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從沒想到堂妹王潭的到來竟將滾出巨大的旋渦,從而改變了她一生。
冬天的一個早上,女乃媽從小廝手中接過母親悄悄托人快馬送來的一封密信,上面寫著︰妹將至,勸其速回,不可久留。她打開的時候,女乃媽就站在她肩膀後面眯起眼楮看。對于王 的每一件事,女乃媽從來都是大大方方地參與進來,並積極跟進。在女乃媽的觀念里,王 的事既然比自己的事還要緊,那她自然得清楚地掌握住它們。不過今天這封信帶來的意外,即便是時常宣稱見得多了的女乃媽也被震懾住了。
這不是母親一貫的形象。她做事講求禮節周全,給旁人留一個好口碑。類似信中的話王 跟在她身邊近十八年了也不曾听她在私底下偷偷教過,更別說日常的家規。
「別怕,」幾秒後,女乃媽迅速恢復狀態,信心十足地說,「你只管招待,個中變化自有我看著。」
王 點點頭,隨女乃媽一起走出院子。驚訝過去後,她心里並不十分擔心。萬事有女乃媽和母親先在前面籌備好了,等待她的僅是順著指路的繩索走過去。嫁給夫君王懿時間不到一年,因此從自己家中帶出的習慣她們依然保留著。
王懿出身本是官宦世家,卻可惜到了如今的亂世,上幾代人的積累已派不上真用場,只得靠自己和兄長王睿一道,沉浮于世海中,渴望著終有一天能成為人上人。王 對他來說屬于嬌妻一類,他們倆的年齡相差九歲,但那並非由于王 長得貌比天仙,而是王懿當時的官途很需要王 父親的推舉。
值得一提的是,王懿二五後才辦下婚姻大事,倒也不是世道動蕩,他一心謀事業給耽誤了,更不是對嬌妻一見傾心,心中立刻明白多年的等待就為遇見她諸如此類的原因。王懿年少時帶兵征戰曾遭劫遇難,幸得一善良女子偷偷救助,奪回一命。女子仔細照料著他,等他傷勢康復後,兩個人便順理成章拜堂結成夫妻。那時王懿的事業遠不如現在,他急于找到兄長以求發展。新婚不久的妻子雖不舍得與夫君分開,當然更不敢耽誤他的前程,只好隱忍著千囑咐萬叮嚀送他出門了。
可王懿自走出家門後,不僅原配的容貌漸漸被遺忘,就連她的救命之恩也被他藏起不提。後來他又踫得一個機會,便使出渾身解數娶了王 ,得到岳父的鼎力相助,總算南下歸入南郡公桓玄部中。
總的說來,王懿與王 的婚姻在這動蕩亂世中已算般配美滿了,如今需要錦上添花的就是趕快為家里增點稚女敕的哭鬧聲。
她們正走在拐彎抹角似的穿堂里,一個全身大紅色的丫環遠遠地小跑著來,看到她們後便停在原地大聲報告。
「知道了。」女乃媽說。
王 瞥了紅色丫環一眼又立即把眼神移開,上下嘴唇抿在一起不自覺拉成一條線。誰吩咐她去做了?自以為聰明。她挺挺胸從丫環跟前慢步走過去。
這個紅色丫環名叫侍琴,在王 進入這宅子前就被王懿選來做大管事了。事實證明,王懿的眼光沒錯。侍琴年紀雖不大,卻有本事將宅中各色事務打理得清清楚楚。王懿閑暇時也愛彈琴飲酒,侍琴則跟隨在旁邊,擦琴擺琴,暖酒添酒,樣樣事情都能做到王懿心坎上。因此王懿給她取名為侍琴。
「慢著點!」女乃媽一把拉住王 低聲說,王 抓著扶手正要上馬車,急性子的表現一覽無余。「下人還看著呢。」說著她使了個眼色,王 微微一笑,在車夫的攙扶下慢動作鑽進車廂里。
侍琴似笑非笑地看著,「夫人慢走!」等他們幾個人要起步時,她清脆地喊了一聲。
馬車走動後,王 使勁拍了一掌車窗的橫框。「你看她——女乃媽!」她生氣地說,嘴巴用力撅著。
女乃媽慢悠悠地看王 一眼,說︰「侍琴那行頭的確引人注意。」
