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9節 夏至

作者 ︰ 月凌波

接下來的幾日隨行的王公貝勒們忙亂不堪信報京城布置喪儀全城一片縞素眾人也都已改喪服數日後馬隊大張白 自喀喇城出向北京進。

十七日喪車一行行至東直門外五里處福臨已經帶領百官前來迎喪。福臨見到喪車痛哭失聲連跪三次雙手舉爵到祭。文武百官都跪伏路的左側一時間只听哭聲動天。喪車從東直門向西而南到玉河橋一路上四品以下官員都跪在道旁哀哭。

等喪車進入王府更是一片淒慘。額娘等一應女眷家人全身縞素跪在門內痛哭。額娘雙目紅腫不堪將我緊緊抱在懷里。

我卻只是漠然緊抱父親的靈位一聲不吭。她向我注目驚道︰「莪兒你怎麼啦?」我向她抬頭看去停了一下道︰「額娘我們回來啦!」她傷慟之極道︰「莪兒你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一些。」我對她不再理會只直直的走進正堂將父親的靈位放到上位中央。

當晚百官守喪。王府中哭聲隆隆整夜未歇。我自懷中拿出父親遺交的綿囊自內而出是一枚縴巧細致的環形玉飾極薄。我將它穿上長絨掛于頸上。那玉片冰涼透骨沾粘在體膚之上如尖錘微微刺痛。它閃著白玉的細亮光芒成了附在我心口的一塊淚痕。

九日之後父親被尊為義皇帝廟號成宗。他與大娘的靈位以義皇帝、義皇後之名一同敬祔于太廟。並于二十六日正式頌詔命公告天下實行大赦。

而我無動于衷。父親在天之靈一定也是如此吧。任何身後的榮耀都無足輕重。倘若它能換回這骨肉分離天人兩隔便是將一切交換我們都絕無微詞但……一切已矣。

我不知疲倦在院中久久靜座听到額娘的呼喚聲便站起來換一個地方坐下。如此反復而我心中又何嘗不知便是再如何游走等待也永遠不會看到我想見的人了。

寒夜風聲嗚咽如無數幽靈在人身側飄忽不去。這隱隱的哭聲如此真切使我不自禁的隨它向前。轉過圍廊卻見到樹影之下一個黑暗倦縮在那兒正哀哀哭泣。

我慢慢走上前去那黑影听到動靜抬起頭來。月光自疊亂的樹葉之間透下幾絲白光照在她的臉上。

我怔怔看她問道︰「吳爾庫尼你怎麼在這里?」她臉上閃閃亮滿是淚痕直直的看我靜了片刻忽然在我面前跪倒用力的在青石鋪就的小路上磕起頭來。這「咚咚」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刺耳仿佛她用盡全力磕下去仿佛她在——求死。

我驚慌不已忙伸手扶她。她毫不動彈又用力磕了幾下方慢慢抬頭。她的額上已有幾絲血跡緩緩流下劃過這張在月影之下異樣蒼白的臉龐十分詭異。我忙蹲來拿出帕子想為她擦拭但她抓住我的手只對我靜靜凝視那目光中有諸多情感復雜交錯難以分辨。

許久許久她站直身子轉身跑開。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假山之後竟忽然覺得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

果然第二日府中便沒了她的蹤跡而我還未有時間細細回想卻听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十二伯自喪車進京之時就已以悖亂之罪入獄。昨日他的府上更是遭到了查抄她的一個側福晉因當時未在家中而逃了出來她披頭散哭個不止。眾人正萬分驚詫間卻听剛林來見。

額娘她們忙將這側福晉送入內院卻見剛林一身便裝行至堂前他目光深沉看著我道︰「格格你是不是有一個侍女叫吳爾庫尼?」我點頭稱是。

額娘將吳爾庫尼失蹤一事據實相告。他又問道︰「格格能找到她麼?或是格格是否知道她除在府內平日會去哪里?」我搖了搖頭他不再說話目光自眾人臉上一一掠過半晌躬身道︰「王上對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便是粉身碎骨也絕不會任由他人誣蔑他的英名。」他臉現剛毅之色抱拳離開。這是順治八年二月十五日。

