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的溫柔 第四節 風雨無阻

作者 ︰ 蔣偲昕

有時看書看累之後,我會一個人悄悄來到場,在星光下或黑暗中跑步。偌大的場此時已是空無一人。我慢慢開始跑動直到感覺到自己開始惡心,是真的惡心,身體的惡心,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停下來。只有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真正屬于我自己,也再不用去琢磨那些莫名其妙的思想。這是我一天中最快樂、最輕松的時光。而這就是一切。

這是我的秘密,我對誰也沒說過。

包括桃葉。

也包括高前。

我什麼也不對他們說。

每次向人介紹高前,我都覺得是在介紹自己。高前長身玉立,戴著一架方形的黑框眼鏡,顯得文質彬彬。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額前總有一束頭發朝上翹起,模樣和比利時漫畫家埃爾熱筆下的那個喜歡冒險和滿世界亂跑抓捕壞人的丁丁差不多,像個洋蔥頭。此外,他還總是穿西服。我沒見過他打領帶,但這樣更好。總之,他看起來非常成熟,事實上,他也真的像別人認為的那樣成熟。在外面,沒有人會把他當成學生,有一次,在校園里我親眼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在向他問路時主動喊他老師。

坦白地說,我並無高前的神采。與其說高前像我,還不如說高前是我的超我,這並不是當時流行的弗洛伊德理論所說的那個「超我」。它並不是約束我的某種戒律,而是一種我想達到的但還不能達到的可能,一個偶像。

至于我的相貌,不說也罷。自認為惟一值得推薦的是我的眼楮,但還近視。所以,為了滿足這一點可憐的虛榮心,我從不戴眼鏡,即使上課時也只看天花板而決不看老師模糊的板書。我這一點深得高前贊賞。

「不听也罷,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去做兩道數學題,活動一下腦子。」高前的腳蹺在窗台上,他伸了一下腰,把一個寫滿推導方程的筆記本扔到桌子上,懶懶地說。

他原來是學數學的,後來對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學了兩年數學後,轉到了歷史系,然後又考上了研究生。因為住我們隔壁,一來二往的,就熟了起來,也許他覺得我這人還可以一聊,後來就干脆讓我搬進了他的宿舍。他常對我講,咱們中國的歷史學家的腦子有問題,寫歷史的水平還比不上一個三流作家寫男女上床的水平。

咖啡味道(4)

「張生,你不知道,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都是超人,所以腦袋瓜里裝的不是腦漿,而是豆漿。他們不只是把中國歷史編得一塌糊涂,把世界歷史也搞得亂七八糟。真是令人發指。」

他看我一臉蠢相,有些于心不忍。

「瞧,這些歷史和你們那些小說一樣,都是虛構的。」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看了看他的書架上一大堆歷史教科書。

「那,你是說這些東西都是假的?」

「假的?有一點吧,但不能完全這麼說,這個東西,本來是沒有真假的,只是看誰的更符合邏輯,或者說,更能自圓其說而已,但是我們總喜歡說自己寫的是真的,而且只有自己才是真的,別人寫的都是假的,也就顯出假來了。」

高前看我沒有聲響,就站了起來,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煙點上。

「問題在于,他們非要把自己寫的爛東西說成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正確的。」

「我懂了,這就像有些,不,是絕大多數中國作家,總把自己寫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爛東西看成是世界上最好的寶貝,諾貝爾獎不發給他們,他們生氣,說別人有眼無珠,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中國。發給外國的作家是諾貝爾獎評委瞎了眼楮。總之,世界上就數他們最好。」

「精闢。」

高前用詞高雅,講話從不帶髒字,這一點讓我很是崇拜。因為高前是個武漢人,而武漢人無論男女,只要會說話,開口都是以二字打頭,高前能超越此種方言規律,當然是教養使然。他的父母是武漢一所大學的數學教授,出身與我不同。我的父母是北方的一個小城,河南焦作市一家百貨公司的普通職員,那里除了有限的幾條公共汽車線路外,其實和農村差不多。那里還有很多驢車,冬天的大街上听拉蜂窩煤的驢叫是當地的動人一景。不過,高前認為,他父母腦子里裝的也是豆腐渣。

「這就叫天下烏鴉一般黑。」我笑著說。

「精闢。」高前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由于長期受到比較正規的教育,我那時腦子里還只有階級概念,沒有階層概念。高前為此經常教育我。

