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沉浸 第八章 時間空屋

作者 ︰ 蔣偲昕

時間空屋

接到朋友太木的來信,是在一個初夏的午後。他要我從沒有地氣的城市中到他那里去住上十天半月。他說,山里的這個季節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每天,都有一隊白如秋天雲朵的天鵝從他家門前不遠的河中飛過。早晨逆流飛去,傍晚又順流飛回,飛回下游它們的家。這些天鵝和他一起等待著我的到來。

我沒有理由拒絕太木的邀請,太木在信中所描述的、他家鄉伊甸園般的風景對我這個每天在城市中上生活得死活不知的人來說,確實是一個無法抵擋的誘惑。

我收拾好我簡單的行裝,就向著太木身邊那些在初夏的日子里的錦繡山川進發了。

我推開太木家木柵欄的院門,站在寬大的院子中,向著樓上大聲地喊︰

太木,太木,我來了!

太木並沒有像我在路上想像的那樣,飛一般從吱吱  的樓梯上應聲跑下來迎接我。我知道,太木孤身一人,他的理想就是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那樣,和偉大的自然廝守在一起享受人生,在毫無車馬之喧的山里獨自思考和寫作。如果他不在家,那麼我就只好在等待中「自食其力」了。我曾經在一個暮秋的季節在太木這座由木頭和竹子裝配起來的小樓上住過十來天。我知道,太木的米缸在什麼地方。

鳥的叫聲把我從夢中喚醒了。這時候,東方的天際剛剛閃射出第一束霞光,山巒和河川還籠罩在淡如輕紗的晨霧中。我起來,推開窗戶,在紅色的朝暾中,許多各種各樣的鳥兒在天空中飛翔。那些像寶石一樣晶瑩閃亮的各種顏色的眼楮,使我想起秋夜天空中閃爍的繁星和夏夜中飛翔的螢火。

我想知道現在是早晨幾點,我回到床邊,從枕頭下模出我總是隨身帶著的老掉牙的瑞士懷表。我一直很喜歡這只走時仍然很準的懷表,它古老滄桑的樣子常常使我想起我幻想中的時間老人,它把時間均勻地分配給我,然後又悄悄拿走。對于懷表而言,時間沒有向度,而我則像一枚河流中的落葉,不由自主地被時間推擁著奔向未知的未來。那些我途經的風景再也無法重現,因為人根本無法回到過去的時間。

在城市里,在我那些因酒精的刺激而混沌的夢魘中,它在我的枕下走動,我曾把這時間的足音想像成雨滴從鄉居的瓦檐邊失腳跌到地上的聲音,或者是一株粗壯的麥苗在春天的田野上拔節的聲音。這只蒼老的懷表給了許多溫情的安慰。

然而,這只忠于職守的懷表卻在我需要知道時間的時候停了下來。我把懷表緊緊地捏在手心,感到我一下子被一只無形的手懸置了。那些從我的心靈間流走了的時間,在我此刻的記憶中像是夢境,我不僅找不到證明我過去歲月的證據,我甚至找不到證明我的年齡的證據。

在時間之外,我該用什麼樣的虛構來填補我心靈的真空?

我重新讀了一遍那個叫太木的人在書桌上給我留下的紙條,他說,他有事,需要外出幾天,如果我來到,請等待他的歸來。但他卻沒有署下時間。

我走到窗前,我想只有太木的歸來,我才能從這被時間懸置的狀態中被重新放到地上。但願這個叫太木的人能夠證明時間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

鳥兒的鳴叫在天空中飛翔,不知疲倦,快樂而又婉轉。窗戶邊爬滿翠綠的葛藤,在晨風中,小小的葉子搖動,發出相互踫撞、摩擦的颯颯聲。山川間的霧縷漫卷飄動,窗外的景致變幻著影影綽綽的面貌。窗下是安靜的院子,院中有一根桃樹,正盛開著繁花似錦般的花朵。我甚至能听見它們開放時,那輕如嬰兒翕息般的聲音。

初夏清涼的晨風如那透明的水漫過安靜的院子,漫過我這個在窗口等待和守望者的心中,猶如小貓在雪地走過,無聲無息。

我看見一個人沿著在晨光中閃閃爍爍的青色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我身居的小樓走來。看起來,他像是一個漫游了一夜的夜行者,他的頭發和身上的衣裳都被夜露打濕了。他站在院子的門前,他頭上濕漉漉的頭發上晃動著早晨逐漸明亮起來的光澤。我以為是那個叫太木的主人回來了,我把我的身體努力向窗外伸著,高聲喊︰太木,太木。

來人抬起了頭,望著我,微笑著說,我不是太木。

那你是誰呢?我問他。

我是你呀!你連你自己你都不認識了嗎?他答道。

真的是我嗎?是我遠游來到這早晨的庭院嗎?是我穿過這初夏的夜來到這個叫太木住的小樓的前面嗎?

我看見院子的木柵門不經意地在我的面前斜開著。我順手把木柵門開得更大些,走進了院子,我看見那些在昨天的夜里和我一起流浪的雲霧在我之前已到達院中。它們卷著小小的身體,在院中的一朵朵灼灼其華的桃花上安恬地睡著,睡成一粒粒晶亮的露珠。

窗戶洞開著,卻沒有那個問我是誰的人。白色的窗紗在晨風中起伏,就像一縷被繩索拴住了一端的霧縷。

在我抬頭尋找那個在窗口問我是誰的人的時候,一粒桃花上安睡的露珠醒來了,我凝視著這個好像在伸懶腰的露珠,對它逐漸長大的身體感到萬分的驚訝。轉眼之間,這粒小小的露珠就變得像汽球一樣碩大飽滿起來。這碩大的露珠就懸在院子中,懸在晨光之中,懸在我的眼前。露珠之中,一片小小的桃花花瓣徐徐地旋轉著,無聲無息。這形同太陽的花瓣向所有的方向閃射著涼意沁人的光芒。那些剛才還在天空中飛翔鳴唱晨曲的鳥兒被從露珠中閃射出來的光芒驚得四散了。

露珠中,一條流水清澈的河蜿蜒東去。河的兩岸盛開著一穗穗白色和紫紅的蘆花。許多峨冠博帶的人手握發黃的書卷在河邊悠然地走來走去。他們飄飄的衣袂在風中發出檀香隱隱的氣味和絲綢在風中掙扎時的聲音。他們抑揚頓挫地念著一些美麗的詩詞。在他們面向東方的吟詠中,他們的眼楮中是一片桃花緋紅的花瓣,這花瓣像是一滴水紅的顏料落在了一張宣紙上,正慢慢地洇漫開來,天地之間逐漸被這種奇異的紅色天光所映照和覆蓋了。

這時候,一隊羽如白雪的天鵝從上游飛來。這些天鵝飛得很低,在它們翅膀扇起的風中,河兩岸的蘆花一陣搖曳。吟哦詩詞的人們停下了他們雜亂的聲音。天鵝從他們的眼前飛過,然後遠去。一片白羽從河的上空飄飄揚揚地落下來。在河上,這片羽毛無聲地順流而下,轉眼之間它輕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他們回過頭來,繼續他們形同游戲一樣的臨風的吟唱,或者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听著河中的水聲,三、五人在一起推杯換盞。

在我發現我丟失了我的主人的那一刻,我頭上的汗水都下來了。我在這些吟詩和喝酒的人群中至少尋找了三遍,仔細地核對了每一張臉,我卻仍然一無所獲。我的主人和我不辭而別,留下我這個粗心的書僮守著他的兩木箱書急得流下了淚水。在那一會兒,我感到我的一生將在異鄉度過,將在尋找中度過。我將在所有城郭和鄉村中漫游,我的目光將在和我相遇的每張臉上停留,辨識我記憶中的那張臉。這幾乎是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我知道,就像我的主人每天面對一面閃光的銅鏡都要拔去自己頭上的白發一樣,一張過去或者現在的臉也會在時光之鏡的映照下被迫丟掉曾經的容顏。那麼,即使我能在將來的時間中有幸和我的主人相遇,我尋找到的是我現在的主人麼?

