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愛的愛情 第二節 沉淪

作者 ︰ 蔣偲昕

夜晚,這是一個折磨人的顏色。一個人可以在夜晚睡不著覺,一個人可以在夜晚走出家門,一個人可以在夜晚殺掉另一個人,一個人男人可以在一個夜晚征服一個女人,一個女人可以在一個夜晚誘惑幾個男人,一個人可以在一個夜晚被黑色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個人可以在一個夜晚計劃一次離家出走。我就是那個人,那個計劃出走的人。

我沒有參加第三次高考,我叫王戴月。

六月在五月身後,如期而至,不用跟誰打招呼,不用跟誰寒暄過往,就這樣它來了。天拉下了長長的黑幕,等待一場遮天蔽日,等待一場經久的戰爭,我討厭戰爭,但我又從不打算逃避戰爭,我就要又一次經歷高考。

一個人走在場上,環顧這個一時間那麼空曠的人間牢房,似乎我殺了無數的不該死的人,而這里我的逗留就是對我的懲罰,有可能那是一生都無法償還的孽債,我就這樣還不清它,或許是越欠越多,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償還。我沿著走過了無數遍的環形甬路,慢慢的走著,場中心傳來幾波喊聲,然後就听不見了,那是放假沒有回家的低年級學生,他們那樣無憂無慮的大聲呼喊,而我就只能默默的回憶過去,過去我連一次籃球都沒有玩過,沒有像他們一樣抱著籃球,然後大喊一聲。這幾天放假,要求低年級的學生都要回家,為了給我們將要上戰場的高三,高四,高五學生營造一個安靜的環境,所以現在這個平日里嘈雜聲滾涌的校園是那樣無比的安靜,空洞,死氣沉沉,有今天沒有明天,冷酷,古色,固執,衰老不堪,就是這樣,就連我的戰友們也一樣的或是回家,或是旅游玩樂,或是躲在某個無人問津,閑人免進,未成年人不得打擾的暗域里訴說情懷,悲嘆來生,海誓山盟,然後摔跤,來個痛快。這也是一種考前放松。

我繼續邁著沉重的步伐,繞過綠意蔥蔥的垂柳,看她們那裊娜的身姿,不知道她們送走了多少青春年少,送走了多少難舍難分,送走了多少莘莘學子,送走了多少走投無路。曾經那個陌生女孩的面孔歷歷在目,對!就是她,那時她就坐在主教樓的台階上,滿臉的笑容隨風吐露,天真,多情一股腦的在陽光下開放。她向我笑了笑,然後把我送到了這個轉彎的路口,這注定了我將又一次——在她走後的下一個春季,走到這里的時候再次想起她,想起她的微笑。楊花飄飄,柳絮已盡,遠處樹梢上的結對喜鵲熱烈擁吻。我計劃著走在腳下的十字花水泥板塊上,就要發生的一切我有序的排列著。首先我將要高考第三次失敗,然後我卷起行囊跟著一個不相識的人或者只我一個人走了,去了某個地方,開始了我的新的生活,是苦,是累我毫無怨言,只有命中注定。我決定我要有一個電話給我的父母,問問他們是否家里的地都已經鏟完,是否爸身體還好,是否需要我回去幫忙,是否弟弟也打過電話來,是否還為我在提心吊膽。然後我說,不用擔心爸媽,這回我一定會考好的,那是你們的心願,做兒子的一定會孝順,我等的一定會等到,你們要的也一定會有,我是你們的兒子,遺傳了你們的聰明才智,只是我的時機一直沒有成熟。等我的好消息吧!爸媽。

晚飯前,我打了電話給家里。

「喂」,我听出這是爸的聲音,一個飽經滄桑的聲音,在粗糙的黑土喀喇里夾雜著顫抖。我想問……,很多很多,就像我所想的那樣,但是我什麼都沒有問,我只說︰「在地里才回來嗎?爸」。

「恩!」才回來,又是一聲黑土喀喇的刺痛,刺痛我那已經久不經風雨的耳膜。「你媽在做飯」爸接著說。

「哦!」我找不到我的話題,我不知道該如何「破題」,就如同要寫一篇不知道該如何入手的高考作文,顫動的發出撕破紙片的破爛聲。

我告訴爸,這幾天放假,但是我沒回去。我沒有說我為什麼不回去,也許那只是浪費。我說我很好,我正在準備著考試,我已經胸有成竹,我計劃著我的未來,那不好也不壞,總之我已經想好了,請爸媽放心,要他們注意身體。天氣越來越熱,小心不要中暑,我會照顧好自己。

這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考上了大學,一所南方的大學,听說它很美,很大。天下著很大的雨,雷聲滾滾的近了又遠了,遠了又近了,我全身被淋透了,猶如一只落水的雞,抖擻著渾身的寒氣,但是我是笑的,我笑的很開心。我手里拿著剛從班主任那里領回來的錄取通知書,我總是笑著,盡管渾身濕透。我迫不及待的把通知書拿出來給爸媽看,但是他們听說我考上了大學似乎沒有什麼驚喜,似乎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有窗外那漠然的雨聲,我說爸媽我終于考上了,我可以讀大學了,爸沒有說什麼,只是冷漠的恩了一聲,好像在說考了好幾年才考上個什麼破大學,你咋呼什麼。「竟然考上了,就拿出來看看吧」媽說,同樣的冷漠。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沒有一點高興,突然我發現原來我什麼都不明白。我把通知書從那個我背了五年的破舊的黃色軍用書包里拿出來,爸抬抬眼,看看我,又轉過身看外面的雨,接近嘆息的說︰「這雨下的可真大啊!」。媽把通知書接在手里,正反看了看,然後對我說︰「把它打開,念給我听听。」我說好,我打開信封伸手去掏通知書,可是我什麼都沒模到,我心想不可能啊,我剛剛還看過呢?我再次把手伸進信封,仍然什麼也沒有模到。我著急地胡亂的掏著、模著,我把信封撕爛,但是,還是沒有我曾看過的通知書在里面,我大喊,難道我把它丟了嗎?難道真的丟了嗎?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我要去找,我一定是把它忘在什麼地方了。爸媽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言語,他們趴在窗前看外面的雨。我說我要去找的通知書,這時我似乎听見了,但是又好像沒有听見︰「外面下冰雹了」爸媽說。我不顧一切地沖出門去,一個重重的什麼東西砸到了我頭上,一陣巨痛,我大喊︰「冰雹」。我看見窗外滲進來的微弱的陽光,我確定這是一個晴天,一個晴天的早晨,我正在做一夢。