「不錯,我們都是無產階級,但這是廣義的、高度抽象化的,實際上,大家的生活是不一樣的。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生活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我不為所動,覺得這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因為,不管哪一個層面,都要生活,而且是不得不過的生活。

我很喜歡被大家視為膚淺的流行歌曲。開始我還擔心高前會對此嗤之以鼻,不料他並無此意。他一有空,就在房間里用他那台破錄音機放、聖桑的高雅音樂,為將來在某一階層生活做好準備。而我當時的水平只是貝多芬,他的一曲鏗鏘有力的《命運》就已讓我嘆為觀止。我是說,我听了以後並沒有什麼觸動,覺得不听也罷,更不要說《田園》什麼的了。但他不以為意。當錄音機里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一響,我就建議他關掉。我總是覺得他的演奏風格太華麗,太流暢,太夸張。

「與某些人在一起時,當然要听這些東西了。因為那些人就喜歡听自己不懂的東西,更喜歡談自己不懂的東西。喏,這就是高雅和品味。所謂皇帝的新衣也。不懂也要裝懂。」

「你懂嗎?」

我擱下正在亂彈的吉他問。我知道,他所說的某些人,就是指這個社會的上層人物。

「哈哈,胡亂听听,胡亂想想而已。與你彈琴有異曲同工之妙。」高前隨手撥了一下琴弦。

「精闢」。我說。

高前並不虛偽,這也是我喜歡他的地方。

桃葉是那種自然、沉靜的女孩。當她看你的時候,你會發現她的眼楮總像湖水一般清澈沉靜。而且,在她的沉靜中還有一絲隱隱的矜持。她膚色蒼白,身形瘦削,一頭烏黑的長發整齊地垂在肩頭,劉海也整整齊齊地覆在眉毛之上,就和那種在夏天穿著藍白兩色海軍服的日本高中生一樣清純可人。如高前所說,她確有一種所謂的古典美。我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她的這種氣質吸引了我,當時我只是有一種感覺,總感到和她似曾相識。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她就給我這種感覺。當時她好像是到我對面的寢室還書,但門卻鎖著,她就徑直走到了我的房間。

我正在干什麼來著,看書?彈琴?听音樂?不記得了。反正她走進來,把書放到我旁邊的桌子上,告訴我這是對面寢室誰誰誰的,讓我還給他。我頭也沒抬就答應了,就像一個常來常往的老朋友。她還順手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書,讓我借給她看幾天,我當然也答應了。一切都很自然,似乎就應該是這樣的。

後來,我甚至把她忘了。直到她來還我的書,我才想起有這麼一回事。再後來我們就交往起來。

高前曾對我說,像桃葉這樣的女孩,每個時代都不多。開始我還以為我听錯了。我以為是每個系或者每個年級,而不是每個時代。畢竟時代這個詞,無論對誰來說,都還是太大了。

秋天,我們步行到雞鳴寺,從廟後傾斜的磴道爬上長滿蘆葦和野草的城牆。陽光下,已經枯黃的蘆葦在風中搖曳著,閃出一道道金光。而原本的天際線變成了地平線,各式各樣的屋頂像大海中嶙峋的礁石,雜亂地堆積在一起,既無邏輯,也無理由,使人頓生破碎之感。這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只要稍微有一點距離,或者換一個角度,就能看出它的另一種面目。

我們沿著高低不平的城牆,一路朝前走去。腳下就是空曠的玄武湖,遠處是巍峨的九華山,而身邊卻是呼呼的風聲,和野草干燥的香氣。牆頭到處是散亂的城磚。听說南京的城牆上的城磚是全國各地運來的,每一塊磚上都燒有產地的名稱。我翻開一塊城磚,果然發現在磚側的一面上,有江西撫州府制等幾個凸起的字樣。桃葉提了一下藏青色的呢子長裙,蹲下來看。

「能找到你們那里的磚嗎?」

「不知道,應該有吧,當時建南京城時,明朝的皇帝,大概是朱元璋吧,要每一個地方都送磚來的。」

「那我們來找一找好不好,看能不能找到我們那里的。」桃葉忽然興奮起來,站起來對我說。

「沒問題,我們看誰先找到。」我也很高興有點事干。我們已經默默無語地走了很長時間了。

「這樣吧,你找我們那里的,我找你們那里的。」桃葉沉吟了一下說。

這個主意當然是個好主意。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搬動這些巨大的城磚,無疑是一項艱苦的體力活。我很快就腰酸背疼,但卻一無所獲。這段城牆的磚大都是江蘇各地的。對桃葉來說,我估計也好不了多少,因為她是湖南人。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這個想法是荒謬的,因為各地的城磚不可能很均勻地分配到每一段城牆上。我本想提醒桃葉就此罷手,可看見她彎著腰,一只手捋著不時垂下來的長發,一只手用力翻動著城磚,顯得十分投入,只好也硬著頭皮找了下去。我決定,不管是誰先找到誰的,只要找到一個,就立即收工。