是現在的主人的臉麼?見著將來的主人的臉,我會認出他是我的主人麼?

即使我滿月復疑問,作為一個忠實的僕僮,我仍然沒有放棄我的尋找,直到有一天,我在北方的燕山腳下,在一座古老的樓台上,我听過一個面容清 ,身材瘦峻的人涕泗橫流地仰天吟唱之後,我才放棄了我漫游般的尋找。

這個一口蜀地口音的人吟唱道︰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其實,我根本不用拿起太木桌上的這冊《陳子昂集》,我就能順口吟哦這一首《登幽州台歌》。即使陳子昂真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但仍然有一個「此時」在,也就是說,他仍然處于時間的一個點上。這個時間的點,使得陳子昂唱出了他的千古絕唱,唱出了他高蹈、豪勁、悲壯的胸懷。

陳子昂不是被時間放逐的,而是被政治、權力放逐的。于是,他偉大的孤獨感才充滿了征服人心的力量。

我從書架上抽出《莊子》這本書來,翻到《齊物論》,我看到了如下的敘述︰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也。

此時的莊周被時間放逐懸置了,他不知自己身處在夢幻之中還是現實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他處于時間之外,這是被時間懸置的人的顯著特征。

我不知道「太木」是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到這里,又是怎樣來到這間這個名叫太木的人為我設置的時間空屋的。如果我使用我的想像力走出這個小樓,我就能掙月兌時間對我的放逐嗎?不,不能!在時間之外,人根本無法證明一切,這和一個人抓住自己的頭發想離開地球一樣不可能。就是現在,我都無法證明我在太木的窗前,在這個早晨,是否有過剛才的講述。或者說,我剛才告訴你們的是一個夢境呢,還是確實發生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我根本無法回答,你們也不可能知道的問題︰兩個我中那一個是夢境,那一個是真實的?或者說,都是夢境?都是真實的?

我看見太木書桌上一個青花的花瓶中插著一束新鮮的蘆花,甚至蘆花上還帶著露珠。這是誰帶進這間屋子的呢?是誰這桌上的花瓶的呢?「我思故我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卻不知道我是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沒有時間的座標,沒有準確或者相對準確的時間做為事件的參照系。

窗外是開花的桃樹,院子中是像「敘述的冒險」一樣充滿魔幻魅力一樣的交叉小徑。院子外是那條每天都有白色的天鵝飛來飛去的河,河上不斷涌起又不斷流逝的水波上跳躍閃爍著粼粼的光斑。岸上有鳥飛起或者停棲的綠樹,蘆花開著,在風中隨風搖曳。在早晨的陽光中,逆光看去,白色的蘆花就像一束束跳躍著的火苗。一只白色的馬在岸上走著,它的蹄鐵在河堤間的鵝卵石上不時發出踫撞的清脆響聲。霧縷已經散盡了,白色馬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漸漸遠去。

這時候,我听見了竹笛和排簫的聲音悠悠地傳來。我听出來了,這是一首著名的古樂,名叫《古怨》。

在樂曲聲中,我決定走下樓去,去尋找吹奏這些樂曲的人們。

夢中的人被時間懸置

在河邊,我停下了我的腳步。即使我走遍這里所有的地方,我可能都尋找不到這些吹奏古曲的樂手。也許這聲音來自我的心靈,來自曾經的,現在我無法證明的時間給予我的烙印。一個在夢中的人可以听見在物理意義上根本不存在的聲音,一個在時間之外的人也具有相同的可能性,這就是那種叫做「幻覺」的東西。事實上,夢中的人就是被時間懸置的人。但大多數在夢中的人醒來之後,都可以找到證明時間的證據,這些有力的證據幫助他們回到時間之中,回到現實之中。所以,他們夢中的恐懼或者歡樂在夢醒之後,會得到時間的否定。時間在這里會打碎他們的夢幻。

我是被時間懸置的人,我本身無法證明時間在我身上是如何流逝的,但我發覺我卻可以發現時間在我之外的那些印記。

河邊有一座看起來像是一座古老廟宇的廢墟,有一座殘存的塔高高聳立在那片殘垣斷壁中,長滿了狗尾草。塔的四周掛著風鈴,風吹過它們,它們就發出叮叮的聲音。鳥大約是沒有記憶的族類,這些對它們而言不可能有什麼傷害的風鈴每當響起的時候,它們仍然會驚嚇得飛離古塔,不解地在古塔的周圍盤旋;一當風鈴停止不動,它們又會遲遲疑疑地在古塔上停棲下來。

而我身邊的石頭卻紋絲不動。風在河面上走過,步履輕輕,猶如時間的手無聲地擦拭水的塵埃和魚們的禪心。

如果說禪的秘密之一在于對時間某種頓時的領悟,即所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瞬間即永恆的話,禪不是被時間懸置的迷宮,而是習禪者努力在自己的內心使其時間停止的本體感性。

曾經富麗堂皇的廟宇坍圮了,其實在它一步步走向輝煌的時候,時間已經給它設計好了它的結局——殘破的廢墟,一片荒涼和孤寂。

作為單個蛋白體的單個的人可以被時間懸置,但世界卻無法居于時間的統領之外,時間的信使把時間和世界聯系起來,那些來自大地和天空的時間之神必須通過它統領的世界,通過更多的人的心靈和身體來展現時間風情萬種的風采。

最後,我當然回到了時間之中,太木歸來了。當太木站在他的樓下喊出我的名字,無邊的時間就像水、就像空氣把我淹沒起來。而這時,我要想逃逸出時間的統領就像我在此時之前妄想回到時間中一樣不可能。因為一個無法找到時間的參照的單個的思維導致了時間的懸置,而時間的懸置又把一個個體的生命還原成為一個抽象的存在。一當這個懸置狀態被外力打破,懸置便不存在了。

我又回到了城市,在城市之中,我寫下這篇《時間空屋》。我的朋友讀它的時候,他說,他使自己努力沉沒于《時間空屋》的敘述中,忘記了他周圍具體的時間和環境。這時候,他被物理之外的另一張時間表包圍了。閱讀時只需要十多分鐘,而他的主觀感覺卻似乎有十來天,在這十多分鐘的時間中,他置換了《時間空屋》中的我,所以他便有了那種短暫的不知今夕何夕的被時間懸置的感覺。

天堂的另一天

我是個粗人,還笨,不會別的,就知道成天推著輛破三輪車到樓後賣雞蛋。憑著我的微笑服務,鄰居們都親切的稱我為雞蛋西施。雖然也是念了幾年書,但現在工作不好找,就像雙黃蛋一樣不好找。說句題外話,現在真的很難找到雙黃蛋,百里挑一都挑不著,可能是在現代化高效率的生產規模下,雞都不下雙黃蛋啦。接著說我吧,我在家沒什麼事閑著也是閑著,就踏上了擺攤兒這條不歸路。寒冬過去迎來酷暑,日子一天又一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在街上喊,雞蛋,便宜嘍。

周末,我賣完雞蛋回來,在炕上點著錢。熟悉的敲門聲如黃鸝鳴翠柳般歡快地在耳畔回蕩,我知道是他,他又來找我了,帶著我去喝咖啡。讓我詫異的是他帶我去喝星巴克21元一杯的APPUINO,我還是第一次喝這麼貴的咖啡,還讓我詫異的是這咖啡它為什麼就那麼的貴,是因為不能續杯?在家我只喝白開水。他就是我第十三任男朋友,以下姑且叫他十三吧。

