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良心講,婆婆是個好婆婆,公公也是個好公公,小姑更是個好小姑。可毛小玲還是迫切地渴望有自己的生存空間,她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由她來安排一家三口的起居生活,過溫馨舒適的小家庭的生活;她希望可以在家里肆無忌憚的笑或哭或發脾氣或撒嬌,而不是無論有什麼事都得把房門關起來,好象她所有的空間只有這十幾平米的臥室,即使她的心頭有個炸彈,她也得把這個炸彈的威力控制在這個房門以內,打開房門,她就得收斂起所有的情緒,讓一切都變得若有若無,哪怕嗆死,她都得把所有的硝煙狠命地咽在肚里;她還希望可以穿上性感的睡衣,在整個家里招搖,而不是時時都得考慮到自己的形象,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嚴嚴實實……可這些在別的女人看來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在毛小玲這里卻成了巨大的奢侈,只能憧憬遙望,想要實現卻是遙遙無期、可望而不可及。至于金錢,其實誰都不知道毛小玲並不是很在意。除了有時候被魏虹刺激得有些心理不平衡,其它時候毛小玲基本上安然而自得。她要的更多的,只是個人的生活空間。別人不理解倒還罷了,問題是鄭昀也不能理解。
鄭昀一方面自尊,一方面又自卑。他用自尊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強烈的自卑。個性的清高、倔強,對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的強烈鄙視以及內向的性格,這一切都注定了鄭昀長久的人微言輕。自恃才高有什麼用呢?這個社會並不唯才是舉。憤世嫉俗又有什麼用?他怎麼就不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呢?很多時候自信心得以確立是需要金錢的。財大氣粗這個成語多形象生動地體現了這一原則啊,多通俗易懂呀!鄭昀正是由于財不大,所以氣才不粗。可他卻又鄙視著別人的財大氣粗。在他看來那些財大氣粗的人不過就是些土財主、暴發戶而已。原先想著把父母接到城里來安享晚年的,可老父親因為送牛女乃差點送了老命;母親還得不時地回家侍弄那一畝八分地。一家六口人擠在這八十五平米的蝸居里,試想想若是鄭昀的事業稍有飛黃騰達,這些事就一概不會發生。這一切的一切都讓鄭昀越來越無奈頹廢,也越來越敏感多疑。所以每回毛小玲一生氣,即使不提房子不提及金錢,鄭昀也會首先觸及自己的痛處。毛小玲累了、倦了,不想再說什麼了。只要這樣的生活繼續下去,所有的語言也必將仍是蒼白無力,唯有心靈的麻木可以平息內心的涌動,她的、鄭昀的。然而,可以麻木心靈的,只有時間。那就等待時間吧,時間是不會止步的。
那天在班上,剛好其他人都不在,路遙就坐在毛小玲對面,隔著兩張辦公桌各自坐在自己的電腦前。這時毛小玲看到顯示器右下角屬于路遙的頭像一晃一晃的。
路遙用的是騰訊公司提供的那個最丑的滿臉胡茬的老男人頭像,就像是對自己俊朗外貌的惡作劇。毛小玲知道路遙QQ號上至今都還只有她一個女性好友,其它都是游戲中認識的男性。這個號當初是毛小玲幫他申請的,密也是毛小玲一開始設置的,路遙就一直用著連密都沒換。路遙喜歡玩游戲,大型網絡游戲,一開始玩傳奇,後來又玩奇跡。
自幾年前的那個初秋的夜晚後,路遙就將自己的QQ簽名改為「一次絢麗,一生沉寂。」這個「一次絢麗,一生沉寂」總是在毛小玲的QQ里晃啊晃的,就像總是在給毛小玲加深記憶一樣。毛小玲讓他把這個簽名給改了,他就說偏不。有時毛小玲登陸他的QQ號把那個簽名給刪了,可沒幾天他又寫上去了。于是那個初秋夜晚的肆意就總是在心頭揮之不去。路遙執著的用這種方式暗示她、提醒她,也將曾經的曖昧一直曖昧著從未停息。
毛小玲點擊路遙晃動著的頭像,看到路遙打過來的字︰「現在好嗎?今天看到你,還是那麼的漂亮!」路遙出差了半個月剛回來。
毛小玲迅速抬頭瞥了路遙一眼,路遙好象早就等著與她目光相遇的樣子,正微笑著看她,有一絲狡黠。毛小玲臉一下子就紅了。
