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生活畢竟不是美好想象,不是空中閣樓,而是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安全感也不是鄭昀對父母的愛的深沉與厚重,而是建立在以金錢為基礎的橋梁上的,這座橋梁甚至可以通向一切︰比如一家三口的獨立生活,比如自信,比如人前的揚眉吐氣,就連的安全感都得靠金錢來提供。現在暢暢大了,弄得每回毛小玲和鄭昀時都因為害怕暢暢的突然驚醒而提心吊膽、倍感壓仰。剛結婚那會兒這里是他們的二人世界,鄭昀總是纏著她,客廳、浴室、廚房、甚至陽台,哪里都留下了他們愛的痕跡,更何況是臥室呢?可現在連臥室都變得危機四伏。不敢出聲是害怕隔壁的公婆听到,還怕睡在小房間里的小姑鄭潔听到;不敢大口,是怕兒子听到;甚至連一點點都要努力控制住。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呀!現在的毛小玲算是明白了太多的安全感都來源于金錢而並非愛。更何況婚姻久了,愛都變味了,哪里還有愛呢?只是日子的一天天的重復,煩惱一天天的堆積,憂傷一天天的累加,無奈一天天的加重,心靈一天天的荒蕪罷了。
當初鄭昀把爸媽接到城里幫忙帶暢暢時,就和毛小玲商量好了要讓爸爸媽媽就在這里住下,畢竟年紀大了,不能再種那麼多地了,也該讓他們歇歇了。當時的毛小玲並不什麼同意。
于是鄭昀的父母就把老家的大部分的地都讓給鄰居種,只留下一兩畝地種些夠一家人吃的糧食。
可鄭昀的爸爸鄭慶國一到兒子家就開始了在城里的打工之旅。他先是批發一些雞蛋和蔬菜到附近的一個小菜場販賣,後來又想找人在小區里看看門,最後老人家作出了一個讓全家人尤其是鄭昀最最無法接受的決定︰做送女乃工。鄭昀堅決反對。鄭昀的母親當著鄭昀和毛小玲的面不說什麼,但背著鄭昀不知阻止了多少回。毛小玲冷眼旁觀。可鄭昀的堅決反對並沒對阻止自強的老人。老人堅持說一來我在老家忙慣了,一下子清閑下來總覺著空落落的,心里慌啊;二來自己手里有些錢,給自己還有你媽買件衣服呀,還有鄉下那些親威的人情呀,夏天喝瓶啤酒呀也自由,不用伸手向你們取,你們也不容易,等孫子大些了也可以給他買零嘴呢;再說了做送女乃工跟以前在鄉下種地相比一點都不辛苦,不就是騎個車多跑些路嘛,覺可以白天再補,我還覺得這是享福呢。鄭昀無奈地妥協了。鄭昀想父親鄭國慶的身體確實也還硬朗,只是他鄭昀不知要背鄰居多少罵名呢。
父親鄭國慶做送女乃工一做就是兩年,還越做越精神,整天樂呵呵的,逢人就說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女乃也越送越多,夏天還兼著賣些冰豆漿,做得好時一個月也能掙一千來塊錢。手頭有錢了,鄭國慶就經常買些零食哄哄暢暢,暢暢一天天長大,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會爺爺女乃女乃地叫個不停了。每當鄭國慶買回了零食,小暢暢就女乃聲女乃氣地喊著爺爺,纏著爺爺繞著爺爺,鄭國慶不知有多開心呢。夏天時鄭國慶就成箱成箱地買回去啤酒,每天中午喝上一瓶,還讓鄭昀和他一起喝;冬天時就買些幾塊錢一瓶的劣質白酒,中午香香的喝上一兩盅,然後再美美的睡上一覺,乍一看還真有些像神仙過的日子呢。只是誰也不知道每天凌晨兩點在父親鄭國慶起床時鄭昀的心是怎樣抽搐的。兩年送女乃的日子就在鄭國慶的車輪下,在一個個女乃瓶叮叮的踫撞聲中,在風雨雷電霜雪飄飛里,在汗水與歡笑交織的日子里過去了。
兩年後的一個凌晨,那是一個夏日的凌晨,月朗星疏的凌晨,沒有任何征兆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凌晨,鄭國慶和往常一樣,輕手輕腳地起床,洗了把臉,開門再關門,下樓,然後鄭國慶就騎上了那輛自行車離開了家。這一切已經重復了整整兩年,就像是粘貼,沒有任何懸念,沒有任何疑問和意外,然後在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鄭國慶又會騎著他那輛半新半舊的自行車回來。可是這一次鄭國慶沒有像平常那樣在上午九、十點鐘時騎著個自行車樂呵呵的回來。這一次鄭國慶足足離開了一個月。
再回來時也不是騎著那輛自行車回來的,而是鄭昀特地打了輛出租車把他接回來的。那是九月的一個上午,已快中秋了,陽光依然炫目而熾熱。下車時鄭昀利索地放了掛鞭炮。 叭叭的鞭炮聲炸開了天,驅除了所有的晦氣和不吉,留下一地通紅的碎紙屑。通紅的紙屑被風吹著打著旋兒,繞著出租車飛來飛去,像一只只紅蝴蝶翩翩翻飛。鄰居們就都知道鄭國慶出院了,一些老頭老太還出來親切地招呼。下車還有上樓鄭昀都攙扶著鄭國慶,母親陳鳳霞拎著大小包裹跟在後面。
一個月前的那個夜里,鄭國慶睡眼朦朧地騎著他那輛後座上裝滿了牛女乃的自行車行駛在空曠無人的國道上。一輛大卡車也正在一個睡眼朦朧的司機的控下疾駛而來。只是一個瞬間,也許是卡車司機打了個哈欠,也許是那個司機漫不經心地打了個盹,甘甜乳白的牛女乃和腥紅溫熱的鮮血就在地上迅速融合、漫延、滲透,醇厚的女乃香和帶著肉味兒的濃重的咸腥血氣在這個夏夜里像霧一樣彌漫、升騰,散發出死亡的訊息。出院後的鄭國慶頭發全被剃光了,腦袋被縫了七針,失去了一只脾,斷了的三根肋骨還未完全恢復,得了四萬三千元的賠償。鄰居們都說這卡車司機抵得上一個孝子呢。當然這些話是不會傳到鄭昀一家人的耳朵里的。
康復後的鄭國慶不再送女乃,也不能再做體力活。閑來無事他會找鄰居老頭老太打打一毛錢的小麻將或是撲克牌。孫子上幼兒園後,鄭國慶又買了輛小型三輪車,用防雨布訂做個棚子,里面放張小凳子,遮陽擋風又擋雨。他常夸這小車也冬暖夏涼呢,當然享受這冬暖夏涼待遇的是他的小孫孫。每天上學放學都是鄭國慶在前面騎,暢暢舒適地坐在車箱里捧本小人書一路看著,倒也其樂融融。這寒來暑往、一接一送的,幼兒園三年轉眼就過去了。如今暢暢已經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