十三端來一杯咖啡放到我面前,我雙手握住杯子感激的看著他︰「你為什麼不喝?很好喝的。」

「我喜歡看你喝咖啡的樣子。你要喝多少都成。我知道星巴克的咖啡很好,你慢慢喝,別著急。喝完我再給你買。」十三微笑地說。

我感覺到一陣溫暖,原來愛情能使人這樣幸福,簡直就像在天堂。

「其實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每個月才500塊的工資,我掙的也不多,就賣雞蛋那麼點兒錢兒,這樣太奢侈了,咱們高消費不起。有這些錢,你還不如留著多買幾雙襪子。」我為他的大方有點不好意思。

「這點沒什麼,真的。只要你明白我就對你一個人好就夠了,真的。你就是我的天堂。」十三用真誠的眼神看著我,幾乎溫柔的讓我窒息。他就這樣看著我,看著我把一杯咖啡慢慢地喝下去。

「你真好,親愛的。」我笑著。那時,我真感動,原來上帝也會垂愛一個賣雞蛋的傻丫頭。我覺得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況且,十三和以前比在言談舉止各方面都有很大的進步,不管看到多麼漂亮的女孩都目不斜視,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的素質有了明顯的提高,也成熟了許多,若不是愛情的力量還能有什麼讓他變化這麼大?我陶醉在愛情中,陶醉在十三給我的目光中,陶醉在咖啡中。可是事情並沒有像一顆愛情種子那樣發展下去開出愛情花結出愛情果。在以後的兩個月里,十三每周末都拽著我去喝咖啡,喝星巴克的APPUINO,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直到我把它喝完,告訴我,我是他的天堂。而且對再怎麼漂亮的女孩或穿的再少的女同志都不撇一眼,我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兒。

到了第三個月,我實在受不了啦,他微笑的看著我,看的我渾身發毛。于是我借口感冒,把他騙到了人民醫院,並找到了早就打好招呼的心理醫生。老醫生穿著便裝緩緩走來,假裝是來看感冒的病人,在走廊里和十三聊了一個小時,我則在門診室里假裝看病,得意著我周密的計劃。在深入交談了一翻之後,十三一個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老醫生喊著「怎麼還沒看完?輪也輪到我了」就奪門而入走了進來。這是位有經驗的老醫生,他的滿臉皺紋就能說明這一點。老醫生嚴肅地看著我,想了會說,「以後你不要和他去喝咖啡了,最好也不要提咖啡。」我有些著急,「他病的厲害嗎?以前他一直很正常,就是最近兩個月行動古怪。到底怎麼了?」「是的,他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雖然這並不影響他平時的生活工作,甚至一般人都看不出來,但憑我多年的經驗,我能看出來他的腦子確實出了問題,需要慢慢療養。最好……最好你們分開一段時間,不要讓他再見到你。」老醫生嚴峻的臉松弛了下來看著我,好象還想對我說什麼,卻欲說又止。我呆呆地看著他,突然鬼使神差的在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好吧,那謝謝您。我會按您的意思做的。」我頭腦昏沉沉的走出了門診室,十三看到我出來了,神采奕奕地說︰「怎麼這麼慢?我剛才和一個病人聊了半天,他剛進去,看不出來還挺能侃的。對了,咱們一會兒去喝咖啡吧。」他看著我,邊笑邊唱︰「愛情像APPUINO,濃濃的不用續杯。」……

我不得不和十三分手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喝咖啡,以免勾起這段傷心的往事,而改喝了紅茶。寒冬過去迎來酷暑,日子一天又一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在街上喊,雞蛋,便宜嘍……

其實我心里清楚的很,整個事情都是由我而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還要從我和十二分手後開始說起。

我不得不和十二分手了,一個人沒邊兒沒延兒的,就連吃飯,家里人都虎視耽耽地瞅著我,好象我在不遺余力的浪費著糧食。我真想告訴他們不是你閨女不想嫁,是這世界變化大。親戚朋友們到都挺為我著急,于是我就認識了大款X胖子。X胖子是表姐介紹給我的。表姐說這X胖子人老實,又事業有成,是XXXX公司的副懂事兼總經理,年紀輕輕,事業有為,以後前途不可限量,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想這人長的雖難看,但不看佛面看錢面也應該去見見呀,又聞听X胖子本領極高,你縱把那千金一擲的武功練得爐火純青也不敵X胖子肥手一揮,而我連金錢鏢的境界都未達到!于是我就見了那X胖子。X胖子很胖,所以我叫他X胖子,X胖子很有錢,這也是不掙的事實,一晚上花出去一兩萬都和玩兒似的。耳听為虛眼見為實,什麼叫視金錢如糞土呀,人家那才叫視金錢如糞土!你看看你眼里都是錢,只能視金錢如金錢!

那晚,X胖子請我吃飯,在我表姐和一位X大哥的陪同下,一桌飯生的熟的葷的素的還有活的,啥樣子的都有,連調料都好幾盤,時而左沾一下,時而右沾一下。恐怕那是我這輩子吃的最好的一頓飯了,要是金剛鑽能吃,也一定會吃的。我已經說過,我是個粗人,說話也大大咧咧,所以那天特意站如松,坐如鐘,喜怒不形于色,見驚不驚,見怪不怪,宛如一大家閨秀,生怕被看出來是個賣雞蛋的。飯桌上,我不說那麼多,只吃一點點,想來裝淑女還真累。他們到是聊的熱火朝天,什麼哪的飯店好,哪道菜好,現在怎麼賺錢,孩子出國好不好?我像听天書似的听著,看著桌子上那盆蘿卜炖鯊魚。吃完了飯,他們還是不能盡興,想去卡拉OK。我一听是唱歌,開心的不得了。要知道我曾是學校十佳歌手的第一名,獲獎曲目是YHEARTWILLGOON,為此還獲得了最佳歌手和最佳英文歌曲雙項獎。我們找了家歌廳,在昏暗的燈光下,穿過了一條迷宮似的走廊,一位小姐笑嘻嘻地打開了包間。那小姐不怎麼好看,就是眼楮比我大點,嘴巴比我小點,鼻梁比我高點,膚色比我白點,看上去,她好象還比我成熟點,這讓我心里有點不大舒服。我們在小黑屋里點了果盤、爆米花、一堆的零食,還有瓶酒,那酒比我爸的歲數還大,小姐跪在地毯上給我們倒酒。我們邊喝邊唱,邊唱邊喝,喝一口酒踫一次杯,以兩兩排列組合的形式踫,唱完一首歌就鼓一次掌,以贊不絕口的聲音輝映。每次我唱完,掌聲都是最熱烈的,小姐笑著對我說,「小妹妹,你唱的真好!」「呵呵,一般。」我也笑著回答她心里卻想,小妹妹?呸!誰用你夸!唱完了歌,X胖子把我送回了家。我那晚好高興,不為別的,為他請我吃的那頓飯,為那盆蘿卜炖鯊魚,我也應該記住他。可後來怎麼也想不起X胖子什麼樣了,就記得他胖,還有那雙總像眯著眼看人的綠豆小眼。

後來據X胖子對我那晚的觀察,總結出我是個從封建社會走出來的小女孩!為此,不能做他老婆,只能做他妹。我想,這多少和那個歌廳小姐有關,誰讓她叫我小妹妹!又一想X胖子是個老板級人物,總不能找個小女孩還是封建社會的小女孩做老婆吧,要我,我也這麼選擇,關鍵,關鍵我還是個賣雞蛋的,他沒看上這到讓我心安理得,因為表姐一直騙他說我做體面的文秘工作。X胖子人不壞,如表姐所說很老實,他知道成熟的女人更適合他。我呢,吃好喝好玩好也就足矣,祝X胖子早日找到如意嬌娘。X胖子的生活真是許多人向往的天堂,可那里離我是那麼的遙遠,望著別人施展金錢鏢、千金一擲及X胖子的肥手佔熬頭,我只能在家玩彈弓了。就這樣,我最輝煌的一次相親告吹了。