遺憾的是,不管是我,還是桃葉,都沒能找到我們要的城磚。我望著身後被我們一塊塊掀了個底朝天的城磚,想直起腰來休息一下。可沒想到我的腰就像斷了一樣,一陣酸痛,我一頭栽倒在一片不知被什麼人壓倒的草叢和蘆葦之中,大聲發誓說再也不干了。

桃葉因為看得仔細,落在我身後,看見我這個樣子,趕緊跑了過來。我揉了揉自己的腰,告訴她我不行了,勸她也不要再找了。她雖然猶豫了一下,可還是接受了我的意見。看得出,她也累得不行。我叫她坐下來休息一會。她月兌掉一件紅色的低領毛背心,墊在地上,然後把穿在里面的白襯衫的袖子往上卷了卷,坐到了我身邊。

「累死了。我看,找不到就算了。」

我把隨身帶的包拉開,遞給她一瓶水。她拿在手上,卻沒有喝。望著眼前的枯草和蘆葦,似乎也有些懊悔。

「真的,怎麼會找不到?我開始還以為很容易就找到了呢。」她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早該想到的,怎麼可能找得到呢?」

「那也不一定,只要願意花時間,肯定能找到,南京的城牆這麼長,我們才走了這麼一點。」我看她有些沮喪,就安慰她。

「不可能的,如果真的能找到,我們現在就能找到,用不著把城牆上的每塊磚都看一遍的。」桃葉嘆了口氣。

「說到底,還是我們沒這個緣分。」

這句話讓我感到有些詫異,她好像從來沒有和我談過緣分之類的話,而且,也從未這樣沮喪過。

「你怎麼了?」我發現她把頭扭了過去。

「哦,沒什麼,只能怪我們運氣不好。」

「不,也可能是當時朱元璋沒讓我們那里送磚來,你們也一樣。」我換了個角度來勸慰她。

我想起有一次去中華門參觀時,一個解說員曾說起過,南京城牆的城磚主要是由長江中下游附近的150多個府縣燒制的。我有點後悔,早想起這個茬兒,我們也沒必要這麼白費力氣了。

「真要是這樣,我們怎麼會在這里見面?」過了一會,桃葉從地上拿起一片草葉,靜靜地看著我說。

「所以,即使我們在這里見面,也不是真實的,對不對?」

我想了想,抬手抓過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我的懷里。

「你看,這肯定是真實的。」

她可能已經知道我要做什麼,在我面前閉上了眼楮。我吻了她一下。但吻過之後,我卻並未停止。我突然覺得應該做些什麼,讓她的情緒好起來。她有些驚惶地看了我一眼。我伸出手,輕輕地把她的眼楮合上,她抱緊我的手才慢慢松開。

我把她襯衫的扣子一個個解開,然後,是她的裙子和上下兩件精致的小衣服。一個不一樣的桃葉漸漸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的身體比我想像的還要縴弱,還要蒼白。但我的手指卻感覺到,她的皮膚正慢慢地發熱,很快就變得燙手起來。我感覺自己也像一團火一樣燃燒了起來。我開始吻她灼人的,臉龐,還有她的長長的脖頸,兩只小巧圓潤的,以及柔軟的月復部,還有被她的大腿掩住的那個神秘的三角地帶。

可是,當我小心翼翼地有如儀式一般完成這一切,從她的身上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她眼角不知何時涌出了兩行晶瑩的淚水。她咬著自己顫抖的,似乎正在竭力控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不讓自己的情感暴發出來。

陽光照在我身邊的蘆葦上,發出了刺眼的光芒。在我們四周,金黃的野草正散發著淡淡的香味,風從空中吹過,像棉花一樣輕盈的蘆葦梢子輕輕地顫動了起來。也許是因為這陣寂寞而清涼的微風,桃葉嬌小的身體在我懷里顫抖了一下。我突然猶豫起來,但這時桃葉卻睜開了眼楮,她什麼話也沒說,把我的衣服扣子一只只解開,然後閉上眼楮緊緊地抱住了我。

