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見屋檐上「嘀——噠,嘀——噠!」的水聲,從若有若無的清夢中醒來。想是許久這屋頂上的瓦稜不曾撿過了吧,嘀噠聲听起來都這麼沉悶。
窗外必定又是一幅淅淅瀝瀝的景象,春日里就是雨水多,一連幾天都這樣,沒完沒了。過幾日著人撿瓦,她淡淡地想著,把身體擁簇在繁花似錦的被褥里,錦緞的彩鳳被面子在剛觸上面頰的時候有片刻冰涼。沒辦法,錦緞這東西就是欺生。
屋子里因了這潮濕彌漫著檀木的味道,沉沉的、有點悶、有點溽燥。床榻、斗櫃、壁櫥、幾椅、窗欞,甚至于窗前托著花盆的矮凳……一切的一切,都是木的!紫檀、黃花梨或者紅木,她的微醺的眼楮轉望四周,在這潮濕的充滿木器的房間里,一時間,連心也沉重起來,堵堵的、悶得慌。
那麼,此刻,你是該來的吧。
她這樣想著,愜意地翻一個身,把女敕如藕管兒的膀子露在錦被之外,壓著燙成波浪形的大鬈發,一堆錦繡煙華之間,白生生的手臂倒是顯得尤為可愛。
她看了看雨霧迷蒙的窗,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忽而坐起來,從床頭的紫檀八寶盒子里拿出一只碧綠澄亮的鐲子,給自己套上,然後左右偏頭看了一回。
美是美的,就是鎮不住這淒涼。
雨大風大,一遍又一遍地鼓動木窗。她汲了拖鞋站到窗邊,在霧氣迷蒙的玻璃上抹開一個小圓圈︰天,還沒黑,暮氣漸起,灰蒙蒙的感覺。
她看見雨落在對面瓦頂上,像一排排銀色的密集的小針,「嗖」的一聲就釘上去了,連最好的裁縫都沒有這麼細密的針腳。院子里是一株巨大的杏花樹,伸向四周的枝丫幾乎可以觸到各處屋子的窗欞。花兒開得正艷,可惜遇到這一季雨水,再好的花也零落成泥了。這杏花本來就淡粉色的,如今竟變成了慘白的顏色,許是該凋了吧?萬物都有節氣的從前沒有雨的時候,花也正濃烈,樹下成群結隊的蜜蜂鬧騰,花香撲鼻,連午後睡覺也不得安寧,那濃烈的脂粉氣非得越過重重障礙來刺激你的嗅覺神經不可。所以,暮春之際,她是從來不需要燻香的。
盡管從骨子里討厭杏花這種廉價俗氣的脂粉香,但她還是樂意接受它滿懷熱情送來的溫香重粉。
如今,花瓣落在泥土里,積了一層又一層,連泥土也變得俗氣清香起來,她微微頷首,看著雨水在杏花樹下漸漸匯成小溪,捎走一部分泥色的花瓣。脂粉氣的回憶又霎時回到了大腦里。
潮濕的天氣,錦繡潮濕的房間,濃郁潮濕的杏花,泥濘潮濕的路,樓下可能潮濕得長了菌子的木板門……她想一想都倦得可怕。夜幕快降下來了,一些狂歡快開始了,可惜她感覺自己想是一粒淋了雨的灰塵,沉重倦怠得抬不起身體。最幸福是,此刻,有人為你預備晚餐,她想,不要多豐盛,不要多奢華,只要他願意為你前來,願意為你買一次菜,願意……也許僅僅是願意在雨天做一件不太願意做的事。
她想不到有誰可以實現她這個願望,想不到能有誰在這樣一個暮春的傍晚甘心冒雨來看她,僅僅是在她有一點想念的時候……她對自己充滿了失望,可就在這失望的眼神明滅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他——撐著老舊的黑傘——微晃地走過杏花樹下——甚至是有點輕快的——跳上檐下的廊台。
于是,她看著他,看他極熟稔地取下廊上的鞋刮子輕刮皮鞋上的泥,間或跺幾下。
看不清他的臉,估計也是蒙上了一層薄霧,氤氤氳氳的。
「你好!」她在心里歡快地叫了一句。回身躡手躡腳地走回到錦繡被褥叢中躺下,既然來不急裝扮呢,索性做個久睡未醒的樣子也是好的。她想著,轉念又一想,如果他已丟了這房間的鑰匙怎麼辦?如果他一定要叫門讓我去開怎麼辦?豈不是要他一進門就看見自己睡眼朦朧的邋遢樣子?哦,天哪!想都不敢想——可她分明已經听到他推開木板門的「吱呀」聲——喏——都「蹭蹭蹭」上樓來了!