「何止!如今越發自恃聰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女乃媽睨王 一眼,臉上既有責怪她又失了禮儀的表現,當然主要還是寵溺的成分。
「她怎麼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她笑著說。「她哪來的膽子?」
「她就有那膽子!」女乃媽竟然沒同她一樣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令王 大吃一驚。
「夫人是夫人,丫環是丫環。」女乃媽依然不緊不慢,穩穩地接著說。「侍琴這丫環處事是厲害了點,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但生得丫環命,她還能指望太多嗎?」
「女乃媽你不明白——你,我——」王 漲紅了臉,女乃媽又說,「大人有意偏袒她,壓低了你這位夫人的威嚴——你心里想的我怎麼能不明白?」
這時路面上出現一個土坑,車夫大聲喊了句「抓穩嘍!」馬車往一邊傾斜著向前跑。
女乃媽飛快地靠向前去抓著左右門框,「抓著我!」她對王 說。
王 沒動,任馬車傾倒了又放平。女乃媽根本不明白,還當她是小孩子,坐馬車哪有不晃蕩的?瞧她那緊張的樣子,該重視的事情她反倒不清楚。
「待會到了菩薩跟前,多磕幾個頭,」女乃媽重新坐穩後,又開始囑咐這些個月來她一再重復的話。「給菩薩多念念,菩薩自會听見,給你們安排上去。」
「知道了。」王 沒好氣地回答。「菩薩都听煩了。」她轉向窗外又加了一句。
這一天的太陽很不錯,但溫度比前幾天又降了不少,兩只腳一踫到地面那干冷的感覺瞬間就傳到頭頂。女乃媽吩咐隨隊的幾個丫環與小廝同車夫一塊等在廟外,自己一個人陪王 到里面去。
這正合王 的心意。關于侍琴的問題既然女乃媽沒將它列為頭號大事,那她就得想辦法把它排上去。要知道,任何事如果有女乃媽幫忙便能迎刃而解。
「有丫環偷偷告訴我,」王 潤了潤喉嚨,用平常的嗓音說,「她每月領了銅錢後,第一件事必是去買胭脂水粉,花草香料那一些東西。後來我仔細留意,果真發現她身邊總散著香氣,不時還換的不同的味道。」
「這個……我也留心過。」女乃媽似乎有遲疑。
「你也知道!」王 的聲音提了上去。「你知道怎麼從來沒說?」
「小姐!」
女乃媽示意王 小聲點,但王 並不理會。
「這麼說你們一個個都早看出她的心思,卻唯獨將我蒙在鼓里!」
她佯裝受了委屈,故意加快步伐三兩步跳進廟堂里。女乃媽急忙在後面費力的追,一面還在提醒身份體統問題。
「姑娘家大了,用點香料,抹一抹脂粉那也是常事,犯得著屁點大的小事也要在府上傳來傳去?」
「你認為是小事?」王 瞪大了眼楮,拿著女乃媽遞來的香燭又放了下去。「恐怕她可不認為是小事!」
「她認為小事還大事,你問過她?」
「我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麼了?」
女乃媽將王 擠到跪墊前,自己先跪下去拜三拜,口中念念叨叨。
「跪下來,小姐!」女乃媽說。
王 跪到女乃媽旁邊的墊子上,開始向心中的菩薩祈禱︰菩薩啊,請您賜給我一個孩子吧,我給您磕頭了。她彎下腰的時候又求︰菩薩啊,求您顯顯靈,保佑我家太太平平的,保佑我夫君仲德(王懿兄弟因為名字犯晉宣帝司馬懿、晉元帝司馬睿諱,所以私下以字相稱。)免受各路狐狸精的騷擾。我給您大拜了!
