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一現的愛 第十一節 給我陽光

作者 ︰ 蔣偲昕

1.爺坐在炕上,含混不清地嘟噥著,兩只瘦硬的細手在空中胡亂抓撓,像秋風中急搖的枯枝。海欣把一杯熱水送到爺嘴邊,卻被強有力地打翻在地,被子也淋濕了一角。爺是相當有勁的。

爺,別鬧了。你要麼呀?

給我哇。

海欣無奈地去拉他的胳膊,強行塞進被窩里,然後輕輕地扶他躺下。還不到喂飯的時間。海欣半小時前才給他喂過小米粥的。可是,他要什麼呢?

窮神哇,快拿鋤來。苞米地里的草都沒膝深了,你個死窮神!爺在罵,聲音虛弱似冷風中搖曳不定的淚燭。

爺,睡吧!現在都入冬了,怎用鋤地哩?海欣坐在爺身邊,給他拉拉被角。

可是爺的兩手仍在狂躁地折騰,而且抖得起勁,仿佛真是在勤懇地勞作,不曾病倒過。

爺是今秋收花生時栽在地里的。頭朝下,臉紫得像掉進了醬缸。等被發現時,已經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如同落入陷阱的老獅般垂死掙扎。海欣的爹窮神拖著瘸腿,把爺背上賣醬的三輪車,一拐一拐地拉到縣醫院。一檢查,腦溢血。那大夫說,回吧!老人到歲數了,就容易動脈硬化。再說,老爺子都八十三了,這不是「七十三,八十四」麼?于是窮神又咬咬牙,一拐一拐地把爺拉回了家。

爺開始是不糊涂的,他指著海欣的娘說,迎春,俺想吃粑粑啦,就著小干干魚兒,真香!迎春就雞啄食地點頭說,他爺,莫急,我這就去 哇。迎春雖然脾氣暴得如菜園里的「鑽天椒」,但對爺的話卻從不含糊。

窮神把家里的一些破銅爛鐵收羅了一下,大多都是爺平日里從垃圾堆里淘寶似的撿回的,賣了不到一百塊錢。窮神奔到壽衣店。他听說把壽衣放在老爺子屋里,興許會增些陽氣。

那是麼呀?電褥子麼?爺躺了一個多月後,突然坐起來問窮神。

就是,就是。你忘了那年雨子上中專,冬天冷哇,要電熱毯,就是這。窮神硬硬地扭過頭去,一滴濁淚兀自涌出,如旱地里降下的久違的甘露。

其實是包尸布,里面有爺的壽衣。當人即將在另一個世界開始另一種未知的生活,他的親人會為他量身打造一種身份的象征。爺的壽衣上盤踞著一條黑龍,蜿蜒扭轉著,夜一樣猙獰。彼生,爺是要做官的。他拋掉手中溫熱的鋤頭,去執握此生不曾觸過的筆紙。他飛黃騰達後,不必再奔走于面朝黃土的田間。

爺漸漸糊涂了。那時候外面已經淒淒慘慘地飄起小雪,屋里的炕燒得熱哄哄的,讓人昏昏欲睡。德貴叔湊到爺的耳邊問,大爺,俺是誰呀?爺說,天冷了,該窖菜了,窮神。再不就凍啦。于是德貴叔就撥浪鼓似地搖頭。最多撐三個月,他說。對于死人的預測,他像得了閻王的密報。

爺呀,爺呀!海欣發瘋似的哭喊。

而爺仍在不停地咕噥,不停地忙碌著。刨地瓜哇。螞蚱蹦得滿地哩。他甚至都要干得滿頭大汗了。也許在他混沌的夢境中,依然有那柄磨得發亮的鐵鋤,抑或是鋒利的鐮刀吧。

2.寒夜里,屋外的電線桿上回蕩著貓頭(即貓頭鷹)的淒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海欣在高中課本上學過,貓頭對將死之人的氣味有一種特殊的敏感。那就標志著,爺就快沒了?!

不怕貓頭叫,就怕貓頭笑。而那貓頭分明是在陰鷙地狂笑著,穿過呼嘯的北風,刺透冰冷的雪花,把一聲聲戲謔的嘲諷直人的耳膜,在緊如崩弦的空氣中久久不絕,不寒而栗。

窮神披衣而起,在院子里對著電線桿恨恨地吼︰

賣——咸——鹽——!

