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的溫柔 第三節 咖啡味道

作者 ︰ 蔣偲昕

2002年8月初的一天下午,我獨自一人坐在北京西城區的一個臨街的小發廊里發呆。透過貼得花花綠綠的玻璃拉門,可以看見在刺眼的陽光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間或,還有個把拄著拐杖的乞丐或背著旅行包的外國游客走過。在我旁邊,一個頭發染成金黃色的小伙子和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在用一種我不懂的方言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沒想到,理個發會這麼快,從進來到理好只花了十幾分鐘,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等人的確無聊。我這次到北京,主要是為了陪高前,其次是想順便采訪一個曾經只身走完長城的徒步旅行家,可沒想到我在太陽底下站了半個小時也沒等到他。我還以為他臨時有事不來了,誰知撥通他的手機一問,原來這家伙居然在路上,為了表現自己的性格,他要徒步走過來見我。而且,這個神經病起碼還要半個多小時才能到。

這天天很熱。我看了看兩邊的街道,這一帶是胡同密布的老城區,不僅街道很窄,像樣的門面房也不多,都是一些小雜貨店和飯店。真不知道,這個小子為什麼會約我在這個地方見面。由于實在沒地方好去,我只好假借理發,躲進了路邊的這家有空調的發廊里,涼快一下。

沒想到這一點會正中高前下懷。他進了發廊就和一個小姐直奔一側的包房,還建議我也和他一起放松一下,體驗體驗生活。盡管我對高前的愛好並無意見,但這一次還是多少讓我有些不快。

一時無從說起,也無從想起,只能從天氣談起。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南方的人,我感到北京的天氣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一無是處。盡管北京的天氣和上海一樣酷熱,但卻干爽很多,一點不像上海,走到哪里都像是在洗桑拿浴,渾身濕漉漉的,有時讓人想透口氣都很難。這點很像上海的建築,新建的高樓大廈總是鱗次櫛比,絲毫不考慮各自的風格和形狀是否相宜,還常常是一定要沖到馬路中央才罷休。而北京的高樓風格比較協調,疏朗,無形中給人留下了視覺和心理上呼吸的空間,我覺得,僅憑這一點,北京城建上的所有缺點都可以原諒。甚至,不怕被那些熱愛歷史文化遺產的人罵我沒文化,就是再拆幾座老四合院也無妨。

坐在理發椅上這麼胡思亂想了一會,感覺心情好了點,我也慢慢回想起來,好像這個徒步旅行家說今天要帶我到他當年出生的地方看一看,大概就是這里了。沒辦法,他還真把自己當成一個人物了。我拉開挎包,想抽支煙,卻發現早上出來的時候,把煙忘在賓館里了。

屋角那台陳舊的櫃式空調在嗡嗡嗡地響著,在宜人的涼風中,我回頭看了一後的一扇拉上窗簾的門,從里面傳來了一陣男女的調笑聲。高前顯然正在里面快活。我嘆了一口氣,百無聊賴地拉開門,到隔壁的一家雜貨店買了一包煙。可把煙叼在嘴里後,才想起自己的打火機沒氣了,就又折回去要了個一次性的打火機。因為不好在空調屋里吸煙,我就站在雜貨店的外面點了一支。

街對面是一排高大的楊槐樹,稠密而細碎的樹葉在明亮的陽光中不停地抖動著,看上去有如波光粼粼的水面,讓人眼花繚亂。

抽了幾口後,我覺得有些口干舌燥,就扔掉了剩下的大半支,重新回到了發廊。不由得有些煩躁。正好座椅前面的一張擺放著剪刀、梳子以及各種洗發水的長桌上,有一台破舊的台式錄音機,我就順手按下了錄音機的放音鍵。

磁帶啦啦地轉了幾圈後,突然傳來一曲節奏輕快卻不無憂傷的旋律,緊接著就是一個女聲,用一種涉世不深的、很單純的嗓音唱出了歌詞︰

每次走過這間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腳步。

你我初次相識在這里,揭開了相約的序幕。

一曲終了,我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會帶,然後又小心地按下了放音鍵。我覺得,好像在突然之間,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整個房間里,只有這支歌曲在回響。