「就在今天,在認識桃葉一年零四個月第三天後,我們接了吻,然後,我們做了愛。」回去後,我看了看牆上貼的一張日歷,對高前說。

「很好。」他抬起頭對我笑了笑。「祝賀你。現在知道了吧,從男孩到男人也就一步之遙。」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也就這一步,我沒能邁出去。我沒干成,下面不听使喚。」我沮喪地說。

「是頭一回嗎?」可能是怕我難為情,高前把頭重新低了下去,拿起一張寫滿算式的紙假裝仔細地看了一下。

「是。」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很正常。我第一次也不行,太緊張了。」他把鉛筆扔到桌子上。

「我不緊張,可還是不行。」我回憶了一下。我說的是實話,並非是出于虛榮心才這麼說。

「沒用的,我懂你的意思。你是不緊張,但你的身體緊張,它要告訴你,有時候它也是可以不听你的話的。它也有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方式。」高前嘆了一口氣,轉身往窗外看去。

外面的籃球場上,有很多人正在打球,他們奔跑著,叫喊著,運球,過人,傳球,上籃,一氣呵成,似乎每一個動作都很自然,而且,每一個動作也都顯得很輕松。

這天晚上,我離開通宵教室後,仍然像往常一樣到場跑步。在精疲力竭地倒在以往的終點之後,我又掙扎著站起來,比平時多加了一圈,作為對我身體的懲罰。

我想告訴它,它可以有它的邏輯,但我也有我的性格。

而且,我將一直這樣跑下去。決不會因為它的願望而改變這種做法。

也許是比較成熟的緣故,高前的交往比我廣闊許多,不像我,交往的圈子和一般的大學生沒什麼區別,主要局限在學校的一些同學和老鄉之間。再加上他又比我早幾年本科畢業,在南京有不少同學和朋友,他常和這些人來往。那些人和他一樣,也都有點憤世嫉俗,其中既有搞地下油印詩刊的留長發的近視眼詩人,也有把自己月兌得光溜溜的,每天站在鏡子前拼命畫自己凸起的肋骨的窮畫家,還有一個自稱為音樂家的留著大胡子的禿頂,大家干脆就直接叫他大胡子。這也是我有生以來所見到的第一個禿頂男人,也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把胡子留得那麼長那麼密的男人。從此以後,我就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凡是大禿瓢,必留大胡子。這幾乎已是鐵律。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見解,也可能就如大都是某個染色體和常人不一樣,他們的毛發生長基因無意中被上下倒置了。這顯然和他們的美學選擇無關。

大胡子的職業顯然與他的職業定位相差甚遠,我開始還以為他是南京某個大學的音樂老師或是藝術學院的教授,後來才知道,他原來只是在山西路軍人俱樂部的音像市場賣海關打卡帶和走私磁帶的個體老板。當然,自詡為搞音樂的他也的確所言不虛,他對音樂,如果僅僅是指歐美的搖滾樂或流行音樂的話,的確是個行家里手。什麼鮑迪倫,滾石,披頭士,老鷹,U2,比基斯,這些在一般人听來似乎不無詰屈聱牙之感的歐美搖滾歌手和樂隊的名字,對他來說,卻聞之如同天籟,並能甘之如飴。有一次,他告訴我們,甲殼蟲有一盤名叫《佩帕軍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的帶子不錯,這麼長的名字不要說知道了,就是記住也難,可他不僅知道,還記住了。而且,這些樂隊的磁帶都是在市場上,甚至是他開的那家唱片店也沒有的。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搞來這些資料的。不過,在高前把一本名為《伊甸園之門》的書借給我後,我就明白了,大胡子的很多知識都來源于這本描述美國60年代各種文化現象的書,這本書既像回憶錄,又像學術專著,十分對我的口味。我幾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它。

我這才知道自己的淺薄與鄙陋。我當時知道的美國歌星也就是邁克爾•杰克遜和麥當娜兩人而已。且從品味上講,也有些低俗,原因即是大胡子說的,這些人太流行了。

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同時,也是看在高前的面子上,大胡子送了我兩盤他自己用雙卡收錄機精心制作的歐美經典金曲的卡帶。上面有貓王的《溫柔地愛我》,鮑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約翰•丹佛的《五百英里》、《單程車票》,還有《乘噴氣機離去》等。這些歌我真是百听不厭,尤其是鮑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伴奏的口琴聲讓我如痴如醉。當然,更不要說它的歌詞了。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變成一個人。

