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門頭溝山里下了一場雪,跟城里不一樣,山區人少車也少,融雪劑灑不到,因此積雪格外厚,最深處能沒過小腿。當然,北京很多年沒下過大雪了,跟東北不能比。
每到冬天,生態風景區的游客就很少,下了雪,山路結冰難行,外面的車輛進不來,人更少,除了個別冒險到山里看雪景的驢友,和人數更少的攝影愛好者舍生忘死來登山,尋找極致的精神刺激,這里基本被世人遺忘了,甚至本地一些山村里的村民受不了嚴寒,都紛紛下了山,到城里的房子貓兒冬。常在水邊走,便不把水當作一回事,山里人不會理解城里人對大山的向往,距離產生美感,只有平時得不到東西才讓著迷。
在所有偏遠山村中,靈秀村算建設得比較好比較宜居的小村莊,村里人對村子的感情深,除非身體特別虛弱的老人,誰都不願意在春節的時候離開生活了幾輩子的老房子,像辛承祧的女乃女乃活著的時候說的那樣,「老了,念舊,死也要死在家里。」
這是女乃女乃離開後的第一個春節,按老禮辛家還在守孝期,不能張燈結彩,連春聯都不能貼,辛承祧意興闌珊地呆在自己房間,懷里抱著女乃女乃的相冊,眼楮望向白雪皚皚的大山,想起去年過春節的時候一家人快快樂樂的樣子,水霧漸漸浮上漂亮的小星眸。
曾楠拿著給辛承祧新買的褐色羊毛大衣上樓,推開辛承祧的房門,就看到兒子抹眼淚的一幕,她腳步一頓,心里有點兒矛盾,不想打擾辛承祧對女乃女乃寄托哀思,可是辛承祧已經听到響動回過頭來,曾楠只好托著衣服走進去。
「承祧,想女乃女乃了?」
辛承祧點點頭,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曾楠看著堅強的孩子心里卻有點兒不是滋味,孩子長大了,情感獨立,不再依賴她這個母親了。
「媽,要出門?」辛承祧看到曾楠手里的新大衣,這件大衣他听曾楠說過,專門給他買來重要日子出門穿。
辛慕堯一邊往身上套大衣,一邊走進來,「承祧,跟爸爸去拜年。」
進了臘月,辛慕堯就不出差了,到了臘月二十三,干脆連村子都很少出,偶爾出去也是跟發小們吃吃喝喝,每次都喝得大醉而歸,被曾楠一頓臭罵,可下次出去照樣喝醉。
曾楠皺眉,喝斥︰「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叫拜年,就是拜訪一下村里的老人兒,送點兒年貨。到了人家要是說錯了,回來我抽你。」
辛慕堯撇撇嘴,嘟囔道︰「當著孩子面你也不給我留面子。」
曾楠把他的抱怨當耳邊風。
「為什麼年前去?」辛承祧不解,「往年不是這個時候。」
拜年是中國民間的傳統習俗,是人們辭舊迎新的一種方式。拜年一般是正月初一家長帶領小朋友出門謁見親戚、朋友、尊長,以吉祥語向對方祝賀新年快樂,晚輩必須叩頭致禮,謂之「拜年」。主人家則以點心、糖食、紅包也就是壓歲錢熱情招待。拜年的傳統正確時間應該是除夕零點以後,這個時候新的一年真正開始,大家互相祝賀,而早于零點就屬于拜早年,那時新年並未到來拜年顯得有點敷衍,如果晚于正月初十就屬于晚年了,新年的喜慶氣息已經淡去,早年和晚年都屬于避免遺憾的應急或補救措施,不得已而為之,民間普遍要盡量避免。
辛承祧問起緣由,辛慕堯的神色頓時有些黯然。
曾楠解釋說︰「因為女乃女乃今年剛走,我們今年不拜年。」
按照傳統習俗,家里有老人過世,晚輩屬于熱孝在身,對別人家來講不吉利,第一個春節過年期間不能出門拜年,只能年前走走親戚,從新年鐘點敲響開始,初一到十五,哪兒也不能去,包括辛承祧的舅舅曾楊家。過了春節,也不能竄親戚,直到第二年春節才能正常過節,所以曾楠不讓辛慕堯說「拜年」兩個字。
曾楠邊給辛承祧穿大衣,邊給他解釋習俗,辛承祧听明白了,問︰「哥跟我們去嗎?」
「我剛才問他,他說不想去,要不你再問問。」曾楠對辛承玉有點兒愧疚,可憐的孩子背井離鄉,頭一次離開自己的家在他們家過年,就遇上熱孝,都不能正常過節日,鞭炮也不能放,對一個孩子而言,太殘酷了。從另一個角度看,曾楠心里還是沒把辛承玉當成自家孩子,覺得他是小客人,不應該跟他們一起受苦。
辛承祧最後沒叫辛承玉,家里這些俗務他都不情願干,沒必要拉上辛承玉。辛承玉也沒張羅去,他一向不喜歡參與這些無聊的應酬。
提著年貨,從村東到村西,辛慕堯帶著辛承祧把村里的老人看望了一遍,包括德高旺重的秦興邦和有過沖突的二胖沈正翔的爺爺女乃女乃。人死為大,所有老人提起辛家老太太都十分惋惜,回憶起年輕時候的事,和以往相處中辛家老太太的若干好處,老人們紛紛感嘆辛老太太為人仁義,有些感情豐富的老人還掉了幾滴眼淚,弄得辛慕堯眼圈泛紅,差點兒陪著哭,倒是年幼的辛承祧,舉止得體,落落大方,比他爸顯得知書達理。