「真是受不了你,多大個人了,還臉紅。」路遙的字又傳了過來。
毛小玲淺淺一笑又皺起眉來。
路遙的字又敲了過來︰「哈,笑了,美!別皺眉呀!」
毛小玲真的被他逗樂了,就說︰「別煩啦!」並加了三個感嘆號。
「一下子看到你好像有很多話,但到嘴邊也說不出來,真有點想你了。你不知道我今天看到你有多激動。」毛小玲听到路遙在對面 里叭啦地敲著,不一會兒發來這麼一大串。
毛小玲發過去一個不知所措的表情,並說︰「你說得太過分啦。」
「只是想了就說出來了,不好意思,驚著你了。」路遙道完歉又冷不丁地發過來幾個字︰「我夢到你了。」
毛小玲匆匆發過去一個讓路遙閉嘴的表情結束了這次對話。
上班時他們偶爾會用這種方式對話,隱秘,又避免了尷尬,誰都不知道快樂在他們之間傳遞著。
毛小玲不再理會路遙,假裝投入到其它的事中。
她不想跟路遙進一步發展下去,卻也不願擺出冰冷的面孔拒路遙于千里之外。這是一種奇妙的狀態,不會得到,也不會失去,沒有極致的快樂,也不會有劇烈的疼痛,這是最安全的,也是最完美、最長久的相守吧。誰也不會傷害到誰。她不愛他,卻也不願失去他。仿佛路遙就是她生命里一支歡快的歌,盡管不能打動她,卻能時時讓她開心。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歡暢起來。生命因為有了秘密而變得安穩沉靜。路遙這個名字常常在毛小玲的心里以甜甜的味道彌漫開來,她能感受到被一個人長久地愛著的幸福。她很慶幸自己還有一些隱秘的快樂,這快樂阻止著她的心進一步死去。
背著毛小玲,鄭國慶老兩口也商量開了。他們跟兒子鄭昀說,小玲父母要來,就讓你妹妹搬出去住段日子吧。我們現在的房間讓給小玲父母住,我們睡小房間,暢暢再跟你們睡段日子。鄭昀就說也只能這樣了。只是總覺得無法跟妹妹說出口。他知道這事就是他不說,父母也會說跟妹妹說的,可鄭昀心里還是覺得難過,感覺對不起妹妹。
晚上鄭潔下班回來時帶給暢暢一個悠悠球。是中央電視台少兒頻道做廣告的那種。廣告詞是「奧迪雙鑽,我的伙伴!」。暢暢有好多悠悠球,都是爺爺在學校門口買給他玩的,兩、三塊錢一個。現在同學們都玩悠悠球,暢暢也跟著學會了,還會玩不少花樣呢,什麼巴黎鐵塔呀、天旋地轉呀,沖上雲宵呀等等。可是那些兩、三塊錢的悠悠球質量太差了,不是線會卡死,就是起死回生能力太差,要想把那些花樣玩好就有些困難。這個奧迪雙鑽可是暢暢早就垂涎欲滴的了。這陣子電視上正在播放《少年火力王》。這是一部以悠悠球為題材的電視連續劇。一有時間暢暢就全神貫注地邊看邊揣摩邊學習實踐,比做功課用心多了。所以看到小姑買了個這麼好的悠悠球,可高興了。暢暢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盒,就試著玩了起來。好家伙就是好家伙,名牌就是不一樣,暢暢一玩就上手,感覺特棒。「耶,姑姑真是太好啦!」暢暢就邊玩邊繞著姑姑說個不停。說著說著,不知怎的,暢暢就說︰「姑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外公外婆要到我家住段時間哩!」鄭潔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表情,轉而立刻又恢復過來,說︰「啊!真的嗎?那太好啦,暢暢可得陪外公外婆多玩玩哦!」暢暢就說那當然啦。
晚飯快吃結束時,鄭潔說哥哥嫂子,我想搬出去住啦,要不伯父伯母來會很不方便的。鄭昀猶豫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出聲,鄭潔的媽媽陳鳳霞就說我們正打算和你說這事呢。小玲的爸媽下午打電話給小玲,說下周五要過來。他們都年沒來了,這次來得讓他們多住些日子,他們就小玲一個閨女呢。趕明兒,讓你哥幫你到外面找個房子先住段時間。鄭昀說嗯,鄭潔也說嗯。鄭昀沒想到這個難題又象上回一樣不動聲色地就解決了。上回他還說了一句話,這次一句話還都沒說,方案已經出台了。毛小玲說等我爸媽回去了,小潔就再搬回來。鄭潔就感激地笑笑。
第二天是星期天。鄭潔還要去值班。鄭昀就一個人去找房子。頭天晚上,他先在網上一個本市的熱線網站上搜索了一下。這個網站相當于市民熱線平台︰二手房交易、物品調劑、招聘招工、空房出租等信息應有盡有。以前這些信息都是打印在紙上,然後張帖在牆壁上、樓道里的,現在有了這麼個平台真是方便多了。鄭昀在這個網站上翻了一個晚上,找到了三家位置、大小、套型都比較合適的單身公寓,價格都是面議。鄭昀就把那三家留下的電話號都存在手機里。