窗外是陰沉沉的天色雲層被深深籠罩在巨大的青灰濃墨之中不知所蹤。灰暗的天如同一張大網正慢慢地覆蓋下來萬籟俱寂中人人自危了。

大堂中眾人議論紛紛我木然離開回院中獨坐。走進院子良久忽听得一聲驚慌的尖叫聲傳來兩個侍女自內院深處跑出來她倆面無血色看到我也毫不停留足往前院奔去。我只覺驚奇莫名便自她們的來處慢慢走去。

那里是一叢小樹林內有桃樹松柏林間一席空地石凳石桌在四周枝葉撐就的隱蔽之中是夏日避暑的好去處。石桌之側是一株樹齡已過百年的老樟亭立如蓋——可是自灰敗交叉的枯枝叢中望進去有一片青色的衣帶隨風而動看不真切。

我向前遁進……透過天、枝葉、塵埃……一切身外物!她懸于高挑的樹梢之下——她的身子在空中隨風回轉過來那張臉蒼白如魅額上的傷痕依舊醒目。我驚的呆了就這樣仰頭看她同一時刻我與她都對望成僵塑無法動彈。

身後有眾多腳步聲傳來驚呼聲中許多人將她解下來探氣、哭泣、私語。而我一動不動。額娘自後抱住我她身子顫的厲害。

我只看著地上吳爾庫尼的尸體有人拿過長板將她抬起我忽然尖叫「等一等!!」眾人錯愕止步。

一片靜默中我慢慢走到她身旁她的指節蒼白卻死死握緊。我伸手在她手中扳動幾乎用盡全力、狂——終于她的手緩緩松開一個東西自她手中掉落在地塵埃上——鍵子!它依舊五彩斑斕但卻無光靜靜的跌在骯髒冰涼的地上染得一身污垢——死物而已!!!我吐出一口長氣失去了知覺……

想哭一聲原來也這麼不易。我自昏迷中醒來仍是無淚。額娘急的團團轉我看看她環視屋內一切如故。然而我知道我預感——「額娘不要哭了!」我說道︰「還有更大的傷心要來!」她驚悸止聲看向我。

窗外忽然有雪在輕淡若無的飄落下來如無聲之淚。

二十日。昨夜的雪未落到地便已無痕化去。清晨起便只有風一直在吹。額娘陪我一起吃過早飯來到前堂眾人聚在一起又免不了竊竊私語。

就在這時一名父親的舊部面如土色跑了進來他不顧禮儀當著眾多女眷哭道︰「昨夜大學士剛林、祁充格均已入獄。王上的近臣何洛會、蘇拜等更是早就下到天牢了!」

眾人正驚慌失措間一名家奴跌爬著撞進屋來他雙唇戰栗道︰「好些……好些正藍旗的兵……沖進府里來啦!」眾人面面相覷只听得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轉眼間一大片藍裝侍兵奪門而入一名家奴上前推擠被為的侍衛伸腳踢開頓時順著台階滾了下去。

那侍衛臉色傲慢將室內環顧一周道︰「所有人都在這了吧倒省的我麻煩了。帶下去男女分屋看守等濟爾哈朗大人傳旨落!」眾侍衛響亮答應立刻開始咄喝拉人剎時間院內哭鬧聲一片此起彼伏亂作一團。