那天早晨,我起的超常的早,那不是臨考的激動和緊張。那是一種輕松,事事如煙的簡單灑月兌,因為我決定離開,我決定放棄這個我人生中最後一次高考。從此,我不再受到束縛,我自由了。

學校周圍的交通要道,已經在昨晚統統地停止了工作,一條條欄桿把它們攔腰斬斷,它們的工作由疏通變成了阻隔。在欄桿的外圍站滿了擁擠的汽車、摩托、自行車和人。人們都躍躍欲試,想要通過欄桿,又覺得通過了欄桿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干脆就躍躍欲試算了,這樣也許更放松一些。那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那天是所有關乎高考的人都緊張的日子,我的父母在那天覺得莊稼地里的草比苗多。但是那天我徹底解放了。

洶涌的人群涌入學校的大門口,彼此寒暄著,回頭回腦,好像晚上做夢夢到了高考試題,又好像已經勝利在握,所以在講述著自己的夢,其實,有很大一部分人是緊張。這感覺我有過,本來今天我將再次有那種感覺。但是,現在我沒有了。同學,小史的目光撞見了我,他問我都要考試了,我還干啥去,我告訴他我一會就來,祝他成功,他說也祝你成功。我說謝謝。我就這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沸騰的學生流中,這一切淹沒了我的思緒。就在我的同學們、我的戰友們正在戰場上奮力拼搏的時候,就在他們大汗淋灕的時候,就在他們為一個方程式絞盡腦汁的時候,我正在一輛南去的列車上。看著車窗外,遮陽帽在田里踽踽蹣跚,佝僂的脊背也同樣被不肖的兒子壓彎。我看見了他們——我的爸媽。就在這前一天我撥通了他們的電話,那是我撥通的家里的最後一個電話。他們怎麼也沒有能想到,他們的孝順兒子做了最沒出息的行徑,我是個逃兵。

「披星戴月」也許注定我將永遠是一個忙碌的病人,只能隨著日月奔走。因為我的名字。我現在的生活,寂寞、平淡、熱烈、孤獨、單調、充實、混亂不堪、雜亂無章、井井有條、一片茫然、前程似錦、大搖大擺、七零八碎、緊張有力、落水成泥,總之我就是這樣地活著,還能喘氣,能看到未來,但未來又遙不可及,于是我就生活成我。熟悉我的人,都叫我阿月,胖子和瘦子不在話下,除了他們還我的「情人」——月月。

我現在在南方的一個小鎮子上挖煤,我改變了我祖宗的生活方式。我爺爺小的時候是地主,我爸小的時候是富農,我小的時候是農民,但現在我是農民工——挖煤的。但我仍在用我的方式親近著大地,但是這顯然是一個西方式的、資本主義的、最卑微的愛情。當我撅起黑黑的煤塊時,我是痛苦的,猶如一個有婚外情的男人**他的妻子,既愛她又在某種程度上恨她。

我恨我這樣掙扎的人生。人其實都是在自己的有限的範圍里掙扎,企圖用最快和最有效的方式,月兌離那快冰冷的死水。人都苟延殘喘的求取生活的一點恩賜,但是,能得到的只是一步又一步生活的懲罰,或者說是不公。但是,在現在這樣的社會里不公和懲罰已經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別了。所以,我選擇了逃離,也許放棄一種執拗的生活方式,總還是可以找到一點能夠買通自己的理由,就像我現在的決定。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在某個陌生的小鎮,沒有任何目的的放逐自我,這是自我的慰藉還是自我的懲罰,這已經都不是很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我現在在挖煤。尋找黑色的金子取代了我面對黑色的六月。

那是我人生中永遠也抹不去的陰影。所以,我必須選擇逃離。

也許,我是對的。改變我的家境就要從改變我的人生開始。這對于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兒子來說,絕對是一個冒險和不孝。可是,我能怎麼樣呢?我討厭了已經既有的秩序,我必須尋找自己的路,哪怕是一條不歸的路。但我想我要做的就是眼前的這些。包括我現在偶爾和月月同居,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唯一能證明的就是我的正常,我是健康的。如果,用旁人的眼光來評價我的話,我想最嚴重的措詞就是「沒用」,而要讓我自己來說,就是「不孝」。但是,不管是那一種評價都改變不了我現在挖煤的事實。獨自坐在蒼穹底下,我也曾無數次的對黑夜說︰「對不起,爸媽。」月月問我是否後悔沒有再次參加高考,我告訴她,我後悔沒有早點認識她,我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第一,我不想在別人面前表示我對過去的妄想,第二,如果我早點認識她,也許她就是我一個人的了。當然,這都是我們在事情發生後的,對不可能有的可能的一種遺憾,是一種對缺失的補償。所以,這有它的絕對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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