鄭昀先打了一位王先生留下的手機號。約好八點三十去看房子。鄭昀開著電動自行車緩慢地在人流中穿行。
因為是周末,路上的行人比平時要少,也顯得慵懶、休閑而寂寥,少了平時的行色匆匆、步履匆忙。已經過了冬至,因為濃重的霧氣,越發陰濕寒冷。馬路兩邊的法國梧桐已經光禿禿的了,偶爾還會看到一兩片枯黃的葉子濕答答地躺在地上。鄭昀額前的頭發上因霧氣凝結而成的一滴水珠滴了下來,沿著面頰緩緩地向淌,就像淚珠一樣冰涼地滑落。鄭昀感到這個周末的早晨有些蕭瑟淒涼。
唯一的妹妹,本來應該在自己手里把她體體面面地嫁出去,如今,妹妹不僅錯過了人生最閃亮明媚的季節,現在自己還要親手把她推出門去。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此刻內心的荒蕪。很多時候他都想和妹妹好好談談︰談談婚姻、談談生活、也談談心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事情就這樣拖下去,越拖越敏感越拖越尷尬,也就越無從說起。表面上的平靜下隱藏了湖心的涌動和波瀾。很多事情都讓他覺得他這個做哥哥的無能為力。他不知道如何改變這個現狀。無法改變,那就逃避。鄭昀慢慢學會了用冷漠的外表掩藏起內心的無力。也許生命就是一個走向衰竭的過程吧,人走向衰老,心走向無力。鄭昀想。
現在妹妹就要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了,可妹妹這一個人的生活何時才是個盡頭呢?他預感到妹妹不會再搬回來住了。他只希望妹妹一個人寂寞的生活會是一個契機,這個契機若是可以讓妹妹步入生活的正軌,那讓妹妹搬出去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可是有時鄭昀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婚姻真的就那麼重要,那麼必不可少嗎?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把自己卷入婚姻並渴望把所有人都卷入婚姻呢?難道就沒有存在于常態之外的正軌嗎?他想起了昆德拉的句子︰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他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困惑在腦中忽然閃現,而這些困惑將永遠困擾著他,不會有任何結果。
鄭昀跑了半天,看了那三套房子,最後選中了另一位孫女士的出租房。鄭昀和孫女士約好,下午把鄭潔再帶來看看。這房子靠鄭昀家近,只是離東方女子醫院稍遠了些。鄭昀想著靠家近點,無論是妹妹回來,還是父母去鄭潔那兒都方便,鄭潔要有個什麼事,家人也好照顧些。租金550元一個月,要預付一個季度的租金,這些都可以接受。鄭昀原打算先替妹妹交上,以減輕一些愧疚,想想還是先和毛小玲商量一下,免得不必要的口舌。再說這房子還不知妹妹是不是滿意呢。
下午鄭潔一看就滿意了。鄭昀就搶著把三個月的租金付了。中午和毛小玲說時毛小玲二話沒說就同意了,這讓鄭昀有些感激。鄭昀忽然覺得自己並不了解毛小玲了。原本以為毛小玲即使同意也一定會埋怨一番的,可現在他看不出毛小玲有任何情緒波動,好象毛小玲在意的並不是金錢,或者說並不僅僅是金錢。那麼毛小玲在意的到底是什麼呢?鄭昀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和毛小玲好好交流了,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生活的共同體,聯系卻並不多,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各自履行著自己的義務,心呢?心跑到了哪里?在一起久了,什麼都變得熟視無睹了,心仿佛也變得不重要了。生活啊,我們要的到底是什麼?
