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幀回憶往昔,忍不住淚水漣漣。當初她受母親所托,和曼璐商談關于她將來出嫁的事宜時,曼璐所說的那句「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我不能和他們計較,左右就算計較了,也計較不出什麼,反而都是我的錯,只希望有一天能夠有人感同身受,嘗嘗這滋味就好了。」言猶在耳,至今曼幀還記得當時曼璐臉上那面帶譏諷的神情,帶著自嘲的說話語氣。那個時候,曼幀不懂,以為大姐只是單純的發泄不滿,如今回想起來,原來那個時候大姐就已經起意要離開顧家了。
自從曼璐離開後,曼幀每一次回想這些年大姐為家里的付出,再想想自家人對大姐的所作所為,都覺得臉紅,羞愧的不能自已。她從來沒有這麼深入的思考過,越是想的多,越知道大姐離開後是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其實這也能理解,換個位置,如果她處在曼璐的那個身份上,或許她根本忍不了這麼久,早早就離開顧家了。可惜,一家人,除了自己這個清醒的,似乎還都沉浸在幻夢中,幻想著大姐有一天能回來,繼續擔起養家重任,從而家里恢復以前的好日子。
曼幀嘴角嘲弄的看著顧太太,回房去了,有和在這里和母親廢話的功夫,還不如回房休息一下,養養精神,免得下午上工的時候精神不濟被主家訓斥,或許再翻一下中學課本,做些準備,晚上給人補習能講的更好。家里現在的情況,哪怕她已經作了三份工,再加上其他人賺的,才將將夠用。現在工作不好找,競爭又那麼大,哪一份工都損失不得!
顧太太低頭嘀咕半晌,見沒人應和,抬頭一看,人早就沒影了。想到自己每每和家人說話,最後都出現這種情況,顧太太覺得她不被家人尊重,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也起身回屋了。只是她並沒有因為曼幀的一席話而打消念頭,反正在琢磨著通過什麼法子來證明陸輕萍就是曼璐。讓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曼璐在眼前卻不能認,顧太太怎麼甘心,現在這種每賺一分錢都要計算著花的日子,她實在是過夠了!
顧家顧太太的糾結,陸輕萍雖然沒看到,但是她也能猜出大概來。對此,陸輕萍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她已然想通,只要顧家沒有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第一時間將她認作是曼璐,那麼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錯認」的機會。因為他們會發現陸輕萍和曼璐除了相貌相似之外,相同的地方很少,不同之處卻很多,他們根本無法「冒認」。
陸輕萍從屋里走出來,來到堂屋,見冷太太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出神,似乎在想著什麼。她走過去,在冷太太的下首撿了張椅子坐下。「舅媽,你在想什麼?」
「你來的正好,我這正有事要和你商量。」冷太太回過神來,笑道︰「原本家里只有韓媽一個,家里地方又不大,支應我們娘幾個,沒什麼問題。現在家里一下子變這麼大,而且又多了秋兒的舅舅,韓媽一個人,可能干不過來。我跟秋兒她舅舅商量著再添個人,秋兒他舅舅的意思干脆讓韓媽的丈夫韓觀久補上就行了。反正這些年,家里搬搬抬抬的髒活累活也沒少找他,家里倒是的確缺這麼一個人。人呢,又是知根知底的,是個忠厚的老實人。而且秋兒她舅舅也說,他畢竟是個大男人,有些事不好交給韓媽去做,還是來個男的更方便一點。我覺得也是這麼個道理,你覺得怎麼樣?」
這剛住進來,就享受上了,給自己弄了個听差。說韓媽是個女的,伺候起來不方便。住在外面,沒人伺候,什麼都得自己來的時候不也過來了!听說是宋世卿的主意,陸輕萍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過冷太太口氣,雖說是在和陸輕萍商量,但是實際上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反正韓觀久的工錢冷太太是絕對不好意思找她要的,她又何必反對,因此笑道︰「我也在想這個事,正準備和舅媽商量呢,誰承想被舅媽想到前面去了。不過除了添一個韓觀久,我還想再添一個人,……」