在家賣雞蛋的生活總讓我想起蘿卜炖鯊魚。說句實在話,區區一盆蘿卜炖鯊魚豈能讓我寤寐求之。我擺弄著一個個新鮮的雞蛋,把它們從這個筐挪到那個筐,盤算著老子那個老頭子是怎樣說出那句富有哲理的千古名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時隔不久,我遇到了一位偽偽君子。這個人是我在網上認識的,此人奇笨無比——不會注冊郵箱。那天正趕上雞蛋價格爆漲,有個賣煎餅的到我這里買雞蛋,我告訴他以後雞蛋還要漲價,他就在我這里買了兩筐雞蛋,還都是撿個兒小的小雞蛋買,我心花怒放,喜笑顏開。于是,我幫網上那個笨家伙注冊了一個郵箱,用戶名為wshibendan,未想早有人捷足先登把這名字給注了,這種情況你也經常遇到的,于是我按照提示重新注冊為wshibendan007,密碼為。他對我甚是感激,茶飯不思,非是要請我某天賣完雞蛋後共進晚餐或共品香茗,以報注冊郵箱之恩。于是我們便見了面。

此人只稍一看便知是鐵碗級大人物,遠觀,身材魁梧,一米八五,近瞧,天庭飽滿,鼻翼豐滿,耳垂厚滿,下巴圓滿,站在那里滿滿,自是不同凡響。看到了他,我忽然想起了那盆蘿卜炖鯊魚,想怎麼能騙他請我吃蘿卜炖鯊魚,想怎麼能省下幾頓飯錢。這個人大方,第一次見面他請我喝茶,我三下五除二的一飲而盡。我想,听說那康熙皇帝喝的茶都是十四、五歲的童女子用嘴采下來的,今天喝的這茶如此昂貴,頂得上我一車雞蛋的價錢,難道是十四、五歲的童男子用嘴采下來的?想到這里,我不好意思的對偽偽君子笑了笑,偽偽君子也對我笑了笑。第二次見面,他請我吃一百多元一小碗的紅燒粉絲,我覺得做的一般般,和家里的疙瘩湯一個味兒,而且里面還沒有磕雞蛋。第三次見面,他眼楮發直的對我說了許多,說得我掉了一地雞皮疙瘩。他說他是個偽君子,心理很矛盾,他真恨不得回到年輕的時候。他極力克制自己的變態思想,視我為他最好的朋友,猶如親妹妹,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胡思亂想,那樣以後他會天天懺悔,他努力擺月兌自己的奇思異想,否則他會感到孽根盤生,負罪累累。他思來想去,說他沒有半點非分之想,他不能傷害我也不會傷害我。還有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他就這樣又是自責又是檢討的說了半天。還說我渾身有著股靈氣,去賣雞蛋太可惜。我的靈氣會使我痛苦這種賣雞蛋的平庸生活,而麻木不仁。但我的靈氣也可以使我有無限的快樂,讓我從雞蛋中破殼而出,但最終是一個悲哀的結局。說到最後,他眼楮有點濕潤,微笑地祝福我——靈氣沖天,我又仿佛听見他在說——此女子,可教也。他的話讓我有點迷糊,我就想混幾口飯吃,你說他哪里來那麼多廢話,害得我還要舉著筷子在那里恩,阿,呵呵的听著,莫名其妙。其實我覺得他人對我還是滿不錯的,請我白吃了這麼多,像對自己的妹妹一樣關照我,還打算讓我去賣王八蛋,說那比賣雞蛋賺錢。我知道他有的是路子,不過我已經對賣雞蛋輕車熟路,所以客氣的推辭掉了。為了表達我對他的謝意,我還特別為偽偽君子做了首詩︰

妹妹上網把哥遇

哥哥上網把心傷,不會發信急的慌。

妹妹幫把郵箱注,餐餐無蛋萬里香!

題為《妹妹上網把哥遇》。偽偽君子稱,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姑娘的詩意但感覺很好,大佳贊譽我才氣逼人。

有人裝老子,有人裝孫子,這位裝什麼不好裝,偏要裝偽君子。他的真心話讓我覺得世上還是好人多,雖然他不是真君子。我回到家里琢磨著他那些肺腑之言,越琢磨越痛苦,我這輩子難道就真那麼倒霉?真沒的選啦?整一個悲慘世界?我痛苦自己腦子里的靈氣,這使我感覺像生活在地獄,感覺自己像黃連像苦菜花,沒有人理解我,沒有人明白我,沒有人會想我所想,別說你清楚我,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自己了,古今中外有多少聰明人都是那麼痛苦地死去,孤獨、寂寞、悲哀,甚至……我不敢想了。我渴望另一個世界的生活,渴望著天堂的生活。我對自己的命運不甘心︰既然我怎麼樣都是痛苦,索性還不如做個傻子,這樣到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于是我躲在自己的小黑屋里對著我家的牆——磕,我想把我身上所有的靈氣磕到那堵牆里,磕到那堅硬的磚頭里,磕到那冰冷的死石灰里,把那萬惡不赦的靈氣——磕出來,只留下我這肉身。那樣,我就可以變成一個快樂的傻子,走進天堂,走進幸福生活,得到永世的升華。我像個瘋子似的虐待著自己的腦袋。可漸漸的,我忘記了為什麼要對著牆磕,只覺得那是一種習慣,甚至磕雞蛋也用腦袋。後來,偽偽君子見我的腦袋有了異樣,懷疑我天天在家練鐵頭功,最終與我斷絕了往來。

要說起來,我已經離天堂不遠了,可我又偏偏遇到了一個白痴男人。此人身材不高,不過一米五,扎在人堆里準瞧不見。可此人鼠眼狡黠,都說個子矮是心眼壓的,我猜,以他的身高,其心眼定比那林黛玉還多十倍!這個男人的一副皮包骨頭沒有讓我想起蘿卜炖鯊魚來,到像是抽了八輩子的鴉片煙般的干巴瘦。但他幾乎讓我發瘋(幸好我聰明,沒瘋),因為有天他伸著絲瓜脖子神秘兮兮地告訴了我一個人生真諦——人越墮落就越快樂。

我思前想後覺得這話有點兒理,以前考試作弊得逞,我就非常快樂。可再仔細想想,我生活充滿樂趣,我的每個同學、旁邊擺攤兒的朋友還有來買雞蛋的顧客都會給我帶來快樂,我真的很墮落嗎?那監獄里的罪犯墮落,可不快樂呀。最典型的就是我家樓上那條流氓狗。它見著母狗就想上,這可以說夠墮落了吧,可我家樓下那條清秀的女博美特別凶,見到它就汪汪叫,嚇的它屁滾尿流,那條流氓狗要不墮落也不用討這苦。我想不明白。這男人和X胖子不一樣,和偽偽君子不一樣,X胖子和偽偽君子覺得我像小妹妹,這男人沒覺得我像他妹,他要收我做他干佷女。我想這個墮落男人有點問題,問題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他讓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墮落,可怎麼想怎麼覺得他不墮落。听說有墮落的天使,那麼也一定有高尚的魔鬼,他會是其中的一個?我想他多半是從地獄里來的。于是我抱著矛盾的心理罵他,因為墮落,所以那也是夸他,因為矛盾,所以罵的不徹底也夸的不徹底。他然大怒且怒不可歇,又吹胡子又瞪眼,還東扯西扯上扯下扯,扯了一堆我不明白不知道的。好象罵了他我到受了莫大的污辱,這個男人凶神惡煞似的吼著,拍案而起,在我面前形成了一個嚴肅高大的身影。我嚇的趴在桌上就哭,嚎啕大哭,險些哭倒了那男廁所的半扇牆!哭累了我告訴他其實我沒罵你,他也不明白,他不明白我想說什麼,就像我不明白他怎樣理解自己的墮落和別人的墮落一樣。

後來的一段日子里,我犧牲了無數的腦細胞來思考這個問題,一個關于墮落的問題,關于墮落和快樂的問題,關于自己墮落與別人墮落的問題,墮落?不墮落?墮落?不墮落?墮落?不墮落?我如死機一般陷在墮落的旋渦里,不能自拔,過著不樣的生活,甚至把好雞蛋都按磕窩兒蛋的價錢賣。思夜想,廢寢忘食,也還是想不明白,我有點納悶,我猜想是不是自己和蛋相處的時間太長,也笨了?還是我真的磕傻了?誰能明白呢?過了許久許久,我終于眼前一亮腦袋開竅,霎時間茅塞頓開,精神也由此而大振,我徹底咂模過味兒來啦︰如果我沒病的話,那麼他——一定是一白痴!這種人,你不把他當白痴,他一定把你當白痴!沒錯!