據說這句話對于貓頭來說,是致命的咒符。引肚穿腸之後,它便會化作一縷黑煙,消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但是這只,仿佛是吃慣了鹽的,它無所畏懼,在冷酷如鐵的黑暗中,將雪花撕得紛紛揚揚,而且興致。

海欣不敢入睡,一股強烈的焦灼凶猛地攫住了她的靈魂。她向暗流涌動的心底默默地投下一串虔誠的祈禱。偷偷地開了燈,但門縫里漏出的黃光無聲地泄了密,立馬被隔壁的迎春槍林彈雨般臭罵一通︰個小渣渣的,大夜里點麼燈?皮癢了麼?

迷朦中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爺是疼她的。夏日里的苞米女敕得宛如十八歲的花季少女。爺就在田邊攏一把干草,把幾個鮮苞米棒子放到火里烤,海欣的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幸福。那是哥雨子得不著的,爺只給她,她為這種心照不宣而自喜。

爺的手腫得像剛蒸熟的發面饃,連接在細得皮包骨頭的瘦臂上。迎春堅持說是凍的,大家都不敢反駁。他罵窮神,個死窮神,急著投胎,也不致連你爹的炕都燒不熱呀。也罵海欣,個小渣渣的,來回瘋竄也不知掩門?

爺的屋里漸漸積聚起一股混濁的氣味,雖然窮神每天都給爺換屎尿布,迎春也幫忙擦爺背上拳頭大小的瘺瘡。這時候,海欣總是悄悄地退出去。她不敢去看爺蒼老的,甚至多少有些可怖的身體。她自然而然地躲出去,但對于爺沒有絲毫的厭惡。

3.由于婆(即女乃女乃)死得早,爺只有窮神一根獨苗。不成想,窮神十九歲那年在采石場上工,被炸藥炸飛了半條腿。生產隊撥給了他一筆撫恤金,又讓隊長帶著去安了假肢。那條假肢已經用了三十多年,走起路來咯吱咯吱地響,像路過木匠鋪時听到的拉鋸聲。窮神得定期換幾顆螺絲,以加固腿上的肉球球與假肢之間的磨合。

後來,窮神用撫恤金的一小部分作了聘禮,娶回迎春。迎春頭胎生下了雨子。爺和窮神高興壞了。據說爺經常把小雨子高高地舉過頭頂,喝他撒下的「童子尿」,還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

窮神說,就一個小子不夠,得防老哇!于是迎春又懷上了。但海欣的出生,差點讓迎春因難產而丟了命。迎春說海欣是她上輩子的冤家。其實,海欣也這樣想。不是夙債又是什麼呢?

迎春會對著雨子笑,露出往前突出的黃暴牙,也經常把多多少少的零花錢塞進雨子的口袋,雖然雨子還是嘟囔著嫌少。但對于海欣,迎春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海欣早已麻木了她河東獅吼樣的罵,總以「個小渣渣的」起頭,把鴨叫似的噪音爆豆般滾進她的耳朵里。

海欣喜歡陽光。即使在六月天,太陽最毒的時候,她依然願意痛快地暴著胳臂、腿。迎春就指著她曬得灰褐如麥麩的皮膚喊,個小渣渣的,不要面皮了麼?嫁不出去讓老娘養你一輩子?

海欣想逃離。這是一片荒蕪的、近乎絕望的原野。她仿佛看到一株枯黃的含羞草,在重疊的石縫中艱難地擠出孱弱的身軀。它渴望風的,雨的滋潤,可是沒有。連陽光都是微弱的,蒼冷的。如果可以考上大學,也許她就自由了。但誰都不會明白她為什麼名落孫山,這是如天空般深邃的秘密。那時候,她的成績可是名列前茅的。老師在家長會上還特地讓迎春交流一下教育方法,迎春笑得嘎嘎的,麼?俺可不知道這小渣渣的怎就那麼用功哩!

海欣偷偷地問過爺,爺,我是她親生的麼?

爺就刮著她的塌鼻梁嘿嘿地笑著,瞧瞧,連這鼻子都是一個模子刻出的哇,怎不是?

況且迎春也經常自鳴得意地炫耀,生那小渣渣時,老娘就剩半口氣啦。硬是挺過來了,哎喲喲!