「還添一個?」冷太太趕忙道︰「這倒不必,家里有兩個人足夠了。雖說搬了新家,地方大了,人也多了,但是不用添太多,只添一個,就韓媽和韓觀久他們倆絕對忙得過來。」再添就是浪費了。
陸輕萍笑笑,說道︰「家里這邊有兩個人是夠了,但是我店那邊還缺個人,店里生意不錯,珍珠一直不夠用,只是因為原來的地方窄,韓媽一個人做不過來。現在搬過來了,廚房足夠大,所以我打算再請一個人來家做珍珠。人雖是在這邊做事,但是工錢算在店里,由店里出。」
現在是民國,社會地位再也不按照舊社會的士農工商這樣排列,但是出身書香,思想老派的冷太太還是恥于言利的,因此在陸輕萍開店之後,她從來沒有過問店中的事務,哪怕是表示關心問一句都沒有。相反,她對陸輕萍在聖瑪利亞女中的教職則是非常重視。因此听陸輕萍說是店里要人,冷太太就不理會了,她點點頭道︰「哦,原來是這樣,那你看著辦吧。只是人選你這邊定了沒有?可別挑個奸猾的。」雖然是店里那邊需要的人,但是上工是在家這邊,所以冷太太對此表示很關切。
「嗯,已經選好了,是幫我挑家具的梁木匠推薦的,是他的一位親戚,人我也見過。這位梁嫂子原本在大戶人家做事,是個懂規矩的,只是因為懷孕生產,所以才從原來的主家里辭了工,如今孩子也大了,準備重新找工作,這才被梁木匠介紹我這里來。我找人核查過,事情確實如此,因此就答應了下來。」陸輕萍笑著把人的來歷交代清楚。
冷太太听陸輕萍說是熟人介紹的,而且人又曾經在大戶人家里做過,並不是犯了什麼過錯才從主家辭了出來,並且陸輕萍又曾經和是過,也放下心來,點頭嘆道︰「這樣就好,免得來了個刁鑽的,弄得家里不寧。」
既然事情定下來了,韓媽那里總是要說一聲的,因此陸輕萍來到院中,喊道︰「韓媽——」連喊了好幾聲,不見韓媽應答。陸輕萍來到廚房,見火爐上蒸著桂花糕,正在噗噗的往外冒著熱氣,韓媽人卻不見了蹤影。就在她納悶的時候,韓媽拎著個籃子從外面回來,看到陸輕萍,忙道︰「表姑娘,你怎麼到廚房來了?有事嗎?」
「我剛才找你,沒找見,就到廚房來看看。」陸輕萍打量著韓媽手里的籃子,看見里面裝了一碟子發糕,一碟子黃金糕,一碟子如意卷,一碟子花生糖,笑問道︰「韓媽這是去哪了?」
韓媽進廚房,一面把籃子里的東西拿出來,一面說道︰「這不搬新家了嘛,太太讓我按照家里面的規矩,給左鄰右舍送些東西,甜甜他們的嘴,以後好和和氣氣的相處。我準備了四樣東西給我們家西面的鄰居送去,結果我拿著東西過去,……那邊好像出了什麼事,亂作一團,哪里還顧得上理會我,所以我在那耽誤了一點時間。」當然東西也沒送出去。
「表姑娘,你說隔壁那家人也夠奇怪的,听說只有母女兩個人生活,過得挺困難的,常常拖欠房租,可是都這樣了,竟然還有人喊她們夫人小姐,而且態度恭敬的不得了。按道理說,家里都這麼貧困了,應該早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可是那位傅夫人竟然還能從屋里拿出一張怎麼也得值好幾百塊的完整虎皮來,看來這人真的不可貌相。」韓媽一面忙著廚活,一面興致勃勃的談論著隔壁的八卦。
當初因為收拾房子驚擾鄰居的問題,韓媽跟著冷太太四處上門送禮,去過傅文佩家,對傅文佩房子結構知道的清清楚楚。不同于冷太太,韓媽來過新房子這邊幾次後,她丈夫韓觀久又在這邊監工,所以,還沒搬進來之前,韓媽將左鄰右舍的情況都打听的清清楚楚。傅文佩和依萍母女,在韓媽看來,她倆和冷家一樣,都是沒了丈夫的女人帶著女兒過活,但是明顯傅文佩沒有冷太太手里有錢。因此韓媽並沒怎麼把傅家母女放在眼里,但是今天傅家發生的一切,似乎顛覆了她的認知。
「什麼人不可貌相?」在陸輕萍和韓媽說著話的時候,冷太太也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她來到廚房,正好听到韓媽後面的話,笑問道。