我木然不動被一名侍衛一推險些跌倒身邊侍女抻手相扶她早哭成了個淚人。所有家眷只分男女兩排被推掇著往前院去。

忽然猛听到一聲尖叫是額娘的聲音。我用力推開眾人遁聲跑去。只見額娘頭披散正用力掙扎我盡全力去推拉著她的兩個侍衛其中一人向我一甩手我頓時腳步踉蹌撞向門桅。額娘尖聲大叫向我撲來伸手便去抓那侍衛的臉那人躲閃不及臉上立刻被抓出了兩道血痕。他惱羞成怒朝著額娘一腳踢去他身邊的另一個侍衛忙拉住了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那侍衛方才罷休嘴里自言自語又惡狠狠地看向我們倆道︰「快起來!」額娘伸手將我扶起她的手不停抖動低頭看我道︰「莪兒你沒事吧?」她面色青目光中盡是憤怒與恐慌。

那侍衛不耐起來又欲抻手來拉額娘猛然回頭瞪著他道︰「不準你踫我!」那侍衛似是被她神情所攝只道︰「這個惡婆娘在說些什麼呀?」

方才阻攔他的那另一個侍衛道︰「听不懂就算啦!不用管她又沒你我什麼事可別惹禍上身。」他向我瞧了一眼道︰「你听的懂我說的吧快快扶她起來跟我們去吧。到了這會兒鬧又有什麼用!」我抻手拉住額娘跟在他的身後隨眾人走出後院。

我抬著頭只盯著額娘看她嘴唇微動卻听不到聲音我驚愕難抑伸手搖動她的手臂輕喚「額娘」她向我茫然注視看了一會忽使大力拉近我緊緊的貼著她的身體我感到她全身的顫抖自已也無法控制的抖起來。

走了一段她察覺的看了看我抻手在我臉上撫模道︰「莪兒不要怕」。她努力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牽住我手向前走去。

我們跟著侍衛自後院出到了外院的空地上只听得侍衛們大聲呼喝將眾人分做兩邊。額娘緊握我手她目光如火瞪著那些侍衛我看到她的右手緊緊握拳好似隨時要與人拼命一般。

所有女眷都被關在外院的側堂中門外一片喧鬧眾多奔跑喝令之聲不絕于耳院里的許多箱籠被擦踫著台階拖到院中侍衛們用利器割破砸開。

那種種噪雜之聲如利刃一般撕裂我的心我全身不可抑止的抖只想和屋里的女人們一同放聲大哭可是喉嚨干結眼眶里更是沒有一滴淚水。只感到全身乏力空脹地幾乎要崩潰幾次都想站起身來大吼大叫一番將心中的怨結之氣渲泄出來。

就在這時一只柔軟的手掌輕輕的放在我的肩頭額娘用平靜許多的聲音在我耳旁道︰「莪兒你靠過來一些」。我轉過身子向她移近她伸手摟住我的肩膀她臉色雖仍十分蒼白但卻已沒有了恰才的歇斯底里。

我們靜靜依偎在牆邊的角落下窗格上透下清冷的日光照在她的臉上她臉如瓷白眼角的淚跡早已干了。只溫柔的看著我道︰「莪兒你害怕麼?或是憤恨麼?」我木然點頭。

她將臉貼著我的臉頰徐徐道︰「世事無常人力再強悍也終有窮時你阿瑪卻一直不願明白這個道理。」她的語調幽幽的已不再像剛才抵死抵抗侍衛的那個額娘卻像一個局外人一般用十分沉穩的聲音訴說︰「……其實當年我隨你阿瑪進入盛京之時我的心中十分恨他。」

我全身一顫只覺她又將我抱緊了一些「在那時額娘的國度中幾乎沒有人不在恨他而我……我卻是即恨著又很驚訝能讓那麼多人懼怕的睿親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雖說著這樣的話可其中卻流露著萬般柔情「……十幾年來這恨從未消減但我卻也苦苦的愛戀著他。恨是家國之恨非我個人所能抵擋。可是愛卻窮盡了我畢生之力。我願跟隨著他便是受盡萬般煎熬也是歡歡喜喜永不後悔。如今想來當初倘若沒有遇上他這一生……這一生縱使百年也定無可以回味留戀的時光。」