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我也就恢復了孤獨。

不知什麼緣故使我倆,由情侶變成了陌路。

這首歌的歌詞一如其旋律,單純、浪漫,卻帶有一絲迷惘和憂傷,同時,還有一種無奈和固執。

我從座椅上直起身子,輕輕地按了一下倒帶鍵,然後又按下了放音鍵。

剎那間,那個遙遠的年代,似乎也像磁帶上的這首歌一樣被倒了回來。我幾乎能聞到那個時代的特有的味道,那是一種濃烈的咖啡味道,新奇,苦澀,讓人回味無窮,卻又讓人不知所雲。

那是一種我至今仍覺得奇怪的感覺。

芳香的咖啡飄滿小屋,對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時再續前緣,讓我把思念向你傾訴。

咖啡味道(2)

我又走過這間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腳步。

屋里再也不見你和我,美麗的往事已模糊。

也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征,而不僅僅是我所度過的所謂純真年代留下的痕跡,芳香和回憶。

時間到底是在流逝還是突然回到了過去,我已經說不清楚。我已忘了我身在何方,身不由己地陷入到這首歌所構築的那個讓人著迷的世界之中。我劈里啪啦地按倒帶鍵,一遍一遍地地播放這首歌,感到有些不能自拔。直到一個小姐過來給我的杯子里倒水,我才反應過來。

「哦,走過咖啡屋,都已經是多少年前的老歌了。」高前也從包房里走了出來。對著我前面的鏡子把黑色的領帶套到了脖子上。沒辦法,不管什麼時候,他都這麼衣冠楚楚。

「能不能把這盤磁帶送給我?」我轉頭很唐突地問那個小姐。

「當然可以。這首歌是老歌,我還是很小的時候听的,很久沒听了。」那位小姐對我的要求似乎並不驚訝,微笑著從錄音機里把磁帶拿了出來。

那個黃頭發的小伙子也笑著看了看我。說到底,我也已經是30多歲的男人了,卻對這首只有小姑娘才會喜歡的歌曲如此感興趣,自己也覺得有些臉紅。

我掏出10塊錢,放到了錄音機邊。

出門後,我給那個徒步旅行家打了個電話,讓他到賓館去找我。然後叫了一輛出租車。一上車,饒舌的司機就像警察一樣開始詢問我和高前的職業,從哪里來等等之類的問題,看到我們都沒吭聲,他又像說單口相聲一樣開始介紹沿街的風光。這讓人不禁想起上海的出租車司機,除了上車後問一下目的地外,他們從不主動問客人別的東西。當然,也更不會講別的什麼東西。

「你說,」我把那盤磁帶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想說點什麼,卻又想不起來說什麼好,「要是能回到過去,該有多好。」

「要是真的回到過去,那你一定要原諒我,」高前看了我一眼,「原諒我不能陪你一起回去。」

我笑了。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過,高前說的也是,即使我能回去,又有誰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呢?

說到喝咖啡,我當然很難忘卻第一次喝咖啡的經歷。喏,那是1988年的夏天,我在南京新街口的一家商店門前,看見兩個扎著白圍裙的女孩正站在一柄遮陽傘下推銷一個牌子的速溶咖啡,遠遠的我就聞到了咖啡的香味,但奇怪的是,並未有多少人上去品嘗。那兩個女孩似乎有點著急,看到我走過來,立即向我招了招手。看在兩個女孩也都是在校大學生的面子上,我走上前去要了一杯,然後一口喝了下去。

我記得,那時還沒有一次性杯子,用的是那種厚厚的白陶瓷杯,拿在手里,很有分量。

之前,我對咖啡的了解僅限于書面,從未親自品嘗過它的味道,也從來不知道沒有放糖的咖啡會有這麼苦,更不知道咖啡聞起來和喝起來是兩回事。我立即吐了出來。其中的一個姑娘吐了一下舌頭,連忙向我道歉,告訴我忘了放糖。另外一個眉毛又直又黑的單眼皮姑娘卻建議我再喝一杯。