最後一站照例是村長岑大鵬家。岑大鵬知道辛慕堯要來,特意留了大門,賓主落座後,辛慕堯發現秦鳳把午飯都準備好了。
「喲,我來的不是時候吧,你們要吃午飯了。」辛慕堯打趣道。
岑大鵬大眼一翻,「廢什麼話,吃不吃?」
辛慕堯大大咧咧坐下,「專門給我做的我就吃。」
秦鳳氣樂了,「你倒不認生,不是給你做的,你別吃,一邊兒看著。」
「別介,我都多少年沒吃你做的飯了。」辛慕堯夾了一顆炒花生米扔進嘴里。
岑水心和辛承祧站在邊上看著笑,他們的父母親是同班同學,關系不是一般的親密,平時各有身份端著勁兒,只有到了百無一事的春節才會放下架子,一起歡聚。往年都是在辛家聚,今年趕上辛家老太太去世,知道辛慕堯和曾楠都沒心情安排酒席,岑大鵬就和秦鳳商量把聚會挪到他們家了。
秦鳳給辛慕堯倒了一杯白酒,辛慕堯受寵若驚,一邊嘴花花,「鳳兒,今兒是怎麼了,對我這麼好。」
秦鳳臉上泛起少女才有的紅潤,啐道︰「呸。看你可憐兮兮,到了晌午還沒飯吃,當施舍給窮人了。」
辛慕堯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拌蘿卜皮。他平時吃大魚大肉吃多了,見了肉就夠,因此只往素菜招呼。
秦鳳不知緣由,有點兒不高興,「嫌我炒的菜不好吃?」
「不是。你看我現在胖的,減肥。」辛慕堯拍拍胃下垂的肚子,真像那麼回事。
秦鳳︰「曾楠怎麼沒來?」
辛慕堯︰「家里還有一個孩子呢。」他沒再多說,怕秦鳳倆口心里不痛快,他都兩個兒子了,人家只有一個獨生女,當著銼人不說矮話,何況快過年了。
秦鳳也避開了這個話題,往辛慕堯碗里夾了塊排骨,「你先吃點兒墊墊,沈東他們一會兒才能到。」
辛慕堯︰「沈東也回來了?」
秦鳳白他一眼,「你都回來了,誰還會在外面漂著。」
辛慕堯不好意思地笑,「也是。」他是村里最忙的人,天南地北的跑,沈東和其他人不過是在外面打工而已。
岑大鵬問︰「該看的老人都看過了?」
辛慕堯點點頭,「秦爺爺身體真不錯,其余的老人就差遠了,有幾個恐怕掙不了幾年,村里要是有個醫院就好了,老人少受罪。」
岑大鵬笑笑,「等你再發達發達,給我們捐醫院。」
辛慕堯︰「好。等你家水心念個醫科大學,畢業出來當院長。」
秦鳳掩嘴笑,「還沒喝高就開始說胡話了。」
「真的。」辛慕堯認真道︰「我真捐,不,真給,醫院就當我給你們家的聘禮,只要孩子們好……」
岑大鵬的神色突然變得尷尬。
秦鳳趕緊把一個雞腿塞進辛慕堯嘴里,把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岑大鵬摞下臉子轟旁邊的兩個孩子,「大人說話孩子別听,水心帶承祧去你房間。你媽一會兒給你撥點兒菜過去,你跟承祧在那屋吃。」
辛承祧說︰「我回去了,我媽和我哥還在家里。」
辛承祧想得很簡單,他爸估計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听大人們的意思待會兒還有人來,不知得到什麼時候,他在這里有點兒多余。
他沒注意到,岑水心眼中的落寞,她多盼辛承祧多呆會兒,哪怕不說話,就是陪她坐著,自打辛承玉來了,她跟他相處的時間就少了。
「回去干嘛?你媽做飯了嗎?」秦鳳道。
「肯定做了,我媽和我哥都在。」辛承祧說。
辛慕堯擺擺手,「那你回去吧,告訴你媽,我不回去吃晚飯了。」
辛慕堯言外之意,沒有辛承祧牽絆著,他可以好好喝幾杯,今天回家早不了。
辛承祧在岑水心戀戀不舍的目光中離開了岑家。
正午,家家戶戶都在起火做飯,村里的小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辛承祧的小皮靴踩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危險此時降臨。
一股令人心悸的感覺忽然襲上心頭,辛承祧不由駐足四望,很快目光停留在村里最古老的大樹上,一個白衣少年站在高高的樹枝上,冷冷的看著他。
數九寒冬,少年僅穿著白色的單衣,辛承祧看出單衣長袍大袖,款式是古裝,跟花狐貂化成人形穿的衣服相似,比之更加樸素,像戲劇里道家仙童穿的衣服。
他心里想︰「這又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