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爺爺最近回了一趟家,是胡子女乃女乃托人帶話讓他回去的,那帶話的人是鄰村的,給胡子爺爺說讓他趕快回來,他們的兒子回家來了。
胡子爺爺當時就懵了,我從哪兒有個兒子來了?
大伙兒更是莫名其妙。
宋長來說︰「莫不是你的福娃子回來了?」
胡子爺爺瞅了一眼宋長來說︰「胡說,福娃是我親眼看著死去的,難不成是他的鬼魂到陽間來了?」
大伙兒一時也說不出什麼,都說你回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嘛。胡子爺爺搖著頭說,這個老阿女乃,不知搞的什麼名堂。
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說,嗨,要我說呀,胡子爺爺出門以來就沒回過家,沒中是胡子女乃女乃想老伴了,又不好意思找借口叫,就編了這樣一個故事出來的。
胡子爺爺看了那人一眼笑著說,去你的蛋吧,我們家老阿女乃才不像你家媳婦那樣要緊,幾天不回去就找借口叫人。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剛亮胡子爺爺就動身了,這正是六月間的天氣,晝長夜短,太陽還沒落山之前,胡子爺爺就到家了。進了大門,院內靜悄悄的,他正想著叫老出伴兒,問她唱的這是那一處啊,就見從屋子里走出一位穿著一身草綠色軍裝,左臂上纏著一圈黑紗,面皮白淨,很像是公社里的干部一樣的年輕人來。
「老……」胡子爺爺沒再喊出後面的「阿女乃」兩個字,就睜著雙眼盯著面前的人,他那一頭稀疏髒亂的頭發,瘦削如山間岩石的面容,還有那長長的白胡須,定格在了小院子里夕陽的斜照下。
從屋子里走出的陌生人同樣吃驚地盯著走進院子的胡子爺爺。
這時候胡子女乃女乃蹣跚著從一側的廚房里走出來,看著僵立在院子中的兩人,顫聲說,「老頭子啊,這是福娃呀,是咱們的福娃呀。」一邊又向站在門口的人說,「福啊,這是你爹呀,你咋就認不出來了嗎?」
其實他們兩人雖然不認識,但都知道對方是誰,也早有心理準備的,胡子爺爺一路上也在想著,果真莫不是福娃回來了,他一邊猜想,一邊又馬上否定,又猜想,又否定,就這樣到家了。及至看到面前的陌生人,他心里還是不由吃了一驚,父子之間的血脈親情使他知道,眼前的人果然就是福娃呀,但他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楮了。
完全沒有失散多年後突然相見的激動,也好像沒有親人相見的親熱,對胡子爺爺來說,現在留下的只是吃驚,只是狐疑。好半天他才好像從夢中醒來,只是淡淡地說,回來了。好像他早就知道兒子該回來似的,然後徑直超屋子走去,兒子和老伴兒也跟著他走進屋子。
他走進屋子,一言不發,月兌了鞋子上炕,靠著被子默默地坐在炕上。兒子福娃也默默地坐在了炕沿上,低下頭去。胡子女乃女乃看看父子倆尷尬的局面,想說什麼,可嘴張了張又什麼也沒說出來,轉身向外走去。
不一會兒,胡子女乃女乃提著暖水瓶和兩個上面有好多油漆月兌落的鐵皮水杯走進來,給他們父子每人倒了一杯水,放在炕桌上,又轉身走出去了。
胡子爺爺用顫抖的雙手捧起杯子,長長的喝了一口,發出很大的「噓」聲,然後依舊用雙手捧著水杯放回桌面,因為雙手顫抖的厲害,杯子接近桌面時,發出輕微的「鐺鐺鐺」的聲音,水從杯子里灑出來,沿著桌面向下流去。這才簡單地對兒子說,喝。
兒子也只是簡單的回答一聲「嗯」,端起杯子象征性喝了一口,將杯子端在手中。
「第二天我去那地方找過你,可是你不在,我以為你被野狗叼走了。」好半天胡子爺爺自語著說,他的思想又回到那可怕的歲月。
那是一段夢魘一般的日子,饑餓像從地獄沖出的魔鬼一樣,露出猙獰的面孔,張牙舞爪,生命在這強大的魔鬼面前顯得那樣脆弱,不堪一擊。父親帶著不到十歲的孩子走出村莊,一路乞討走向遠方,想著靠每天乞討來的冷飯也總能留住孩子的性命。
可沒想到這次饑餓像一張從天而降的巨網,他們總也走不到這網的邊緣,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討不到一點能吃的東西,父子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睜睜看著死亡一步步向他們逼近。
終于,在一處路旁,孩子瘦弱的身子軟軟地癱倒下去,眼楮也不能睜開了,父親連聲叫喚福娃,想把他從沉睡中叫醒,可福娃已經沒有了回聲。
父親將孩子艱難地拖到旁邊的土崖下面,繼續前去乞討,他已經沒有力氣哭喊了,只是流著淚乞求人們,給半碗稀粥,去救活一個走向死亡的生命。
終于討得半碗稀粥,父親顧不上休息,一步步挨到兒子藏身的地方,可已經不見了孩子的身影。他將半碗稀粥放在旁邊,等候兒子回來。可再也沒等到兒子回來。