每次迎春打罵她的時候,爺都會威嚴地護著她。迎春誰都不黜,唯獨對爺另當別論。因為雨子和海欣出生後沒有婆照看,都是爺背在身上帶大的。爺在迎春坐月子時,每天都給她煮雞蛋、熬豬血湯補身子,甚至洗產婦的血衣。

4.那天,一輛警車尖厲地呼嘯來,停在窮神家門前。愛看熱鬧的人如踏浪般紛涌而至。雨子戴著刺眼的手銬,耷拉著染成黃毛的瘦尖腦袋,瑟縮得像只病怏怏的瘟雞。窮神一扁擔就掄過去了,紅著眼楮直罵,畜牲,畜牲哇。而癱跪在雨子身邊的迎春,歇斯底里地揪扯雨子的頭發,一把一把的,比貓頭的呼號更驚心動魄。這是另一次「難產」。

爺還在手蹬腳刨地「奮斗」著,他眨著被白內障覆蓋了大部的小眼楮,如同一個懵懂的孩子。他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是他的孫子在網吧里玩游戲,旁邊的小混混不小心將煙頭戳到了他的腿上。雨子本來就玩得不痛快,再加上這不合時宜的一戳,頓時,一股沖天的黑煙瘋狂地噴冒而出。大爺的,不想活了麼?雨子比劃著一把鋒利的三稜刀,他本來只想亮出來嚇唬對方一下的。誰知小混混昂著頭毫不示弱,小子,有本事就上啊。寒刀在瞬間走著偏鋒,不由自主地扎到小混混的腎上,當殷紅的血汩汩地流出,雨子的面前就橫亙起一條鮮艷奪目的紅海。他在驚悸中眩暈,這是怎麼了哇?

俺的娘呀,天塌啦!迎春瘋了似的跺著腳,跌跌撞撞地沖進屋里,瓶瓶罐罐地摔騰起來。海欣慌忙去攔,卻被猛烈地搡出來,如一顆急速射出的子彈,斜插在厚硬的門檻上。臉擦破了皮,牙齒磕在冰冷的水泥板上,噗地噴出一口濃紫的血水,並帶出半顆紅石榴般的門牙。她只覺得眼前昏昏暗暗的,平生里第一次看到了墨綠色的太陽。這太奇怪了!

雨子說,俺想看看爺。可是窮神死活不讓。他連摑了這個不肖子兩大耳光,吼道,給老子滾!就這樣,爺再也沒見過雨子,盡管見過了也不會再認得那是他的孫子。雨子也沒見過爺,他就要去開始另一種生活,囚禁于圍牆之中的生活。

海欣把那半顆磕下來的斷牙裝在一個白色的小藥瓶里,在眼前輕輕地晃動,作響。驀地,瓶兒墜地,仿佛滿口的牙齒都啐然而出,接二連三地落下來,滿滿的一瓶。她顫栗地緊抿。那個別有意義的「黑洞」,她娘迎春磕出來的「黑洞」,卻固執地抱守著一份殘缺的疼痛。

迎春每天都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臃腫的身體在布滿塵埃的地上,氣喘吁吁,像個剛跳完大神的女巫。俺早晚會走的,去找俺娘。她憤憤地重復著,吐出寒氣逼人的哭腔。其實聲音早已啞得一盤散沙似的,聚不起來。

家里更多的是的沉默。空氣像被凍裂了,豁出一道道透明的口子,從破檐上淌下無數個沉重。海欣在冷炊了數日的鍋灶前,開始小心翼翼地忙碌開。她努力把一種叫做「親情」的東西煮進熱氣騰騰的飯中,但無法淘盡的只有苦澀。

爺在喝完了稀飯後喃喃著,給我哇。

海欣便把唯一一張「全家福」遞過去。爺卻把它含在嘴里,浸上一層白色的口水。

爺,別讓這個女人走,行麼?你的兒媳哇。你說,迎春,留下來。這樣她就不走了。海欣指著照片上笑得齜牙咧嘴的迎春。

可是爺閉著眼楮說,給我哇。

爺,雨子判了,8年。他成勞改子了,爺。喏,就是這個小兒。

給我哇。

爺,你說何偉會來看我麼?會的,對不?他說他喜歡我呢,爺。

給我哇。

5.俺早晚會走的,去找俺娘。迎春把疊好衣服的包袱打了一個結,又打了一個結。不知是在對誰言語。

窮神只能指望海欣了。當他拖著瘸腿出去賣醬時,就囑咐她給爺燒炕、喂飯之類的。海欣只靜靜地點頭。自磕斷門牙之後,她總覺得冷風嗖嗖地鑽進牙齒,寒徹入骨。因此,除了偶爾對爺之外,她緘默地像嚴冬里冰封的河面。

炕筒里溫暖的火光映紅了臉頰,她喜歡把一個紫色的軟抄本緊抱在胸前。那里面有何偉的詩,她已經爛熟于心的詩,叫做《給我陽光》。

雨驟的黑夜

探出一條陰濕的野曠

風疏的長空

築起一道暗密的圍牆

是誰的呼喊

在柔女敕的蓓蕾上飄蕩

是誰的希冀

在肆虐的北風中張狂

給我陽光呵

給我陽光

夢的翅膀

不會迷失騰飛的方向

給我陽光呵

給我陽光

心的船帆

將在廣闊蒼茫中遠航

何偉是海欣高二時的同桌。他長得不很帥氣,卻清秀得如同一枝綠意盎然的青竹。他會買任賢齊的磁帶和她一起傾听,他會在她的摘抄本上寫深沉似海的詩,他會講形形色色的新鮮故事。這些,海欣都喜歡。還有他剛健瀟灑的字跡,黑色孤傲的T恤,甚至他火熱的目光,倔強的。總之,凡是涉及何偉的東西,都是她永遠珍藏的記憶。