韓媽將她剛才去傅家的遭遇講述了一遍,又道︰「我還听到他們喊隔壁家的和表姑娘差不多大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好像叫什麼‘依萍’,和表姑娘的名字很相似,只差了中間一個字,而且不知道是哪里,表姑娘長得和那位姑娘有點像。這名字相似,相貌有點相像,說不定表姑娘,你和那位依萍小姐還是姐妹呢。」韓媽覺得似乎很好笑似的,笑著開著玩笑。
一直默默听著韓媽講述八卦的陸輕萍突然出聲。「依萍確實是我的妹妹,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我比她大八個月。她的母親是我父親的第八個老婆。」這事陸輕萍一直沒和冷家人說,她本來也沒想瞞,何況,冷家搬過來住後,就算想瞞也瞞不住,但是陸輕萍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在正好,借著韓媽的玩笑,陸輕萍把這話說了出來。
韓媽本是開個玩笑,沒想到竟然說中事實,一下子愣住了,跟著趕緊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中有沒有冒犯到傅家母女,心中暗自慶幸,幸好,沒說她們的壞話,不然豈不糟糕。
冷太太也怔住了,遲疑了一下,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事?你打算怎麼辦?」以親戚關系來說,傅文佩、依萍和陸輕萍的關系要比她和冷家的近多了,何況,陸振華還在上海呢。自從陸輕萍搬來和她們母女生活後,她就把這事給忘了,她也從來沒問過。如今陸輕萍說起她的父親,冷太太這才想起來,其實陸輕萍在上海,還是有親人的,而且關系比她這頭要近的多。
「早前整修房子的時候,我過來看情況,就遇到了。只是那是一次不愉快的經歷,所以我也就沒提起。「陸輕萍輕描淡寫的把她和傅文佩、依萍相遇的事情揭了過去。「至于打算?如果舅媽不嫌棄我,我就一直跟舅媽和表妹一起過活了。」
陸輕萍見冷太太想要說話,她搶在前面說道︰「舅媽,當初陸振華逃離東北,逃往上海,他選擇丟下我和媽媽的時候,我就沒爸爸了。不僅如此,在我母親心里,她的丈夫也已經死了。」對陸振華陸輕萍連聲「父親」都不肯叫,直呼其名,更是把冷梅抬出來說事。
「至于兄弟姊妹,如果是在東北吃苦受罪,和我一樣被拋棄的那些人,我還考慮考慮,但是在上海的這幾個,還是算了吧。我和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母親,關系是由陸振華聯系起來的,我連父親都不認了,何況他們?以前沒有他們,我過得不也很好;以後,我同樣不需要他們。」陸輕萍干脆利落的表明態度。
冷太太也不知道陸輕萍選擇不認陸振華的結果是好還是壞,但是她想到傅文佩和依萍當年是跟著陸振華來上海的,現在母女兩人卻沒和陸振華住在一起,而且住在自家隔壁。這里面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但是她清楚,當初能被陸振華帶來上海的老婆子女,一定是在他心中地位頗高的,如今,竟然落到這個境地,何況陸輕萍這個在陸振華眼中可有可無的女兒呢?
冷太太深深的看了陸輕萍一眼,說道︰「這是你的家務事,輕萍,需要你自己拿主意,所以舅媽不會多管,我也不會多說,只要你明白你自己在做什麼就好。」希望你以後不要因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冷太太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回屋。
陸輕萍明白冷太太話里的意思,她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自然也不會有後悔的那一天。冷太太走了,陸輕萍將她找韓媽用意講了出來。韓媽一听陸輕萍打算請一個人來專門作女乃茶里的珍珠,心里不願意,忙道︰「表姑娘,何必再請人呢。就算我這邊忙不過來,不是添了我家那口子嗎?別看我家那口子是個大男人,但是灶下的這點事,他也干的過來。」
韓媽給陸輕萍做女乃茶里的珍珠可不是白做的,陸輕萍是按斤給的錢。雖然因為原來住處的鍋灶小,做出的珍珠不夠用,但是韓媽每月拿的工錢可不算少,足有她在冷家做的工錢三分之一。如今路清萍要的多,那麼工錢也多,韓媽實在不想讓人來從中分一杯羹。
