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牛，去北京時，姐給買的。只因玉遇品德。能有共鳴與不鳴。共鳴是互賞之意，不鳴其實是感傷之音。姐卻歡喜的了不的。于是就買下了。拇指大的美玉，碧潭似的一注，上面還雕著一耕牛。樸拙健美，栩栩如生。觀之，豐腴色潤，呈耕耘之狀，撫之，細澤晶瑩，得日月之華。便愛不釋手了。古載︰仁人君子，以佩玉為榮，日夜不離身。玉如美德，則有玉德如蘭，馨香滿屋；德如良玉，則有德玉如華，溢照庭堂。二者相應，同生共氣，同氣相求。二者共勉，相求共賞，相賞成趣。所以玉和德，本質相同，天生麗質，怡人身心，賞人耳目。相傳，玉益于于身，天長日久，與體相合，知情達意。失德，則有爭鳴之聲。得仁，則有氤氳之態，玉依主人，則有生命，活色生香，光彩照人。玉離主人，即無生趣，色澤灰淡，趨近頑石。深知人如美玉，良玉如人之意。
而牛的吃苦耐勞，腳步踏實地；耕作勤勞，始終如一。又是生活的常識。牛的堅持不懈，持之以恆；不爭不求，任勞任怨。則是處事的常理。牛的敦厚恭良，謙遜和讓；不急不躁，穩健從容，則是待人的常情。所以牛是有傲骨的，但不傲氣；牛是有堅韌的，但不偏執；牛是很循規的，但不麻木。屬牛的，很自豪。苦盡甘來的牛，則有牛氣沖天的驚人。生活里，常形容某人某事了不的，便直截了當講真牛。贊美之情溢于言表。鑒于牛的這些與生俱來的品質，注定要與人類結下了不解之緣。
于是鄭重將玉牛掛在胸前，讓它夏日祛暑，冬日避邪。觀玉靜心，撫玉省心。觀牛得知，執牛識智。且又是農人，是與牛一樣，立于天地之間的。與牛的相處，就有了幾個階段。
小的時候，常在外公家住。寒暑更替。冬去春來，一輩子，外公只親近了牛。外公常說一句︰人和人相處越處越仇，人和牛相處越處越親。言語間是感嘆。那時外公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但硬朗結實，精神攫鑠。他說一輩子和牛為伴，一輩子與地為伍，是沒出息的人。出門僅回過老家，再則田間地頭了。終無去過別處。駕木牛車，哼鄉間調，空車而去，滿載而歸。牛和外公相處的很融洽。柴禾蓐草，燒火暖炕，是省下煤錢，牛和外公努力求著生活。外公不懂得什麼田園生活，粗糙的手掌，扭曲的手指。那販牛時，凍壞的耳朵，疤痕布滿臉龐，延伸耳根後。听說是在老家的山嶺上，放牛時，遇上狼，留下的。多虧牛，用牛抵住狼，人牛合力，才撿條命回來，外公便更愛牛了。外公生得五短。要憑苦水養家，比起身大力不虧的漢子，自是要吃力的多，人家贊他有苦水。他卻說︰人更累，吃的卻是草料，干的卻是重活，知足了。大家調笑叫他牛人，他不惱反而更歡喜。外公看不起好逸惡勞的人。更看不起游手好閑的輕薄子弟。跟上外公，出糞，墊圈，堆草，整得牛圈跟新房子似的。看牛舒適臥躺那兒，哞哞哞叫，心中是說不出的快樂。八十多歲的外公，還能上房掃雪，門前鋤冰，一應家務，做得牢穩，耳不聾眼不花的外公常說︰自己得益于牛人，所以身子骨兒才這般好。
模模胸前的那塊玉牛，夏炎生涼，仿佛知其意；冬寒生暖，仿佛懂其情。蒼桑一生，歷盡艱辛。以八十歲的高齡，卻閉口不談功名，覺的只是牛人二字。到十歲，因生性頑劣，家庭變故，混跡街巷。結交一閑漢二黃，獠牙猿嘴，言語跑風漏氣，卻很愛講話，喜舞文弄墨。寫過《陽春白雪》，大躍進時，被排成廣播劇，很是自喜。一心想月兌離泥土，便少于農事，但終不能願。破屋寒舍，也養一牛，黃皮寡瘦，卻奔健如飛，猶如馬駒。少了牛樣。一日開僵繩，在院子撒歡兒。二黃驚追，衫破人乏，狼狽不堪。幾個鄰人圍堵，讓開圈門，那牛才沒掙月兌離去。二黃的牛，拉不的車，套不的轅，耕田卻是妄想。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大家戲叫他牛人，二黃便惱，便罵︰老子何以像牛！細想根在瘦牛，便牽到牛市賣掉。牛人號兒才止息。再見到二黃時，獠牙已去，換上新牙，齊整亮白。模樣周正了，再不言文學，娶一黃女，夫唱婦隨，小日子過得平整，是要生兒育女，走忙人的路了。二黃整日緘默，農田工廠累活。人問其寫字，則羞于回答，總郝臉回避，寫作像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兒。
模模胸前的那塊玉牛，暖香如初，仿佛知其意；清涼有佳，仿佛懂其情。如同在說︰也學夸父追日，要麼神勇追上太陽，要麼壯烈地死在途中。
晃到不惑之年，還尋舊日夢想，外公的牛埋了，二黃的牛賣了。只是外公家斜對門的三青家，還有一頭牛，體形偉岸，如堵牆。卻無人畏，連小孩也敢湊近前，戲逗。牛也不惱，若煩了，則長哞一聲，音如宏鐘，但不怪戾，入耳和順，孩子雖跑開，但也不怕，三青那漢子，也魁梧。愛取笑，由不住取笑到牛身上。忽一天，不知何故。那牛狂奔起來，撞塌了人家牆角，踩壞半邊草廚，有驚無險，三青事後。將牛牽到屠場，一刀完事。竟知肉坊秘密。回家開了肉坊，宰牛取肉。筋皮膽骨，樣樣值錢。終有一年，被牛踢中，橫躺床上數月，幸無性命之憂。人大愈之後，便關了肉坊，不以殺牛為生，如今開了牛廠，養牛成了規模。十幾年下來，盆滿缽滿，洋房，小車，一應俱全，再見時，臉滋潤，氣飽滿，悅色和人，如沐春風，與年青時，判若兩人，他愛說︰別人叫我牛老大。牛兒才是真老大。
模著胸前的那塊玉牛。靜若處子，仿佛知其意，動若金聲，仿佛曉其情，如同在說，生活簡單平凡，如牛一樣；追求理想執著，如牛一樣；接人待物厚道，如牛一樣。
玉牛，是塊碧玉，掛在胸前，悟在心中。能堅其志勵其意。這說的玄了點。若能識得美玉，觀得仁人。也不枉憾事。其實玉的價值，由玉的品質而定，正如人品一樣，好的人品即是美玉，歷久如新。澤潤適體。所以與玉結緣，與牛結緣，也不枉為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