她在心里喊,何偉,給我陽光。她不告訴任何人關于高考落榜的原因,是因為青若澀梅,薄若蟬翼的愛——他,何偉。

高二那個漫長的暑假,陰郁的天邊時常濺起一片緋紅,那是何偉的鮮血。他那頎長的身軀被疾馳的汽車無情輾過,年輕的靈魂便飄起一股淡淡的素香,向變幻的天宇間裊裊地歸去。她相信他沒有死,沒有。也許他正在某所大學讀書呢。

窗外的陽光病懨懨的,有氣無力地投下一片渾渾噩噩的慘白。突然听到爺的屋里有奇怪的聲響,咚咚咚地敲碎她的心。爺在用頭撞牆!伴隨著這生命的轟鳴聲,牆上的灰粉簌簌地飄落下來,浮在爺緊鎖的眉間,掩飾不住的是他內心難以忍受的痛苦。

爺,爺呀,你怎麼啦?海欣急促地扶住爺。突然有一種強大的動力向她襲來,她開始放聲地哭。好久沒有這樣痛快淋灕地哭,甚至連磕斷牙時也沒有。那是扯開嗓子式的呼嚎,仿佛湍流中急墜下的瓢潑大雨,只見一片蒼茫的霧靄,縹緲著所有的沉痛,孤獨與憂郁,頗有些地動山搖的顫栗。連迎春都跑來了,自雨子勞改後,她就沒有再踏進來過。

爺閉著眼楮咕噥,冷哇。

我,也,是。海欣的頭頂依然飄著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雨雲。

迎春竟也抽泣了。

于是,海欣緊緊地抱住爺的頭,迎春又把海欣緊箍在暖暖的胸前。其實炕燒得都有些發燙了。屋子里烘烤著一團濕漉漉的悲愴,沿著窄窄的門縫彌散開,和斑駁的日光。後來,爺漸漸緩和下來,嬰兒般安靜地睡熟,臉上蟲爬似的皺紋奇跡般舒展了,煥發出柔和的光澤。

娘,別走,好麼?

迎春在她身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6.窮神說快天亮時,他做了個夢。一匹白色的小馬,拴在門前的大石磨上,眼楮卻戴了副黑色的驢罩子。雨子是屬馬的。果然,早上就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來信。

雨子說,他在里面受教育哩。他會爭取減刑,早日回來。還說,讓爺等著他出來,他會掙錢給爺治病。

個臭小子。窮神和迎春一齊咧著嘴笑了。而海欣的鼻子卻一陣陣酸得痙攣。那次酣暢的哭,如此一絲不苟,如此蕩氣回腸,她越發地留戀了。但是可遇而不可求,她終究沒有再體驗過那種新奇與絕妙了。

爺就像三九天里沒有南歸的老雁,在凜冽的北風中瑟縮著,悲號著。他依舊不清醒,飯量也日漸一日地減少,說話更加吃力,但偶爾還是會吐出一兩句簡短的、天問般的囈語。

給我哇。這是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充滿某種孤苦而淒涼的哀求。海欣不知道爺到底想要什麼。是鋤頭?粑粑?或者,他正艱難得匍匐在狂暴的死神腳下,用衰老的軀體乞求死神的寬恕。爺吭哧吭哧地喘著,如同被主人狠狠鞭笞的老牛,燃盡干枯的生命力,爬最後的土坡。

爺呀,下輩子,你要穿上那身官服,就不用再鋤地啦!你會記得我麼?

爺呀,你會遇見何偉吧?你告訴他海欣的名字,他會知道的。

爺呀,你還要麼呀?陽光?我給你找來。

當閃亮的啟明星倏然劃破鋪滿晨霧的蒼穹,海欣在黎明的路上漸離漸遠了。她展開雙臂,盡情地擁抱著輕盈的朝陽,自由的光彩悄然浸潤了她周身的每一個細胞。听不到窮神和迎春的呼喚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像是在瞬間融化的春雪,有著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卻又找不出任何具象的痕跡。

她在桌子上留了紙條︰別擔心我。順著日出的方向找,我一定會看到陽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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