她終于還是這樣擁著被子躺著,翡翠鐲子也正正地套在的手腕子上,在錦裘之外。
他也終于沒有難為她,自己開了門進來,換上木屐。拎菜進了廚房,熟悉得如同在自家。
她看他隨手月兌下黑呢風衣,就扔在餐桌旁的黃花梨木架子上,沒有說一句話,朝這邊淡雅地一笑,仍是人清如菊的模樣,她自己倒是忍不住眼眶有點紅,臉也紅撲撲的,許是房間太悶的緣故罷,況且外面還下著雨。
她很想說點什麼,但是不知怎樣開口,只好徐躺著露出頭看他忙活。他倒挺熟悉的,對她笑一笑之後也不多說什麼,仿佛熟稔到已不需多加言語。有那麼一會兒,估計是水蒸氣迷了眼鏡的緣故,他輕輕地摘它下來,就近在古董台上的絨布上蹭了蹭。
很快,整個房間都充滿了溫和的味道,那些惱人的沉沉的木頭味兒片刻之間仿佛都消散了,不可思議。他也不問她願不願意,徑自過去開了窗戶,讓微冷的風嗖一下子灌了進來,于是,屋子里又有了若有若無的脂粉氣的杏花香……每做好一個菜,他都留戀似的從廚房探了頭朝臥室的方向望一眼,只一眼,然後收回。
青椒炒肉,她愛吃的;
蘑菇小雞煲,她愛吃的;
冰糖山藥,拿不準她是否愛吃,但這是自己做得最拿手的;
還有紫菜八珍湯,剛從廚子那兒學會,今天也露一手!
他這樣想著,微笑著一樣一樣地準備,爆鍋的時候呢抽著空閑掃兩眼窗外,淅淅瀝瀝雨,沒有停的意思。不停也好,晚一點回家,也許可以。
哎呀,他從冥想中驚醒,青椒居然糊了!糟、糟、糟,她這麼挑剔的人,定是不愛看見燒糊的菜,于是,他只好臨時打算再重做一個香椿雞蛋,雞蛋本來是買了的,紫菜八珍湯里頭用半個配色就夠了,余下的也夠用,香椿嘛——剛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市場門口有賣的,說不定那攤主正等著賣完最後兩把香椿還回家去呢。
于是,他不驚動她,輕手輕腳披衣換鞋出門去。
好不容易為她做次菜,自然要精益求精。縱使她嘴里不說,心里想必也是高興的。
還是撐著那把老舊的黑傘,晃出去買香椿,回來的時候依舊是在廊台上刮泥巴,刮著刮著,他突然看了看眼前枝繁花重的杏花i樹,又垂首看地上被刮下的泥,心底突然涌起一陣幽香。
此香不關風和月。
等了這麼長時間,她也不會介意再多等一會兒吧,他這樣想著,便在廊上的木圍欄上坐了一會,天已黑了,有冷風吹過來,不禁冒了點冷汗。
只好,提了香椿,推門上樓,抬腳的時候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差點絆了一腳,野狗沖他狂吠幾聲,他也無心理會,突然間有點累了,只想快快上樓去見到她,快快做好飯,叫她起來吃,同她聊聊許久沒談的話,嗯……今天還帶了酒,她心情好的話,一醉方休也說不定啊……
……
雨已經停了,青石板的路顯得格外干淨,很有古典唯美的風情。
「‘小樓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多浪漫啊,可如今這里再沒杏花賣了吧。」一個高挑身材、時尚打扮的女孩子說。
「沒是沒了,可是,你看,這宅子里的那株杏花還是枝繁花重呢。」另一個女孩子笑言。
「不過——我在想,難道真如老師您所言,他與她在1928年之後最終還是見過面的?他甚至為她做了一餐飯?」
「就算是——作為我們——還是不要非議歷史人物的好。正史上說……」個子小小的一個女孩兒插話。
老師閉眼走到杏花樹下,許久之後,才傳來他渾濁雄厚的嗓音︰「見過,的確見過,不過他這餐飯與她等待的那個雨天間隔了足足二十年!」
「孩子們,二十年!你們能明白嗎?僅僅是——二十年,她卻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