說了這麼多,還是言歸正傳,說說我和十三吧。皆雲春天花會開,然也然也。我的智慧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磨練,精神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打擊,生活經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坷與挫折,雖然每件事都讓我心有余悸,但終于在一個遍地花開,陽光燦爛,莊周夢蝶的春天,我遇到了十三,巧的很,那日正是驚蟄後第十三天。

十三是個聰明的正人君子,雖然沒錢,但有些才氣,總在我面前展示他的語言天賦,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話。十三是個靦腆的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听到他的心怦然一動,他面紅耳赤的,後來我總笑話他,他則說我純潔,就像那磕到碗里的生雞蛋一樣能不濁于世。我笑著說也會有臭雞蛋的,他告訴我臭雞蛋營養價值更高。他對我好,總努力的去理解我,和我談人生談理想談愛情,雖然多數時候談崩,但他一直這樣死心塌地的和我談,還說著若不怎麼怎麼樣就天誅地滅之類的話。這些都讓我感動,尤其,我喜歡他身強體壯愛勞動,他是個百分百的勤勞人,比我強出一百倍。經過漫長的考驗,終于,十三成了我第十三任男朋友。

周末,我賣完雞蛋收了攤兒,他和我去逛街。逛到下午太陽斜照肚子叫才想起了該去吃午飯,于是我們找了家快餐店。

快餐店沒什麼特別的,有桌子有椅子有玻璃門還有明朗的光線,到是快餐店里的收銀員長的好水靈,比那貂禪還嬋。十三看著人家,面帶微紅。我猜十三肯定又有什麼墮落的想法了。我們要了兩份套餐,我說可樂太涼了就把可樂換成了咖啡。飯桌上,十三大口大口地咬著汗堡,瞥著快餐店里的收銀員。我啃著那根雞翅膀,用余光掃著十三,腦子里胡亂的思維著。

「咖啡很好喝,幫我去續一杯吧。」我把杯子遞給十三。十三接過杯子二話不說就去了櫃台。沒多久,第二杯咖啡被我喝完了,「再幫我去續一杯吧。」我看著十三說。十三看了我一眼,接過了杯子。接著第三杯咖啡也讓我喝完了,「我還是渴」我把杯子遞給十三,十三不情願地接過了杯子。續完了第四杯咖啡後,十三對我說,「櫃台那里就有四個小姐,我都續了四次啦!每個小姐那里我都續過一次,你要再喝自己去續!」我一拍桌子「憑什麼我去!你是男的!我和你出來,你就應該照顧我!」我話音又一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本來賣雞蛋就辛苦,我和你一起出來,你不照顧我誰照顧我。我不就是想喝咖啡嘛……」「好好好,你喝。」十三不耐煩地嘟囔著。于是,十三拿著杯子去續了第五杯咖啡。我囑咐他「多要一包女乃精。」

雖說是下午,快餐店里依然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你听的懂旁邊那桌在說什麼鳥語嗎?嘰里呱啦嘰里呱啦的。」我邊喝第六杯咖啡邊問十三。

「笨蛋!我看你是賣雞蛋賣多啦,他們說的是英語!」十三拿著根薯條,抹上番茄醬,放進了嘴里,使勁地嚼。我一聲不吭的喝完了第六杯咖啡。

十三拿著杯子去續了第七杯咖啡。

「喂∼,再要一杯冰塊和一張餐巾紙。」我在後面嚷嚷著。

十三默默的吃著薯條,不,是吃著那一點點的薯條渣,頭也不抬一抬。在喝完了第八杯咖啡後,我的肚子終于承受不了水的張力而離開了那家快餐店。

我捧著那咖啡杯,如獲至寶。想著免費的咖啡,想著天天賣完雞蛋後和十三到這里喝免費的咖啡,明天,後天,大後天……續杯再續杯。我詭異的對著他笑了笑,十三面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

商場里人煙浩蕩,擁擠不堪。大門口貼著買百送四十及部分商品大減價的招牌,看來商家可不是空手套白羊。听人說,商場是女人的天堂,商場是男人的地獄,你也會覺得這話有道理。我在人群里擠來擠去,面前除了人頭還是人頭,簡直就是人的海洋,諾曼底登陸也不過如此。忽然,在我不遠的對面,閃現出洗手間的牌子。由于下午喝了不少咖啡,我一見「洗手間」三個字就突然有了反應。這時,我急中生智大喝一聲︰「硫酸!讓路!」只听嘩的一聲,人群一分為二,一條通往廁所的大路驟然而現。我舉著那裝咖啡的紙杯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似有蒙哥馬利的威風,眾人迷惑的看著我,十三耷拉著腦袋在後面尾隨。

我跟尹丹丹到底還是離婚了。

我們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一年零三個月。坦白說,對于這段婚姻,我的感覺很差勁,從頭至尾都非常的壓抑。我這麼說,可能會有人反駁,既然感覺這麼差,當初干嗎要結婚?是呀,當初干嗎要結婚?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跟丈母娘尹貝貝有很大的關系。

丈母娘尹貝貝是個棄婦,她的老公,也就是我至今未謀面的丈人,大約在她三十六歲的時候跟一個很有錢的女人遠走高飛了,連離婚證都沒來得及辦。很自然的,沒過多久,原本叫吳丹丹的尹丹丹被改隨母姓。當然,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尹丹丹,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個叫尹貝貝的棄婦。我認識尹丹丹是在尹貝貝守活寡的十二年以後,當時我二十四歲,尹丹丹也是二十四歲,倆人加起來的年齡正好與尹貝貝的年齡相等——四十八歲。不僅如此,更有趣的是,我的生日與尹貝貝在同一天,都是12月1日。以前,我覺得12月1日是一個很有意義的日子,不僅是我的生日,同時還是世界艾滋病日以及革命前輩朱德元帥的誕辰。自從那天得知尹貝貝的生日也是12月1日的時候,我覺得12月1日的意義已不能用「重大」來形容了,而應該用「史無前例」。就好象某些報紙雜志形容「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一樣。

我之所以能夠認識尹丹丹,進而再認識尹貝貝,關鍵是因為我的女同事鐘小松。鐘小松是個很豐滿的女人,我說的豐滿不僅僅是指她的,她的月復部、、臂部、腿部都一樣的豐腴誘人,這在滿大街骨瘦如柴扭著貓步的女人堆里,煞是起眼。老實講,我跟李敖大師不一樣,李敖大師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說他喜歡的女人是瘦、秀、幼類型的,並且還特別強調,要越小越好。我覺得李敖大師很變態,都七老八十了,還想著找幼女,給後輩開了一個壞頭,帶了一個壞榜樣。所以,我喜歡豐滿的女人,就好象鐘小松那樣。我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與鐘小松時候的場景,甚至用手機偷偷拍下她的照片,然後躲進廁所里。可是,當我鼓起勇氣約鐘小松晚上出來唱卡拉OK時,她一口就拒絕了,拒絕得很徹底,她說,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連我的主意也打!要是我老公知道了,不一槍崩了你才怪哩。鐘小松的老公是名光榮的人民警察,我見過,不但長得象座黑鐵塔,腰里還別著一把烏漆漆的手槍。我知道她老公的槍是不敢亂開的,但隨便找個理由(譬如打麻將賭博)把我拷進去關幾天,那滋味肯定不會好受。所以我只好說,你不肯犧牲自己,那就介紹別人嘛,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是該找個女人了。

