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那欺辱了春梅的小伙子確實傷的不輕,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跌跌撞撞爬上大壩時,電影早已散場,寬闊的壩面上連一個人影都不見。他只好又自己模索著走回家去,照著鏡子查看,只見自己被揍得鼻青眼腫,頭上的血順著臉頰流下來,又把自己涂成一個大花臉,眼睫毛都給血糊住了,難怪自己一路上看不清路面。他心里恨透了偷襲自己的人,暗暗發誓等找到了偷襲者,一定要加倍償還,可就是自己也不知道這偷襲者到底是什麼人。
其實宋喜來和高明這一夜也沒有睡一個安穩覺,尤其是宋喜來,一閉上眼楮,眼前就會出現那家伙像死豬一樣栽倒下去的鏡頭,心想自己的那一石頭是不是砸的太狠了,真要了他的命呢。他在鋪上翻來覆去,听到伙伴們呼呼的鼾聲,心里感到很是厭煩,用手指塞住兩只耳朵,可耳朵里面不僅傳來他們打呼嚕的聲音,而且更發出煩人的轟鳴。他只好仰躺在鋪上,在一團漆黑中睜著眼楮想心事。他仿佛看見那人的腦袋開花了,白花花的腦漿像媽媽做饃饃用的發面,糊在他的頭上,殷紅的血順著頭發流淌下來,在下面的黃土上洇成一團黑色,兩個公安人員押著自己,用帶著手銬的雙手去撿起那巨大的石塊。他還看見春梅姐姐含著眼淚站在人群里看著自己,她的身後站著高明……
天剛蒙蒙亮,宋喜來就翻起身跑到大壩下面去,他仔細查看昨晚的現場,發現地上只有幾點血跡,並沒有自己夢到的那一大團黑色,而那倒下去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他裝作玩耍的樣子爬上大壩,看見高明也在壩頂上向下看,見他上來,就轉身回去了。
晚上兩人來到春梅家,向春梅學說他們狠揍那人的精彩,兩人都覺得開心解氣,宋喜來還學說了自己一晚上的擔心和可怕的睡夢,把高明和春梅都逗笑了。高明笑著說︰「你不是連坐牢都不怕嗎?」又學著他當初的樣子拍著胸脯,「頭砍了也不就是碗大的一個疤嘛,十幾年後我又是一個尕小伙兒。」宋喜來害羞地低下頭去,春梅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兩人。高明又給春梅解釋了他昨天說這話時情景,春梅也忍不住撲哧笑了,用手撫模著喜來的頭,顯得極其疼愛。
但兩人明顯看出,春梅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開心,臉上始終掛著憂郁,兩眼充滿著茫然。
隨著天氣一天天變熱,水庫大壩上的填方也逐漸增高,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超強的體力勞動,胡子爺爺的腿也不覺得當初那樣疼了,不過他的胡須好像顯得更白了。晚上幾人躺下後,商議派誰會村里去取面粉和干糧,胡子爺爺說,自從我們出門一來,你們幾人都回了一次家,只有我和喜來沒有回去過,現在也該輪到我們倆了。可我腰腿不方便,家里也沒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你們幾人看,就派誰帶著喜來回去一趟吧。
幾人都說,這也沒有什麼商量的必要,還是輪著來,既然胡子爺爺不願回去,那就由長來和喜來一起回去。第二天早上,喜來就和堂兄宋長來推了一輛車子回家了。
宋喜來一走進家門,他那瘋癲的母親一下抓住他的兩只胳膊,睜著渾濁無神的雙眼仔細盯著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好像她從來不認識眼前的孩子,又仿佛這是她多年未見的親人,那種朦朧的感覺在她的心底升騰著糾纏著折磨著,但明顯看出她在努力地在記憶深處最原始的底片上吃力地分辨著這模模糊糊的影子。嘴唇顫抖著,這是她欲言又不能,欲辨又模糊的痛苦的象征。宋喜來看著母親痛苦的表情,泣聲喊出媽媽,她的雙手更緊地攥住喜來的胳膊,宋喜來明顯感到媽媽的指甲快陷進自己的肌肉里去了,終于她吃力的叫出了喜來的名字。「喜來,你就是我的喜來,媽媽找你好苦啊,你去哪兒玩了,也不告訴媽媽一聲。」她哭叫著,鼻涕和眼淚同時流出,緊緊抱住宋喜來再也不放松了。
母子相擁抱頭痛哭。這是母親生病以來宋喜來第一次和母親抱頭痛哭,也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這深受病魔折磨的母親的偉大母愛。心中充滿了悔恨和慚愧。
晚上,父親垂著頭一個勁地抽著旱煙,低矮的屋子里煙霧繚繞,彌漫著嗆人的旱煙味,偶爾詢問一聲喜來在外面的情況。這幾年家中的巨大變故使他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好像有許多蚯蚓趴在他的臉上,也是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好像他的心情變得麻木了一樣,其實他也明顯看出幾個月的超常勞動,使喜來的身體瘦削了許多,臉頰上的骨頭明顯突出來了,但作為父親的他也沒有辦法,只能由痛苦咬噬著自己的心。
