」

我道︰「興許是許多種花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曾听人說花香到了夜間便會更加濃郁!」父親道︰「哦你在學種花麼?」

我听他一問頓時想起一件事來忙答道︰「不是的是前些日子在宮中時听宮里的花匠說的我還看中一種挺特別的花拿到院子里種著呢!」

父親問道︰「是什麼花?」我邊走邊看道︰「要找一找才行天太黑了阿瑪你走慢些。」

父親笑道︰「你還是像個孩子。」我笑笑不答一路上留神行走終于找到種花的地方。我扶著他漸漸走近眼前花壇中昂立著幾株白色的花朵。這花朵如拳頭大小形狀有些似菊但花瓣又與菊花不同通體潔白伴有濃郁的香氣在夜色中四下散開。我蹲子聞了聞道;「是了就在這里。阿瑪它開了。」

我怕他看不見指給他看。父親稍稍彎體看了看道︰「這是什麼花?」我答︰「這是曇花听說只在六月到九月間才開只在夜里開花而且開過四個時辰便既枯萎了」父親道︰「曇花!原來是這個模樣。」

我怕他彎身太久忙站起來扶他他道︰「只能在夜間開四個時辰白晝里的大好時光都無法經歷。這花之美或許便是美在它的短暫一生。曇花一現原本也就是這個意思。」

他站直身子極目遠眺目光落在了假山邊的小亭子上卻又不再說話。我知他又念及大娘心知勸慰無效只得站在一旁。

夜風習習輕拂而過靜了一會听他幽幽地道︰「我這一生實是負你大娘良多。她為我求謀的我沒有應允。她想要的我又沒有辦到。若早知人生如此短促便是圓了她的心願……哪怕她只能過一天……過一天那樣的日子到如今我也不會如此痛心疾!」

他轉身向我柔聲道︰「東莪你有什麼願望麼?阿瑪一定為你做到!」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臉背著月光看不清面貌但在這黑暗之中閃著盈盈地亮使那星光亦為之黯然了。

我道︰「東莪沒有他求只願阿瑪早離病痛孩兒能陪伴在您的身旁那就是了。」他點頭道︰「我都答應我都答應。」我扶住他慢慢回轉朝房中走去。

這一夜我輾轉難眠。父親的言語總在耳際撩饒心里隱隱有些不安長夜漫漫我一時想著父親一時想著大娘幾乎整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我便起身往父親房中在半路上踫到他房中的侍女向他問及她笑道︰「王爺今早好的多了一大早便上院子里去了呢!」

我將信將疑忙向院中尋去果見父親正坐在池塘旁的石凳上他看到我便招手喚我過去顯得十分高興……我走到近處看他臉色雖白精神卻好滿臉是笑向我說道︰「一覺睡醒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你看阿瑪是不是好多了。」我在他身旁道︰「這麼早便在石凳上坐著阿瑪可要小心著涼了。」

他站起身子道︰「那好吧咱們就回房去吧。用過早飯你讓人去請林太醫來看看我是不是好多了」我看他談笑間言語輕松心中壓著的大石漸漸放下。

遲些林太醫趕來診治後喜道︰「任何病癥皆與心緒有關。只要心態輕和再配以對癥下藥身體康復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父親只看著我笑道︰「這丫頭只信林太醫的你瞧她听了你的話頓時眉開眼笑早上我說我好的多了她還不信呢!」

林太醫笑道︰「格格關切王上其心足以感天!有格格承歡膝下王上的病指日便可痊愈了。」父親微笑點頭我看他神情愉悅方才真正地松了口氣。

果然接下來的時日。父親不再長期臥床除去午休晚寢其余的時間他都努力活動身體。慢慢的甚至開始晨練。我從旁督促他每日按時進藥眾人見他漸漸恢復神采無不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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