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娜又夢見那只深藍色的麻布涼鞋。四周一片黑暗,她只看見那只鞋,它站在她對面,一動不動。然後,它的底部長出無數的根須,烏黑,潮濕,且腐爛了,散發出尸體一般的惡臭。它們蠕動著向可娜爬過來。她害怕,想逃卻動不了。根須爬的身,緊緊地纏住她,勒地她喘不過氣。它們把她整個身體纏住,然後一根一根的暴開,迸濺著流出粘稠的發黑的血。可娜的身上,流過那血的地方,便也開始發黑,腐爛,流出同樣的血……
她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她抓起床頭上的鬧表,後半夜一點三十分。她的手沒有知覺地松開,鬧表掉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房間的窗子沒有拉窗簾,窗外月光皎潔,透過來的撒在地上。黑色的床櫃上,被子上,她的臉上,就像霜。可娜空洞的眼望著安著大吊燈的天花板,頭腦一片空白。靜默了片刻後,她從枕頭底下模出手機按了個電話號碼。
「嘟——嘟——喂,你在哪啊?」電話那邊傳來很有古典韻味的音樂聲。接電話的男人叫阿賽,可娜的男朋友,一間復古式夜酒吧的老板哥兒。「阿賽,我做夢了,夢見了可莉。」可娜和阿賽經常通電話,不分白天和黑夜。有時只是短短的幾句。也許,這只是為了感應對方的存在。「……我在酒吧,你過來不?」阿賽問道。「嗯。」可娜掛了電話,抓起衣服從床上跳下來。穿好衣服後把長發隨便挽了一下,然後推門走出去。
月光下她經過那所鬧鬼的廢校。那里鬧鬼,人們都知道。可娜在隔著廢校的後院幾面牆的地方停下來,眼神淒然的向里望。月光下的那棟教學樓,破爛不堪。損壞的窗子被風吹開,發出「吱嘎吱嘎」如同傀偶慘叫的聲音。上面的破塑料布和樓旁的老樹的樹葉一同晃動,影子照在牆上,就像一些幽魂四處飄動。但是面對那恐怖而模糊的黑暗可娜並不害怕。她知道那隱約的黑暗中埋有一具尸體,一處孤獨的怨魂。只有她知道,她是誰。
可娜坐在吧台上,阿賽給她倒了杯紅酒,像血一樣的液體。喝過半杯後,阿賽問她︰「唱不唱支歌?」可娜很喜歡唱歌,她的音色是很美的,只是不如可莉。她在阿賽的酒吧里時經常到台上唱一兩支歌。駐唱的歌手剛剛到台下休息。後半夜里酒吧的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少。可娜把頭發放下來,月兌掉風衣,邁到台上拿著邁克風唱起來,很柔很柔的。台上的燈光紅綠的照在她臉上。漠然的表情中,似乎帶有著一些悲傷。歌聲中有幾個人跳著舞。一曲過後,零碎地響了幾下掌聲。可娜走下台,那個駐唱歌手繼續唱。可娜坐回吧台,阿賽陪她喝酒,一直到天亮。
可娜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做著那樣的夢。有時一夜連做好幾次,她沒有一天睡得安穩,她覺得,總有一天會發生什麼。她知道,這也許是報應。但她不後悔,不然她一輩子都得不到阿賽。
一個月後,可娜去新學校報道。下午,班導帶新學生去看看教室。可娜坐在座位上東瞧西看,她忽然注意到坐在她前面的女人,背對她,但可娜感覺那背影很熟悉,好像她自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女人的腳上——深藍色的麻布涼鞋!
可娜「噌」地站起來,四周圍的同學都齊刷刷很好奇地向她看過來,前面的女人也回過頭。
不一樣的臉。
只是鞋子很像而已。可娜慢慢坐下,一身的冷汗。前面的女人卻很友好地問︰「你怎麼了?」可娜強笑了一下,說︰「沒什麼,看見地上有只蜘蛛。」「你好膽小哦,」那女人嘿嘿笑了兩聲。「我叫小換。」可娜看看她,隨口問到︰「好奇怪的名字,哪個換啊?」「就是調換的換。」
小換是很熱情的女子,縱使可娜十分冷漠,她也經常陪可娜一起吃飯或去圖書館。兩人便因此要好起來。
那天可娜生病,一直迷迷糊糊的,小換送她去保健室,她就趴在小換的身上睡著了。之後她開始做夢,夢見兩年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她和可莉同時愛上阿賽。可莉同可娜是孿生姐妹,幾乎一模一樣,在任何方面都是。只是可娜的聲音不如可莉的甜美。阿賽因為可莉美妙的聲音而愛,卻從不仔細看可娜一眼。可娜那時開始憎恨周圍的一些事物,包括她的妹妹可莉。
可娜與可莉住在同一間房子里。可娜發現可莉常常半夜里偷偷跑到阿賽的酒吧為他唱歌。可娜在可莉出了房間之後也起床,嫉妒地跟在可莉的身後,不讓她發現。她要看看到底怎樣迷住了她心愛的阿賽。