胡子女乃女乃端上來晚飯,看見胡子爺爺的胡須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知道那又是老頭子流淚了,就說,趕快吃飯吧,兒子已經來了,還有什麼難過的呢。可她自己卻轉過身去,偷偷擦去溢出眼角的淚花。
三個人都端起飯碗,默默吃起來。胡子爺爺心想,唉,當年要是有這樣半碗清湯,也不會使我們一家分開這麼長的時間啊。
晚上,三個人睡在一起,胡子爺爺睡不著覺,趴在炕沿上抽旱煙,兒子福娃擦然火柴給他點燃,然後握著火柴也趴在父親旁邊,給他講自己的經歷。
福娃是被一位行路的好心人救活的,他發現這孩子還沒有死僵硬,知道一定是餓昏過去了,就取上的水壺給他灌水,果然福娃又慢慢醒過來了。他又從背包里取出一塊干糧,讓福娃就著水吃下,不一會兒,福娃漸漸恢復過來,才知道自己已經從鬼門關前轉了一轉又回來了。
那人陪著福娃等了好久,也不見父親回來,心想一定是父親認為孩子已經死了,不可能再回來了。問福娃家在哪里,福娃回答不上。無奈,那人只好帶著福娃離開,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這個好心人就是福娃後來的養父。
他是一個山區里的道班工人,這次回家探親,發現家中的父母都給餓死了,只好只身返回道班,沒想到卻在半途收留了福娃。
道班在一個深山里面,只有養父和另一個工人兩人上班,養父沒有妻子兒女,就把福娃當做自己的兒子,福娃跟在養父的**後面一天天長大了。
後來養父讓福娃參軍,去了更遠的地方,等他退伍回到養父身邊時,養父已經退休回老家了。
福娃就在養父的家鄉安置了工作,在一家煤礦當保衛科長。後來又娶了當地一個礦工的女兒,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我托人寫了好多信,寄給名字帶清水的地方,可總是石沉大海。後來我在部隊學會自己可以看書寫信了,每次見到村名帶清或者水的地方,就寫信詢問,可總是得不到答復。我也不知道當年你是不是活著回到了家里,母親是不是度過了難關。」福娃慢慢地說。「我憑著記憶,知道家應該在青海的什麼地方,養父也讓我親自回來尋找,可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我不放心離開。」
胡子爺爺點點頭,心里想,嗯,可以,看來你還是知道有恩必報的,也明白了兒子的左臂上為什麼纏著黑紗,「你養父什麼時候去世了?」
「就幾天前,他也是一位退伍軍人,退伍後就被安排到深山道班上了,這次去世後,單位上給我多放了一周喪假,辦完養父的喪事我就動身了。」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我也不知道你們在不在這個世上了,但我想必須找到我的家鄉,最起碼我可以得到你們的確切消息。」好半天福娃又說,「你們兩個還都好好活著,你的身體還這麼硬朗,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胡子爺爺伸長胳膊在地上磕了幾下煙鍋,將一團黑白相加的煙灰磕在地上,說,「命賤了,死不了,越活越勁大了。」
「我听媽媽說,他們是整你去水庫工地的?」福娃問。
「也不是整,就是一點小小的懲罰。」胡子爺爺又轉過身仰躺在炕上。
「我明天去公社說一聲,好歹你也算是軍人家屬,他們不能這樣。」福娃不平地說。
「可以前誰知道我是軍人家屬?你要是不來,我們也想不到你還在世上呢?」胡子爺爺說。
「可現在我來了,他們就應該照顧軍人家屬的。」
「那好吧,你明天去試試看,主要是我這腿不爭氣,要不然工地上的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胡子爺爺打著哈欠說。
第三天,胡子爺爺回到了工地上,可這次他不是來繼續完工的,而是趕著毛驢車來拉走自己的鋪蓋的,順便給幾個伙伴帶來了面粉和干糧,因為生產隊這次格外開恩,派給了他一輛毛驢車。
胡子爺爺拉著高明的手,撫模著宋喜來的頭,囑咐說,「高明啊,這孩子對你依戀,你可要好好帶他呀,千萬不敢讓他學壞了。」
高明笑著說,「胡子爺爺,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待他,像自己的弟弟一樣待他。」
胡子爺爺又拿起那張狗皮,交給高明,「這個我教給你,你們替我好好多謝春梅姑娘,這姑娘可真是個有情義的好姑娘。哎,告訴爺爺,我什麼時候可以吃到你們的喜糖?」
高明笑著說,「爺爺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來請你喝我們的喜酒。」
「哎,這就對了,這麼好的姑娘,你可一定要抓緊呀,千萬不要讓別人插了手。」胡子爺爺笑著說。
胡子爺爺趕著驢車回去了,宋喜來站在大壩上看著他遠去,心里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