趁著周末,鄭昀和鄭潔一道去超市買日常生活用品。一個人的日子也是日子呀,柴米油鹽一樣都不能少。買好了兄妹倆又把這個新家收拾一新。有好多年兄妹倆都沒能像這樣痛痛快快地在一起了,這個冬日的下午把他們兄妹倆沉睡多年的記憶又喚醒了。
北風在窗外呼嘯著,可他們把羽絨衣都甩掉了,穿著單薄的毛衣,流著汗,干著體力活,人好象很容易地就回到了簡單、原始、自然的狀態,不會再有更多的與尷尬有關的想法,好象一下子變得單純而自然。鄭昀自然而然地和妹妹說起了掏心窩子的話。說自己的,也說鄭潔的。自己的苦悶、壓抑、不得志,與毛小玲的疏遠背離,對父母以及對妹妹的愧疚,說鄭潔的孤身一人,鄭潔的未來,鄭潔的婚事。沒有一點尷尬。鄭昀好象一下子就把自己打開了,把多年郁結于胸、無法訴諸于任何人的話都向鄭潔傾倒了出來。
鄭潔享受著哥哥的溫情,她忽然發現人與人之間原來是可以這樣美好地共存的,這讓她一下子感覺到心的柔軟與溫存。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這種體驗讓她感覺新奇而美妙,好象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只是他哥哥,而是一個需要她,需要她容納他的心的那個人,這個人的心已經在空中飄零了多時,它累了,倦了,需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好好歇歇了。鄭潔就溫柔而憐憫地張開了懷抱,敞開了心扉,接納著這個孤獨、寂寞、無助的靈魂。
這一個下午,他們好象沒有一處是靜止的,手腳不停、汗水不停、對話不停、心也沒停。很多年後,當他們再次回憶起這個午後時,忽然發現時間靜止了,靜止在那一個冬日的周末,靜止在那個寂寞涌動下的午後。
晚上回家時天都黑了。兩個人都有些筋疲力盡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這成了屬于他們兩人的秘密。一種隱秘的快樂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們心照不宣地幸福著、體味著、珍藏著。告訴家里人,鄭潔的房子都收拾好了。暢暢還有些不明所以,就盯著小姑要問個究竟。鄭潔就告訴他說小姑有新房子啦,再過幾天就搬家了,不和暢暢住一塊啦。暢暢忙問爸爸是不是真的。當得到肯定的回答時,暢暢就有些戀戀不舍,仿佛連歡笑都忘了,前前後後地粘著小姑說小姑你可得多回來看看暢暢啊,又說小姑你要帶我去你家玩哦。暢暢不知道小姑的離去是因為外公外婆快要來了。那天吃飯說這件事時,他早已吃完跑去看電視了。
第二天,鄭國慶二老也模索著去看了看鄭潔的新居。老人總是比年青人細致周到。他們又里里外外的收拾了一遍,甚至連窗子也都擦了。晚上下班的時候,毛小玲又讓鄭昀陪著去看了看。暢暢放學後要去打乒乓球,所以他們就偷偷去了,也沒和暢暢說,要不他會鬧著也要去。
星期二晚上鄭潔值了個夜班,星期三就不用去上班了。鄭潔打算上午把東西收拾收拾下午喊個車就搬過去住了。鄭昀就請了半天假。要收拾的東西並不是很多,除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皮包,還有就是書本了,說是不多,可還是大包小包的堆成了小山。中午暢暢放學回來看到這小山似的大包小包,知道小姑要搬走了,就有些悶悶不樂。這孩子和小姑的感情太深了。下午的時候,鄭昀喊了個車,大包小包把車子擠得滿滿的,鄭昀叫爸媽不要過去了,他就和鄭潔兩人上了車。
不知為什麼,鄭昀忽然有輕松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一開始的時候想著要把妹妹推出門去心里是滿滿的愧疚,可現在鄭昀被一種異樣的無法名狀的感覺左右著,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異樣的感覺,不知道這感覺來源于哪里,只是那一個下午的隱秘的快樂又一次悄無聲息地籠了過來。
叫爸媽不要過來的,可兩位老人還是趕過來了,反正也不遠的,走幾步也就到了,說是幫著小潔整理整理衣物。鄭昀反而沒什麼事了,他就倚在鄭潔的床上看電視,一個台一個台地調來調去。一台海信25寸老式樣的電視是房子的主人提供的,因為安裝了數字電視,所以清晰度還算不錯。床套被子都是鄭昀那天和鄭潔一起去買回來的,清爽干淨舒適還有淡淡的棉花的香味,就像小時候在棉花地里拾棉花時聞到的樣子,是童年的味道。鄭潔和爸爸媽媽在這個不大的家里來來回回的,收拾整理著,鄭昀看著電視,看著看著居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