去阿賽的酒吧經過那所廢校。可莉遇見了作案後在廢校的後院里埋髒錢的流氓。可莉躲在樹後偷偷地看,卻被他們發現了。她轉身逃跑,卻被追上的兩個男人撲倒在地。他們按住她,抓住她的頭發,然後撕開她的衣服。可娜跟在不遠處,她躲在黑暗的牆角恐怖地注視那一切,她的眼里開始流淚,她看見可莉雪白的身體被他們壓在身下。可娜閉上眼,她不敢再看,可是她听見衣服被撕碎的聲音,可莉痛苦的乞求聲。可娜捂住耳朵,用力咬著自己的,她怕自己哭出聲。她的雙腳再也沒有力氣,她靠著牆,慢慢地滑子,最後坐在地上。可娜知道,警察局就在不遠的地方,這個時候她只要拿出手機打個電話報警就可以救她的親妹妹,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她坐在那兒一動不敢動。她明白,這是她得到阿賽唯一的機會,她要可莉死。
他們將她玷污後,在她的上捅了兩刀,鮮紅的血同她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粘稠地滲入烏黑的泥土,滋養著樹木腐朽的根須。他們將她的衣服一把火燒掉,在她沒有斷氣時,活埋在廢校的後院里。但是他們離開時,丟下了可莉的一只鞋。
一只深藍色的麻布涼鞋。
可娜顫抖地走出來,她拎起那只鞋奔跑,跑過整整一條街,然後將那只鞋狠狠地摔進一口下水井。她听到鞋下落後發出「撲 」地一聲,就像可莉臨死時候的最後一聲心跳。可是她卻瘋狂地大笑起來,笑聲,劃破夜空。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可莉在與阿賽約會的那天晚上失蹤了,阿賽也真的與可娜在一起。雖然可娜明白,阿賽同她在一起只是因為她是可莉不完美的翻版,但是,她很滿足。
可娜醒來的時候,小換告訴她阿賽打過電話來,叫她晚上十點去酒吧。
其實可娜上學的這段日子兩人一直沒有見面,只是打打電話發發短信而已。阿賽大概也很無聊。
可娜請了假,今晚她化了很重的彩妝,擦著粉底,她走在路上的時候,黑夜的反襯和月光的照耀將她的臉映得慘白。她起步無聲,風又將她的長發吹起,又落下。
她走近那所廢校的時候,看見了小換。
她直立在空曠的地境,一動不動,如同一座土偶,又如同,刻意地等待著可娜的到來。
「小換,你怎麼來了?」可娜微笑著走過去,站在小換面前,甩甩她的長發。
小換卻只用眼盯住她,眼神中沒有一點的光亮,一點的感情。忽然她也微笑起來,笑得詭異。她輕啟白齒紅唇,有聲又似無聲地說︰「我來給你送鞋子。」
「鞋?」可娜似乎沒有听懂,疑惑地看著小換。她覺得小換有些奇怪的時候,頭腦中忽然閃過轉念的幻像。可娜似乎察覺了什麼,猛地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雙腳。她一只腳上的鞋子不見了,而另一只,也不是原來的鞋子。
那只深藍色的麻布涼鞋。
可娜驚恐地抬起頭去看小換,可她看見了更讓人驚恐的東西。小換的身體微微地發出血色的紅光,然後她的身體開始硬化,褪色。她就真的像被火烤過的土偶,身體開始碎裂,她的頭發一根一根地斷開,月兌落,接著是皮膚,一塊一塊地碎下來,再是眼楮,手指,頭,身體。最後,完全地碎裂成發黑的塵土和一段一段腐朽的樹根。
可娜睜圓了眼,直立在那里,她的精神已經不再是恐慌,而是開始恍惚。她的大腦中忽然閃過逃跑的念頭。她想月兌掉那只鞋,她彎腿的時候腳卻抬不起來。然後她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與自己相似,卻更為美妙的聲音。
「姐,好久不見了。」
那聲音從廢校的後院里發出來。那鞋好像也听見那聲音像听到命令一般。它一步一步向那後院移去,而可娜,她的身體就像被鞋控制了似的不听自己的使喚,跟著它移過去,最後停在可娜被活埋的地點。
風起,樹葉沙沙地響起來,沙沙,沙沙。
她听見她說︰「姐,我也好孤獨呢。」
她看見那只鞋上長出好多腐朽的根須,順著自己的腳向上爬,一點一點地纏住她。
她听見她說︰「沒有我,阿賽一定也不開心吧。」
她發現那只鞋纏住她下陷,慢慢地,不停地,她被拉入泥土中。可是她向上看去的時候,看見自己根本就站在那里不動,她想反駁,阿賽就在我身邊,他過得很開心。可是她發不出聲音。她想掙扎,可是她動不了。她只看著她離她「自己」越來越遠。
她听見她說︰「你邪念的靈魂只配被禁錮在這受過玷污的尸體里。」
她陷入深處,被瓖在一副冰冷的骨架中。她感覺到四周的黑暗,泥土的潮濕,地下昆蟲的蠕動。漸漸地五感也開始模糊。
最後他只听見他們的對話。
「可娜……我不是說我十一點去接你嗎,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我想死你了,好久都沒見你。」
「哎,鞋新買的?怎麼有點眼熟呢?」
「這雙涼鞋兩年前就買了,你不是見我穿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