于是就介紹了尹丹丹。尹丹丹也是煤氣公司的職工,但與我不在同一個分廠。我們煤氣公司一共有三個分廠。其中煉焦分廠負責生產焦碳,化工分廠負責生產化工原料,機動分廠作為輔助生產部門,則主管設備的維護與檢修。我隸屬于機動分廠,主要從事工業自動化儀表的維護,說白了,就是所謂的儀表工。至于尹丹丹,則是煉焦分廠的皮帶工——當然,這里的皮帶指運煤、運焦炭的皮帶,而不是什麼腰里系著的皮帶,關于這一點,得解釋清楚,以免造成一部分讀者誤會,還以為煤氣公司也生產系褲頭的牛皮帶。

其實,煤氣公司上下也就千來號人,沒結婚的女青年屈指可數,我很奇怪自己怎麼沒听說過未婚女青年尹丹丹,便問鐘小松是怎麼認識她的,鐘小松說是在煉焦分廠女澡堂里認識的。我說難怪沒見過了,原來是那個鬼地方。然後鐘小松以少有的嫉妒口吻向我描繪了尹丹丹高挑而又苗條身材,說,真是天使下凡呢,該瘦的地方瘦,該凸的地方凸,這樣的妹子窩在煉焦分廠真是浪費了,應該去做模特,再不濟去市電視台參加選美,捧個冠軍的獎杯回來也成。

記得已經死去的作家王小波曾說過這麼一句話,根據我的生活經驗,在中國這個地方,有些人喜歡受惑宣傳時那種;有些人則崇拜蠱惑宣傳的力量;雖然吃夠了蠱惑宣傳的苦頭,但對蠱惑宣傳不生反感;不唯如此,有些人還像癮君子盼毒品一樣,渴望著新的蠱惑宣傳。我覺得,鐘小松的話就是一種蠱惑宣傳。本來我是不大願意跟尹丹丹見面的,因為我覺得倆口子同在一個單位很沒意思,知根知底的,私房錢都沒法子存。但鐘小松卻極有耐心,在拒絕與我唱卡拉OK之後的第二天起,幾乎每天都要向我報告尹丹丹在澡堂子里表現,譬如她是怎麼洗頭發的,用什麼牌子的洗發水,穿什麼牌子的內衣,抹什麼牌子的香皂……甚至,某天尹丹丹來了例假也要向我匯報。起初,我覺得鐘小松很無恥,她把一個未婚女青年的個人全告訴了我這個毫不相關的男人,道德的確有點敗壞,但仔細一想,她也是為了我好,她知道我每天拿著她的照片去衛生間,很傷身體,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對我進行蠱惑宣傳。結果,這樣的宣傳沒過多久,我便投降了。我說,你把她吹得那麼好,簡直可以算得上西施轉胎,貂蟬再世,那我就跟她見見吧,丑話說在前頭,要是對不上眼,我立馬走人。

見面的的結果,自然是對上眼了。雖然尹丹丹還沒有到鐘小松所吹的那種「此女只應天上有」的地步,但的確也差不了多少了。我覺得,一個國有企業的儀表工,能找到這麼一個漂亮姑娘做老婆,也算是上輩子積了德。而尹丹丹對我似乎也很滿意,儀表工段唯一的本科生,分廠重點培養的技術骨干,再努力幾年,撈個工段長干干也並非難事。雖然工段長論級別是小小的股級,但怎麼說可以管三四十號人,在國有企業里,威風得很。

不過,我與尹丹丹交往沒多久,問題就出來了。原來尹丹丹患有嚴重的性冷淡,不管我在床上怎麼**,尹丹丹就是提不起神來,整個一木頭人似的,僵硬、呆板、冷血、無趣。這樣問題就比較嚴重了。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如果連起碼的都不能和諧的話,其他的事情,就更難和諧了。雖然尹丹丹很漂亮,身材也很棒,但如果這些不能給你帶來上的愉悅,那還有什麼意思呢?本來我想找個機會跟尹丹丹好好商量,要不去醫院看看,要不就分手。但每次談到這個問題,尹丹丹不是說有重要事情先出去,就是突然肚子疼要上廁所。很明顯,她在刻意逃避。我覺得這就很不尊重人了,不管怎麼說,尹丹丹應該要給我一個交代。

然而,尹丹丹最終並沒能給我一個交代,倒是她的母親尹貝貝在12月1日那天,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們家吃晚飯。當時我並不知道尹貝貝的生日也是12月1日,只是覺得跟尹丹丹好歹也在一起半年了,我應該去見一見她的母親,順便也可以跟她母親商量一下去醫院看病的事情。因為既然尹丹丹不想分手,那麼去醫院治病是目前拯救情感危機最好的辦法。她母親是過來人,熬了這麼多年,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

那天的晚飯很豐盛,跟尹貝貝一樣,花樣多,油水足。我這麼形容尹貝貝似乎有點過分,但事實的確如此。尹貝貝跟她女兒恰恰相反,整個一水桶腰,矮墩墩的,跟電視劇《水滸》里面的王婆一模一樣。尤其夸張的是,碩大的臉盤,不知道涂了些什麼化妝品,綠油油的,真讓人替她感到難過。但是,不得不承認,尹貝貝炒的菜絕對一流水準,例如那盤爆炒牛肚絲,又香又辣,脆女敕無比,比外邊五星級大酒店里的廚師都要做得好。吃完了晚飯,我更堅定了與尹貝貝繼續發展下去的想法,我不想失去這麼一個會做菜的丈母娘。于是,飯後,我找了個理由將尹丹丹支開,跟尹貝貝說了要她帶女兒去醫院看病的意見,並再三強調,如果不把病治好,我寧願不吃您炒的菜也要分手。尹貝貝很驚訝,她說她真沒想到女兒居然還有這種毛病,她認為我的建議很對、很及時,過幾天一定帶女兒去醫院看看,相信醫生一定有辦法治好。我沒想到尹貝貝如此通情達理,我對她的好感也就更進了一步。接下來,例行公事,尹貝貝問了我家里的情況,知道我的父親兩年前因病去世,家里只有一個母親和一個妹妹,她覺得很意外,同時也很感慨,說,沒想到你們家里跟我們家里差不多,都是孤兒寡母的,日子肯定過得不容易。我說還行,幸好母親每個月幾百塊錢的退休工資,另外還在生活小區開了家麻將館,好歹也能掙幾個錢。尹貝貝很高興,說,那咱們家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了,等尹丹丹把病治好,你們就早點結婚。我說,行,有阿姨這句話就夠了,反正也不差那一天兩天。本來我自己也差點把生日的事情給忘了,但沒想到就在我準備回家的當口,尹貝貝象變魔術似的把一盒臉盆大小的生日蛋糕擺了出來。尹貝貝說,今天阿姨過生日,你也過生日,來,咱們三個把這盒蛋糕消滅掉。我又驚又喜,驚的是這麼大盒蛋糕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喜的是自己居然跟未來丈母娘同一天生日,那以後的生日一定會一年比一年過得精彩。印象里,母親極少給我買生日蛋糕,頂多在生日那天煎兩個雙黃雞蛋,後來升級,也不過是雞蛋變鴨蛋,兩個變四個。所以,我一邊吃著蛋糕,一邊暗自流下幸福的眼淚。