她完全沉醉其中目光瑩瑩閃爍頓了一頓又道︰「莪兒你阿瑪是一個英雄他傲然而立身邊的人都會失去光采。」她看了看我又道︰「你大娘雖然從未說過可我知道她對你阿瑪之心只有比我更甚。所不同的是……你大娘的心里是盼望著他做出決斷自立稱帝。她這麼想為的並不是自已卻是對你阿瑪的一番苦心。只是……只是天意弄人。其實我想你阿瑪是明白的他雖睿智剛勇但卻缺少帝王應有的狠辣之心。所以我早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個結局……你阿瑪一世盛名但也終究為其所累。」我張口結舌無法相信听到的每一句話這與平日寡言少語的額娘相差太遠令我難以接受。

只听她又道︰「好在……身過萬事空如今的一切對他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活著的人。」她嘆了口氣環顧室內。順義公主就坐在另一個牆角正埋頭痛哭。

額娘的目光在她身上稍稍一頓便低頭看我道︰「按照滿人的習俗額娘不知會分派給哪個郡王貝勒。但是額娘不是滿人更不會依他們的安排終此一生我只認你阿瑪罷了。」

她說完這話手自我肩上移下將我面向著她凝目注視良久再度摟緊我在胸前道︰「你實在比額娘勇敢的多。」又道︰「你年歲尚小況且皇……皇太後那麼疼惜你他日倘若她向你抻出援手你當記得額娘的話不要拒絕。」

她的語調再度放慢道︰「額娘總是總是會陪伴著你的。」我正茫然不解中忽然猛覺得她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回轉身看她時只見她面如白紙全身抖動不已她的右手中滾出一個極小的白色瓷瓶瓶口開膛散出幾滴白色粉末。

我驚恐之下就要大叫她抻手掩住我的嘴另一只手緊緊的握住我手將身體努力靠在我身旁的牆上喘息道︰「別叫……讓人听到會把我帶走的。」她面龐上隱過一陣陣的抽搐幾乎要將五官挪位但她的眼中盡是慈愛定定的看向我輕聲道︰「莪兒額娘要追隨你阿瑪去了額娘……對不住你很不舍得你。可是……可是額娘一生柔弱沒有他在身旁卻是無法存活下去!莪兒怨恨之心總是先……灼傷自己……你……你放下吧……這一切……各有前因……命數……使然……」

我緊緊握住她手搖晃卻見她身子慢慢癱軟嘴角溢出一絲黑色的血絲她的眼神漸鈍身子靠向牆角終于不再動彈。

我用盡全力大叫︰「額娘!!!」這一聲呼喚在眾人的頭頂飛揚而散落入遙遠的天界吧!我在自已的家中這般呼喚額娘卻再也听不到回聲了。

我的世界如入夜的空房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落日離去卻是無能為力只身于黑暗中身邊重疊的無數人影一一離去抑于胸中的憤恨恐慌在這一刻爆出來……

我成了第二個瘋的額娘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在侍衛的爭奪中尖聲哭叫。人影一重重疊上來無數面容閃過只覺撕裂和疼痛無數只手伸來將我抓住推開我只想跟隨額娘不要她就這樣離我而去但一次次被推掇著跌回房里一次一次……

終于精疲力盡時便只剩淚水。我獨坐牆角離眾人遠遠的一整夜淚未稍息。

天再度亮起時恍惚間似有人走來蹲在我的面前我迎著光完全看不到來人模樣。只覺得他微微顫抖握住我的手耳听到有人在叫「莪兒莪兒莪妹妹……」

我的記憶中出一聲巨響迎向這聲呼喚是他麼?是他麼?淚眼中望出去卻看到多尼清瘦的面容他眼角有一行淚緩緩滑下滴在我的手背上冰涼入骨。

他伸手輕撫我的頭又叫「莪妹妹……」我向他瞪視良久「哥哥……」我終于呼喚出聲雖聲音嘶啞不堪但我終究認出了他他身軀微微一顛用力將我抱入懷中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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