喜來伸展了雙腿趴在炕上,眼望著煙霧繚繞中的父親,他也仿佛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著父親,記不清父親臉上何時起出現了這麼多的皺紋。他向父親說他坐過像房子一樣的大帳篷,也坐過履帶式推土機的駕駛室,並且和駕駛推土機的高明做了好朋友,他本來還想著向父親夸夸他和高明聯合揍人的事情,那本該是他自己認為很體現本事的事情,但現在看著父親布滿皺紋的臉,他又說不出口了,心想不能再讓父親為自己過多地操心了。這正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歲月的艱辛不但磨練了他們吃苦耐勞的意志,也同樣造就了他們理解父母苦難並且疼愛父母的品德。
第二天,宋喜來和宋長來收集齊了幾戶人家的面粉和干糧,裝在車子上,又推著上路了。喜來的媽媽抓住喜來的胳膊不願松手,哭鬧著不讓兒子離開,是父親硬掰開她的手,強行拉著她回去的,看著母親的樣子,宋喜來眼中也充滿了淚花,心中暗暗發誓,今生一定要讓父母過上可心的日子。
自從家里回來以後,大伙兒都覺得喜來成熟了許多,穩重了許多,很少有原來嘻嘻哈哈的樣子了。這天晚上他來到高明的推土機上,坐在副駕駛位上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的看著高明熟練地駕駛著推土機,高明看了他一眼說︰「喜來,想什麼心事,這幾天總看到你魂不守舍的樣子?」他眼盯著高明手中的操縱桿,木然的說,我爸爸和媽媽他們挺苦的。高明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的,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接連幾場細雨,工地上一片泥濘,指揮部只好給大伙兒放假,等天晴了以後再開工。下午喜來實在呆不住了,又想去找高明到春梅姐姐家去,好幾天沒見到春梅姐姐,心里確實還挺想念的。看到大帳篷厚重的門簾低垂著,他也沒有多想,掀開門簾就走了進去,卻看見高明正和春梅親密地擁抱在一起,馬上轉身退出帳篷,心還在咚咚的跳個不停。
高明從後面追出來喊叫,「喜來,怎麼又走了?」他不好意思的傻笑著,「我什麼也沒看見啊!」高明走過來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笑罵著,「鬼小子。」然後拉著他的手走進帳篷,看見春梅姐姐坐在床沿上,兩手抓著自己的辮梢撫弄著,臉上一片緋紅。他也難堪的不知說什麼好了。
春梅憂郁的說,你們兩人打了村里出名的王三壞,他可能已經懷疑到你們倆了,揚言要報復你們,我擔心你們會吃了他的虧,今天特意過來告訴你們一聲,尤其是喜來你要多留心,再不要多向我家跑了。高明笑著問喜來︰「原來那人是本地有名的王三壞,這下我們可模到老虎的**了,你怕不怕?」
宋喜來又拍著胸脯說︰「管他三壞四壞,還不是架不住一石塊嗎,只要有你,我就不怕。」幾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春梅走後,高明笑著問宋喜來︰「老實說,今天進了帳篷為什麼又馬上走回去了,你到底看見什麼了?」
「我確實什麼也沒看見呀?」宋喜來故意裝作無知的樣子說。
「確實沒看見?我們這麼大的兩個人也沒看見?」高明笑著繼續追問。宋喜來用手撓著後腦說,好半天支吾著說︰「就是沒看見,我才回去的嘛。」這下可真把高明逗樂了,「沒看出你小子還真會說話。」
宋喜來也嘿嘿地笑著,馬上又說,「師傅,你們倆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什麼我們倆怎麼樣了?」這下高明又裝作糊涂的樣子。
「我是說,你和春梅姐姐,大家都看出來你們倆才是最般配的,都說你們是……是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呢。」宋喜來說最後這話時也咯咯的笑了。
「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最好少管。」高明也被宋喜來最後一句話弄得臉紅了。
「好,你說去就去,以後你們的事你可不要再來叫我呀?」宋喜來故意裝作向外走的樣子。
「好好好,我不攆你了好不好,我的小徒弟。」高明也裝出喜來的樣子學著他說。
「什麼,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宋喜來異常興奮的說。
「我叫你什麼了?」高明被問得模不著頭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