也就從那以後,尹貝貝開始不停地叫我去她家吃飯。起初,只通過尹丹丹叫,後來可能嫌麻煩,干脆就直接打我的手機,叫我下了班就家吃飯。剛開始,我還挺樂意的,畢竟尹貝貝的廚藝比我媽高多了,我去她家吃飯,既飽了口福,又減輕了母親的經濟負擔,正可謂兩全其美。但是,隨著次數的增多,頻率的增加,我就漸漸感到有點煩了。雖然吃一餐飯花不了多長時間,我也並非什麼日理萬機的重要人物,但怎麼說也還是有一些自己的事情要做,譬如上網下象棋、去朋友家打麻將、上酒吧泡——都不是什麼正經事,卻能舒緩一下日間緊張的工作壓力。因此,我就找理由推托。推托了幾次,尹貝貝不但不識趣,反而變本加厲,恨不得把晚飯親自喂到我的嘴里。于是我想,她這麼做一定是擔心女兒沒人要,擔心我不肯跟她女兒結婚。老實講,尹丹丹雖然有嚴重的性冷淡,但在跟我之前,就不是了,我不知道是誰這麼無聊,居然搶到了我的前頭。所以,就算我不跟尹丹丹結婚,也不算是玩弄她,我的良心也不會過意不去。但現在這個樣子,不結婚是不成了,不結婚,我可能每天都要上尹貝貝那吃晚飯,時間長了,母親不高興,左鄰又舍也會說閑話。

于是,在某一天的晚飯時候,我對尹貝貝說了想跟尹丹丹結婚的想法。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偷偷望了尹丹丹一眼,她已經滿臉通紅。尹貝貝果然很高興,說,那很好,回頭我上你家拜訪一下,听听意見,結婚是大事,得雙方大人商量著辦。我說,好,沒問題。

結婚那天,來了很多人,但大多是煤氣公司的同事。我的同事,尹貝貝的同事。張小芳很得意,因為按照慣例,我送了一雙名牌皮鞋給她,作為「媒人」的回報。張小芳說,這是她收到的第四雙皮鞋了,也就是說,她促成了四樁婚姻。我覺得張小芳還算厚道,凡是想跟她發生關系的男青年,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介紹別的漂亮姑娘過去,真有「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的味道。可惜的是,這次給我介紹的尹丹丹中看不中用,就好象電影里的「花瓶」演員,僅僅是個擺設。

原本以為,尹貝貝帶尹丹丹去醫院看過病了,但現在看來,尹貝貝一直關注地是我什麼時候能家吃晚飯,她女兒的病,估計一次都沒去看過。所以,結婚沒幾天,我便開始後悔了。每天晚上對著一個木頭人,真的挺難受,我商量著要尹丹丹上醫院看看,她死活不肯,她說,難道你願意那兒的男醫生模你老婆的下邊?我說看病跟模那下邊有什麼關系?你找理由也得靠個譜嘛。尹丹丹說,我听人家說的,現在醫院里的男醫生得很,看到女病人漂亮,就變著法子吃豆腐,我一個女同事肚子疼,去醫院,醫生還叫她月兌了褲子檢查哩。

沒有辦法,我只能這麼熬著了。也怪,自從跟尹丹丹結婚以後,尹貝貝就很少打電話叫我去吃晚飯了。倒是我自己有時嘴讒了,主動電話過去,麻煩尹貝貝晚上多炒幾個菜。人就是這樣,只有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但不管怎麼樣,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尹丹丹可以不要,我不行,甚至我比一般的男人要更強烈。我覺得,就好象工廠機器齒輪里的潤滑劑,隔幾天不涂沒關系,但如果一直荒廢著,機器肯定出毛病。

起初,我跟尹丹丹還只是為一些家庭重大事項吵鬧,如電視機壞了,該換什麼牌子的;摩托車到了報廢年齡,是不是該重新買一輛;親戚家里有了紅白喜事該送多少「人情」。這些事情多少跟經濟掛上鉤,有吵鬧的價值。但到了後來,一些芝麻大的小事,也開始爭吵了。如我想看超級女聲,她卻想看《還珠格格》;我覺得一些內衣內褲用手搓洗會比較干淨,她非要丟進洗衣機,並把洗滌開關調到最強檔;甚至,下了晚班回家,我想煮碗面條,她也會阻止,說在減肥,不想我在一旁吃面條誘惑她。在她看來,寧願我餓著,也不能妨礙她減肥。

我的脾氣本來很好,修養也比較到家,但因為長時間遭受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再好的脾氣,也肯定會變壞。所以,終于有一天,我出手打了尹丹丹一個耳光。盡管只是一個耳光,但事後,我還是很後悔。因為這一個耳光,標志著我與她一年零三個月短暫婚姻正式結束。

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的那天,我的心情很沉重,尹丹丹則哭得眼楮又紅有腫。依舊是那個滿臉雀斑的中年婦女。她說,喲,一年多不見,你們倆終于來了。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來,你又不是神仙。她說,我在這里工作了20多年,哪對夫妻會再來,哪對夫妻不會再來,我看一眼就知道了,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來我這。我說,那你的生意真不錯,結婚證收50塊,離婚證也收50塊,一本萬利哩,要不,我也上你這兒打工得了。听到我這句話,尹丹丹也忍不住笑了。會笑就好,不就是離婚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天下男人又沒死絕。臨走的時候,中年婦女安慰尹丹丹。

大概在我與尹丹丹辦完離婚手續後的半個月樣子,尹貝貝又開始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家吃晚飯。我感覺比較滑稽,既然我跟她女兒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她也就不再是我的丈母娘,就沒有理由叫我家吃晚飯。我如果再厚著臉皮去,就跟叫花子沒什麼兩樣了。于是,我禮貌地拒絕了尹貝貝。可是,尹貝貝沒有一點兒罷休的念頭,不停地叫,有時一天要叫兩次三次,叫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尹貝貝的主意還是尹丹丹的主意,我猜應該是尹丹丹的主意,尹丹丹大概想跟我復婚,所以才讓她媽三番五次找我吃飯。尹丹丹對我顯然還是有感情的,她對愛情的認真與執著,是現在很多女孩子都比不上的。可是,我實在想不出一個可以與她復婚的理由,所以我決定還是去吃一頓晚飯算了,這樣,在飯桌上可以跟她們母女倆把事情說清楚,告訴她們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讓她們早點死掉這份心。

可是,等晚上下班到了尹貝貝家才發現,尹丹丹居然不在。雖然尹丹丹不在,但桌子上面的菜一樣不少,三葷一素一湯,滿滿一桌子。我問尹丹丹去哪兒了,尹貝貝說去同事家打麻將去了,晚上不回來吃飯。我想,尹丹丹大概不好意思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呆會兒一定是她母親跟我說復婚的事。等尹貝貝說復婚事情的時候,我再表明我的意思吧。

尹貝貝的飯菜質量似乎又進了一步,看得出來,她很是下了一番工夫。然而,她越做得精致,我就越覺得內心有愧。我想,如果待會兒她求我跟她女兒復婚,還真難以開口拒絕呢,俗話說得好,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短。但奇怪的是,直到晚飯吃完,尹貝貝都沒有跟我說關于復婚的事。她只是不斷問我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什麼家里衛生搞干淨了沒有,什麼以前那台爛彩電修好了沒有,當然,她也問了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那就是我找了新的女朋友沒有。這些問題,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所以,我都一一做了誠實的回答。等到這些問題回答完畢,尹貝貝又問我她身上穿的這件睡衣好不好看,她說是專賣店里最新款。我這時才注意到尹貝貝睡衣里面什麼都沒穿。難怪我覺得她今天的晃蕩得特別厲害。我說不錯,名牌就是名牌,穿在阿姨身上,靚麗逼人哩。尹貝貝笑了,說,真的嗎?你不會是在騙我吧?