陸輕萍笑道︰「話是這麼說,但是舅媽雇你和韓觀久是收拾院子,為主家工作的。做粉圓不過是額外的活計,這是讓你們利用閑暇時間做的,不能耽誤正職。如今家里大大小小,十幾間屋子,四個主子,事情可比原來多了不少,而且我這邊要的多,恐怕是以前的一兩倍都不止,所以除非韓媽把手里的活計全放下,不然絕對做不出來。」
雖然陸輕萍是想讓梁嫂專門作粉圓,什麼都不用管,但是仔細想了想,她放棄了這個想法。一來,陸輕萍雖然是想著擴大女乃茶店的規模,再開幾家分店,但是這個只是提上了日程,還沒有實施,所以以目前店里所需要的數量,還不需要作一整天的粉圓。這樣的話,按短工結算工錢,梁嫂不願意,但是以日工結,陸輕萍吃虧。
二來,別看家里添了個韓觀久,但是他這個人只能當半個人使,因為他只需要伺候宋世卿即可,冷太太、冷清秋和陸輕萍都不會用他的,而且就算宋世卿那邊,很多事還是需要韓媽來做的。這樣的話,韓媽未必能忙得過來,所以陸輕萍打算讓梁嫂幫著分擔一下。
三來,陸輕萍知道韓媽舍不得作粉圓的那份工錢。如果她真不讓韓媽沾手,韓媽心有不忿,要是從中搗亂,到時她豈不得不償失。不說別的,只要弄壞一鍋粉圓,里外里韓媽的工錢就出來了。
因此陸輕萍對韓媽說道︰「我想著添一個人,也不說她是專門作粉圓的。韓媽你就當她幫你分擔活計的,你們兩個干完家里的事,在一起做粉圓。要是再忙不過來,讓韓觀久幫把手也行,工錢還是按照以前的計算方法,不過你是老人,按照規矩來了新人是要由你來帶的,因此就算工錢上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但是年節打賞自然還是有分別的。」
雖然韓媽說她和韓觀久把作珍珠的事情全都包攬過來,但是在听到陸輕萍說這不過是閑暇之余「額外的活計」的時候,韓媽就知道事情不成了,自家的事,自家知道,搬了新家之後,事情多了起來,她未必能忙得過來。就在韓媽心中正沮喪每個月要少好幾塊錢的收入的時候,听陸輕萍後面有這麼說,一下子峰回路轉,興奮的對著陸輕萍鞠躬彎腰。「謝謝表姑娘,多謝表姑娘的好心,我保證不耽誤表姑娘店里的事。」
看著韓媽歡喜的樣子,陸輕萍又叮囑了她幾句,讓她不要欺負新人,好好指點新人這才離開。別看韓媽在冷家作了不少年,但是也就那個樣子,反正陸輕萍對她是不滿意的,但是因為她是冷太太那邊的人,陸輕萍就算不滿,也不可能向冷太太提出辭退她。其實韓媽因為陸輕萍使錢使得大方,對她一直是恭恭敬敬的,態度甚至有些諂媚,但是陸輕萍就是瞧不上她,覺得她私心太重,有種「有錢就是娘」的意思。
因為暫時湊不出裝設費,所以陸輕萍買了一大桶煤油又買了一箱蠟燭,又給各個房間里配置了青銅五頭燭台和七彩梅花樹枝狀油燈,供大家使用。晚上點燈的時候,陸輕萍把裝設費這事告訴了冷太太他們,不是想讓他們出裝設費,而是請他們在拉電之前,稍微忍耐一下。
宋世卿對此則是無可無不可,他租住的那個地方雖然有電燈,但是因為總是斷電,所以他用煤油燈的時間要比電燈多得多。何況,這房子除了沒通電之外,其它地方都很好,他都一一看過了,很合心意,很滿意。免費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就算一直沒電,他都覺得值。而且陸輕萍也說了,只是暫時忍耐一下,又不是一直不拉電。
因為一度電要五毛錢的緣故,所以冷家用電很節省。冷家原來的住處,冷太太讓人將她和冷清秋房間隔開的牆壁開了個洞,洞里放的就是冷家的電燈,兩個房間的照明共用一盞燈,而且這燈光昏暗的很。不過因為預備冷清秋晚上學習的緣故,她的書桌上另放著一盞台燈。
一開始冷太太見新屋子沒通電,稍微皺了一下眉。等到她後來看到不管是燭台還是油燈,全都點燃後,再有放在它們後面的玻璃鏡反光,並不比原來家里用來照明的電燈暗,而且考慮到冷清秋的情況,她的書桌上左右擺著兩只燭台,看書還是寫字並不受影響,這點小瑕疵冷太太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到了最後,反而不適應的是陸輕萍自己。不過陸輕萍給自己找了點事作,晚上教人拉小提琴,一個小時二十塊,兩個小時三十塊。所以她每天在家吃過晚飯,就去上課,等上完課回來,洗洗就可以上床睡覺了,就算點燈,也點不了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