女乃媽接走香燭插上去那會,王 決定向她坦白心里的想法。
「女乃媽,」她說,「既然我是夫人,她是丫環,那夫人自然不能跟丫環一個模樣,在人背後嚼舌根中傷她。她抹得再妖艷擦得再香,她也是一個小丫環。咱們總不能因為她能打扮便任她恣意妄為,爬到我頭上去,你說呢?」
這番話沒能引起任何大波動,女乃媽微微一笑說︰「但是,小姐,你要想用一個無端的借口趕她出府,恐怕大人那一關就過不了。」
「那你說,怎麼辦?」王 又氣又急地大叫。
「你看看你,做了夫人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假使我們提前做好防備,步步處理妥當,它自然成不了隱患。」
「如何防備?」
「不要急。」女乃媽嘆了口氣。「這種事一急就容易弄巧成拙,反而順了他人的心意。」
女乃媽拿回布袋轉過身去,看樣子是要打道回府了,王 不肯走,在門檻里面站著不動。
「這大堂里人來人往的,說得了什麼話?」
女乃媽說完徑自往偏院走去,王 這會稱心了,笑嘻嘻地跟過去。
偏院的牆角處有一棵光禿禿的大樹,樹干粗得能擋住王 整個人。女乃媽將王 拉到樹後,這樣過往的人就只能看見她一個。
「侍琴之所以得意忘形,也有你身上的問題——」她語重心長地說,但王 馬上搶斷了她的話。
「沒有身孕全是我的錯?!」
「誰說是你的錯了!」女乃媽也提高了聲音。在王 發起小孩脾氣時,她的身份就變得更像母親而不僅是女乃媽。「要論誰的錯那還真連菩薩也判定不了!」她義正言辭的腔調很輕易就湮滅了王 的火氣,然後接著前面的話說,「但這件事的確橫在你們面前,侍琴打的自然也是這主意。眼下倒還風平浪靜,我們急不得她更加急不得。」
「女乃媽,這一回你听我說,侍琴早已不止上下打扮那一點事,她厲害著呢!」
「是嗎?」女乃媽的聲音突然低得難以听到。「倒真沒留意她了……」
「說什麼嘀嘀咕咕的?」王 不耐煩地打斷她。女乃媽微微仰起臉直視王 的雙眼,這讓王 有種不好的預感。
「王潭這次來,」女乃媽嚴肅地開口了。「並非她一個人。你母親得知事態正朝著我們難以把握的方向發展後,日夜難眠,她為你準備了一個妹妹——春兒,記得吧?」
「我妹妹?春兒她不是母親身邊的……」
「對。王潭護送春兒過來。夫人希望你將春兒看作遠方表妹,推到大人身邊——」
「什麼!」王 像只受困的野獸沖女乃媽大吼,但女乃媽依然穩穩地說下去。
「將春兒納為小妾——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有一瞬間,王 的腦子像灌進了漿糊,徹底失靈了。干冷凍臉的風毫不客氣地劃過她露在外面的兩頰,可王 完全感覺不到。這不對!母親不可能這樣對她!一定是哪里搞錯了——可女乃媽……女乃媽也瘋了?
「不!」王 突然咆哮而出。「你們瘋了!你們把我當成什麼?爹爹要我嫁給他我就要嫁給他,娘要給他配妾我也要照辦——他們到底把我當什麼!是他們家的女兒嗎?還是他們手中的棋子——」
「小姐!」女乃媽抓住王 的手腕,不容置疑的氣勢壓了下來。「你怎麼能這樣說老爺夫人?他們對你多好,多心疼,難道你不知?他們如何把你當成手心里的肉一般捧著,還用女乃媽我來說?」
「那為何還要這樣安排?」
王 已是淚流滿面。不解,委屈,和頭一次真正的孤立無助感充斥著她,使她像只抓狂又無助的小貓,手足無措的表現一清二楚地映在女乃媽眼里。
「小姐啊,」女乃媽無奈地說,「你只知府中有個侍琴,你可知……大人在外頭……那些煙塵女子,她們才是……侍琴不過一個丫環,大人即便真有動靜,也輪不到她排第一。」
王 張大了嘴巴瞪著女乃媽,女乃媽沖她點點頭。
「听聞有一歌妓,從南邊來,不知使了哪些個把戲……大人正迷糊呢。」
「他們……」
「眼下還不是戳破此事的時候。大人正上心,你做夫人的若硬是先挑破了追問到底,後果很可能反倒給別人撿現成的,明白嗎?」
「但是……」
「小姐心里委屈,老爺夫人會想不到?你開開心心在家中耍這個耍那個的時候,他們正為你操碎了心。」女乃媽說著就用袖管開始抹眼淚,抹了幾把又偷偷往四周瞧。幾個燒香人經過時全拿眼楮瞟她們,好奇心十足。女乃媽往前邁一步,好讓她的臉能擋到樹後面。「他們親自將女兒許配給現今的大人,自然不能任他所為,教一個不明不白的歌女進出府中。夫人安排春兒過來自是他們深思熟慮後定下的最適宜的辦法︰春兒對夫人忠心耿耿,向來都是言听計從,凡事均以夫人為先——這些話都一個意思,小姐你可明白?」
王 極不情願地點點頭,女乃媽就笑了。
「如不是發生這等有掃顏面的事,老爺夫人會舍得讓小姐受委屈嗎?」她接著用哄勸的語氣誘導王 。「侍琴那麼一個丫環……她能響幾聲?頂多讓我們花點心思陪她玩一玩。」
「女乃媽!」王 嗔怪地叫了一聲。
女乃媽會意地一笑,馬上說︰「不說了不說了,那種話也就生氣時候的氣頭話,誰跟小丫環一般見識!」
王 也笑了起來,但玩笑話之後,她依舊得品嘗殘酷的現實帶給她的揪心的痛。
「春兒的事……」
「此事不僅得辦下,而且拖不得。」女乃媽嚴厲地告誡說,「若是等到大人提及那歌女,一切便都遲了。真到那時候,任是誰也回天乏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