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我決定回家。我想,這下尹貝貝該把復婚的事情提出來了吧。沒想到尹貝貝卻象沒事發生似的,徑直把我送到大門口,並再三囑咐下次還來吃飯。她說,雖然你不是我女兒的老公了,但我依舊把你當作女婿一樣看待。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很誠懇,眼楮里閃爍著慈祥的目光。我再一次感覺到一種花兒樣的幸福涌上心頭。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尹貝貝果然又象以前那樣喊我去她家吃飯了。不僅是吃飯,有時候還要我陪她去逛街。我們這座小城盡管不大,卻是中南地區有名的服裝批發集散地,光是賣女性服飾的商場就有好幾個,上萬個攤位。尹貝貝一個人逛肯定無聊,有我在旁邊,既能說話解悶,又能提供服飾方面的建議,還可以充當保鏢防止扒手。當然,我也不是義務作陪,每次,她都不會忘記替我也買上一套,不是西裝,就是夾克。以前,我的衣櫃空空蕩蕩的,自從陪尹貝貝逛了幾次街以後,里面就漸漸充實了。尹貝貝雖經常說自己是孤兒寡母,非常可憐,但實際上,她前夫走的時候,留下四個已經對外出租了的門面給她,每個月起碼有四五千塊錢的租金可以收,所以,買幾套衣服對她來說,不過小菜一碟。當然,這也並不能構成我接受她饋贈的理由,只不過每次逛街,她都沒有安排在周六周日,這樣,我出來陪她,單位肯定要扣我的工資,那些衣服,不過是被扣工資的補償罷了。

即便如此,我覺得長期這麼下去,實在不大好,有吃軟飯的嫌疑。所以,我又開始禮貌地拒絕她了。我拒絕的時候,雖然比較委婉,但意思卻很清楚,那就是不希望她繼續打攪我的正常生活。現在我沒了老婆,得想法子找一個,不可能整天跟一個半老徐娘泡在一起。然而沒用,尹貝貝依舊不依不饒地給我打電話,先是用命令的語氣,後是用哀求的口吻,總之,為了我能陪她吃一餐飯或逛一趟街,她連長輩的臉面都不要了。我覺得,她這麼低三下四地向一個晚輩苦苦哀求,怪可憐的,只好盡量答應她。

為了這個事情,我特意找尹丹丹商量了好幾次,要她有時間的話多陪陪母親,不要一天到晚想著跑外邊打麻將。老人家,沒有人關心照顧,很容易得老年痴呆癥的。到那時候,不要說打麻將了,睡覺都沒時間。我姑婆婆就是得的老年痴呆癥,現在大小便都不會拉了,弄得整個屋子臭氣燻天。姑媽為了照顧她,一百二十斤的體重,一個月就降到了九十六斤。比減肥藥靈多了。尹丹丹卻不以為然,說,這不管她的事,她媽媽愛找誰玩就找誰,她無權過問。我說,那也不能老找我呀,你要打麻將,我還要去泡妞哩,是你打麻將重要還是我泡妞重要?尹丹丹說,一樣重要,你不曉得平衡時間嗎?我說,我干嗎要平衡時間?我又不是女婿了,干嗎要這麼順著她?我現在順著她,也是給你面子。尹丹丹裂嘴一笑,說,那好,你不用給我面子了,下次她再叫你,你不去就是。

我跟尹丹丹的談話就這樣不歡而散。尹貝貝後來似乎知道了這次談話的內容,叫我比以前更勤,更肆無忌憚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想了三天三夜,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替尹貝貝找一個老伴。如果尹貝貝有了老伴,自然就不會再找我了。于是,我發動所有的親戚朋友,網羅六十五歲以下五十歲以上的鰥夫。我特別將這個事情跟張小芳說了一下,希望她能想辦法弄到第五雙皮鞋。然而,這次張小芳也沒辦法了。她說,年輕人里頭是男多女少,老年人里頭卻是男少女多。現在男人壽命普遍不長哩。我覺得她說的沒錯,就拿我所在的生活小區來說吧,死了老伴的老太婆一抓一大把,死了老伴的老頭子卻屈指可數。所以,盡管我動員了所有可以動員的力量,最終還是沒能替尹貝貝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為此,我感到特別的沮喪。我覺得我的噩夢似乎永遠都不會完畢。

尹丹丹出車禍的那天,我正在單位參加職工代表大會。當時,大會主席台上坐著公司三個新上任的分廠廠長。其中一個是女的,不僅年輕還很漂亮。她以後將會是我的頂頭上司。據說她是從市自來水公司作為高級人才引進來的。我正想著找個什麼機會約她出來唱卡拉OK的時候,手機震鈴在口袋里活蹦亂跳了。我一看號碼,又是尹貝貝。本想一把掛掉,但忽然感覺右眼皮直發跳,只好偷偷溜出會議室。電話那頭,尹貝貝聲音急促而又緊張,我叫她別著急,有話慢慢說。她好不容易才平靜了心情,告訴我,尹丹丹出了車禍。

等我趕到市一醫院搶救室的時候,尹丹丹正好被護士小姐從里面推了出來,她從頭至尾都被一塊雪白的布包裹著。我知道,我來晚了一步。尹貝貝看見我,仿佛遇到救星一般,猛地撲進了我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她哭的聲音相當淒慘,我想,當時在場的所有人一定都會感受到那種透骨的悲傷。

作為尹丹丹的前夫,我覺得有義務料理好她的後事。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聯系殯儀館、聯系樂隊、聯系領導、聯系尹丹丹生前的同學、朋友、親戚,甚至,我還想辦法聯系她的父親——雖然最終沒有聯系上。追悼會那天,公司工會主席代表公司黨政工做了簡短的發言,張小芳作為生前好友也做了發言。我作為家屬代表,則對到場的各位領導、同事、朋友表示了深深的感謝。我以為,追悼會開得很圓滿、很成功,相信尹丹丹地下有知一定會很滿意。當然,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對我伸出了大拇指,夸我是一個情深意重的好男人,婚都離了,還這麼盡心盡力幫忙打理後事。

從殯儀館里出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已經有兩天兩夜未曾合眼了。我決定回家好好睡上一大覺。這時,尹貝貝卻要求我送她回家。經過這次巨變,尹貝貝似乎更加蒼老了,不但額頭多出了好幾條皺紋,眼袋似乎也脹大了好幾圈。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老女人多麼的可憐,以前是老公沒了,現在女兒也沒了,以後她還能快樂地生活下去嗎?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送尹貝貝回去的。畢竟,天色已晚,殯儀館離城區還有好幾十里路。的士車顛簸了近二十分鐘,終于到了尹貝貝家樓底下。我要尹貝貝一個人上去,因為我還要乘的士回家。尹貝貝不肯,說要給我看樣東西,要我跟著一起上去。我想,或許是尹丹丹生前給我留了禮物。我答應了,跟著上了樓。我在沙發坐好,尹貝貝則進房間拿東西。可是,半天不見出來。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我終于听見尹貝貝在房里叫喚,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但還是走進了尹貝貝的房間,尹貝貝居然已經躺進被窩里了。她叫我坐到床前,說東西就在枕頭底下,叫我先閉上雙眼。我很是納悶,什麼東西這麼神秘?也就在我閉眼的那一瞬間,我感覺整個房間的燈暗了下來,我大吃一驚,剛要睜開雙眼,一張被子將我整個身體籠罩了進去。這時,借著窗外昏暗的月光,我看見尹貝貝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我的腦子一懵,呆住了,沒等我清醒過來,尹貝貝的身體就象一座大山,將我進了席夢思床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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