小白鴿,要飛多少海,才能睡在沙灘上。

我覺得,這首歌就是在唱我。我正在經歷,但卻不知道經歷的是什麼,我也知道我勢必將變成某種人,但卻不清楚這某種人是個什麼樣子。

高前則與我相反,他似乎早已知道,或者早已決定自己成為一名什麼樣的人。他想成為一名學者。這當然是我可望不可及的。但我覺得,這對高前來說,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為此,他打算碩士畢業後再讀博士,然後留校當老師。而且,他這個想法並非沒有實現的可能。一個年輕時曾在德國留過學,學過好幾種已經死掉的語言的搞蒙元史的老教授也已向他搖過橄欖枝,說只要他考,他一定招他。這當然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可高前卻對蒙元史興趣不大,就拒絕了老頭的好意。

據說高前的一個同學聞訊後,以為有機可乘,趕緊向那個老頭表示,自己也有此宏大志向時,那個老頭卻從厚厚的眼鏡後面盯了他一眼,勸他還是早點工作為妙,不要再在學校里浪費時間了。這個同學听了差點沒當場吐出血來。

一個外語系的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外教,因高前曾跟他學過拉丁語,所以對高前也很是欣賞,力勸高前出國。他主動表示,如果高前願意,他可以為他在哥大申請獎學金。但高前卻並未動心,因為他的目標是哈佛。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都覺得,高前的確有這個實力。

高前曾帶我去參加過一次他的那群朋友的聚會。在這些人中,高前顯然已經以青年思想家自居。有一次,我曾好奇地問高前他是如何在這些人中立足的,因為他既不寫詩,也不畫畫,而且對搖滾樂也從未感興趣過。高前直言他是靠弗洛伊德的「利弊多」理論在他們這伙人之中揚聲立名的,他說自己僅從他們每一個人的夢中,直接分析出了他們的強弱和器的尺寸。這多少讓大家吃了一驚。那時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還未完整翻譯過來,高前懂德語,是直接從圖書館的一本解放前買來的德文原著上看來並掌握釋夢技術的。據說,大胡子當時還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因為他一直對此比較自卑,也因此從來不近。高前立即讓他回憶這自卑從何而來,在一連串的躲閃和掩飾後,大胡子終于卸下假面,坦陳自己是小時候在公共浴池中驚訝地發現,所有的人的那東西都比他的大,從此才一蹶不振的。高前立即讓他恢復了自信。不過,這次他用的倒不是弗洛伊德理論,而是視覺原理,一個物體,從上往下看和從側面看是不一樣的,前者的體積肯定要比後者的大。大胡子就此沉痾立愈,超越了原來那個小我。不久之後,他的身邊就有了個漂亮的姑娘,而且,還不止一個。

當然,這一切都是高前一家之言,肯定有自我美化的成分在里面。所以,只能姑妄信之。

我那時正沉浸在與桃葉的卿卿我我之中,且因為寫詩不成,寫小說也無功,正處于古人所謂學詩不成,學劍也不成的絕望時期,不僅覺得人生找不到方向,腦子也空空如也。在听他們高談闊論了幾次後,更感到一片茫然,所以每次與他們在南大附近的鼓樓或雞鳴寺喝完茶後,就拼命喝酒,以表示自己的存在,但因我酒量不大,再加上為了節約大家都只喝白酒,所以每次我都喝得爛醉,害得高前每次都得把我搖搖晃晃地放到自行車後座上,像馱麻袋一樣把我弄回寢室。

在一次大醉之後,我終于痛下決心,不再參加他們的聚會了。自然,原因也並非這麼簡單。因為那次我把桃葉也帶了過去,可我喝到後來,不怕笑話,我居然忘記了桃葉是誰,當著她的面,我把手擱在了大胡子帶來的一個女孩的肩膀上。

後果可想而知。

不過,桃葉並沒有對我大發脾氣。她只是勸我以後少喝點酒,以免把身體弄壞了。此言只可意會。實際上,她是希望我不要把腦子弄壞了。我趕緊見好就收。

高前目睹了這一幕,他也愛莫能助,只能勸我改過自新。從此,他也不再拉我去喝酒了。甚至,就是喝啤酒也不肯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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