「多喝幾口就會習慣的。」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她又遞過來的一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為什麼我要習慣這個味道呢?又苦又澀的。」

「你撞上了嘛,不喝也不行呀。」

可能是第一次踫到我這樣的人,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直到把一雙漂亮的眼楮都眯成了一條線。

要是我沒記錯,從她手邊的一台錄音機里傳出來的,就是那首《走過咖啡屋》。這是我第一次听到這首歌。

它不停地播放。反復播放。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在自習教室10點鐘關燈後,繼續轉到學校的通宵教室里苦讀柳鳴九編的那本磚頭一樣厚的《薩特研究》。午夜之後,隨著通宵教室的人陸續散去,我也越來越疲倦。為了提神,我習慣性地掏出了一支煙,可剛點上,還沒抽幾口,一個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就突然扭過頭敲了敲我的桌子,用手指了指門外,示意我出去抽。我看著她,順口問了句為什麼。因為,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在通宵教室里抽煙被人干涉過。

「為什麼?很簡單,我這人有兩個毛病,第一,我不喜歡抽煙的人;第二,我不喜歡有人在我身邊抽煙。」

她把右手的食指豎在嘴邊,壓低聲音神氣地說。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個單眼皮女孩就是那個在新街口勸我再喝一杯咖啡的小姑娘。

「特別是你!」

她也認出了我,得意地嚼起了口香糖。

我當然拒絕了。我把煙頭扔到了地上,用腳踩滅了它。

咖啡味道(3)

因為,我很不喜歡女孩一邊吃口香糖一邊和我說話。

「這是我的毛病。」我對她說。「這樣看起來很沒家教。」

那時我在南大讀大二,我的女朋友,桃葉,她學的專業離我十萬八千里,是商學院的會計學專業,雖然在專業名稱後面帶了個「學」字,似乎和數學、哲學等專業相類,其實無甚高妙可言,說穿了,就是打算盤的。不過,此等專業若是放在今天,一定會讓人神往,而且,必定會加上計算機信息處理字樣,以披上高科技的神秘外衣,炫人耳目。桃葉高考失敗,報中文系未果,才被一腳踢到了剛創立的會計專業,所以對會計這門學問也一無好印象,和我在一起時,也從來不談她的專業。不過,她也從不和我談我的專業。

至于我,當然是中文系了。但是很慚愧,雖說中文系的學生在學校里一向有才子之名,我卻全無此種天賦,即使是後天發奮努力,也無濟于事。我的寫作課成績總在及格線上徘徊。為了擺月兌這種尷尬的局面,我開始研讀哲學,追求所謂的思想。其實,我本人並不需要思想,之所以要去看那些我自己也看不懂的哲學書,只是為了在那些因為寫了幾首詩後受到老師或同學夸獎就開始自鳴得意的人面前表示我並非一無所能罷了。也就是說,我和他們沒什麼兩樣,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人。

哲學家海德格爾曾言,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精于算計的人越多,會思想的人就會越少。這話固然有對的地方,殊不知在這個世界上,失敗的人越多,思想的人也會越多。我就是其中的一例。但我的思想沒有意義,因為都是在重復別人的思想。實際上,我並未思想。我只是了解、記憶他人的思想而已。

桃葉和我在一起時,我們更多的是走路。當然,走路是她喜歡的。晚上,我們常到南大北園的教學區散步,在建于20世紀初金陵大學的古老的中式大屋頂建築和一塊塊精致的草坪間轉來轉去,然後到學校的大場上一圈一圈地散步。直到桃葉走累為止。

「你還是回去吧,別陪我了。」

她把握著我的手從口袋里抽出來,又把那條粉紅色的紗巾從嘴上拉下來,對我說。

送走她後,我先到自習教室看書,自習教室關門後,我再轉到那幾間燈光昏暗由石棉瓦和簡易材料搭建的通宵教室看書。

從我認識桃葉的第一天開始,幾乎天天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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