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營長喊,每個人都要去,都必須去抓革命。但是,咯樣天天的折騰,誰受得了啊。于是,也有人不去了,晚上不抓革命了。大家都是貧下中農,老子就不去,你還能怎麼了?難不成不讓老子當農民了,明天不要老子挑渠道了?那才好 ,老子正好歇著,那可是你讓歇的啊。再不,你把老子抓起來,送到牢里去?那也好,牢里有政府飯,省得老子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地累,還掙不到一日三餐。再講,現在一個農民不就是一個勞改犯嗎?你們城里的政府的啥人犯了事,先就是開除,送到鄉下去勞動改造。老子祖祖輩輩都在農村里改造著 ,難不成你不讓老子改造了?那老子還得先謝謝你了。
根正苗紅的農村青年就是硬氣。一通「老子」、「老子」地罵著,會也不用開了,覺也有得睡了,還誰都拿他們沒法子,也沒誰敢拿他們怎麼的。
但是,曉枰曉楠兩兄弟不敢咯樣。每天再累再全身痛得不想動彈,只要開會的哨聲一響,他倆都得準時地到場。咯不,今天晚上又要開會,講是麼子憶苦思甜大會。
曉楠跟著大伙兒往大廳屋里一坐,又往那個小小的主席台上一看,今天晚上來憶苦的竟然是上林灣的吳氏伯娘,隊里保管員功崇哥的老娘。在灣村里時,曉楠發現村里的小青年如功英哥的妹妹文英,還有鴻意伯的兒子功行,管功崇哥的妻子叫「可妹姐姐」,而不是如同叫別人家如功程、功書的妻子為某某嫂子那樣。文英告訴曉楠,功崇小時候是隨著他娘,也就是吳氏伯娘討飯來到上林灣的。吳氏讓人講合做了劉鴻源,也就是沒了娘的可妹子的爹的續房。而叫化婆吳氏的兒子就改姓劉,取名劉功崇。劉功崇與可妹子長大後圓了房。所以,雖然小青年們稱功崇為哥,但仍叫可妹為姐姐。她不是外村嫁來的嫂子,本就是上林灣劉家自己的姑娘姐姐。
看來,咯個憶苦思甜大會很隆重,連在家主持大隊工作的龍支書都特地來了。听到講,吳氏伯娘是大隊支書專門安排基干民兵用板車拉過來的。
大會開始,團支書劉德保領著大伙兒學過了毛主席語錄,又領著大伙兒齊聲誦讀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產」、「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台下的人有氣無力地應和著。
龍支書講了幾句話,可台下的人也沒閑著,嘰嘰喳喳講著自己的話。曉楠只隱隱約約听到龍支書好像是講現在縣革委利用冬閑時間組織大家修灌區修渠道,是黨和人民政府對廣大貧下中農的關懷,是為了搞好我們家鄉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將來旱澇保收,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不再受舊社會那種苦。最後那句是︰「下面請老貧雇農劉吳氏給大家憶苦思甜。」
吳氏的聲音遠不如龍支書有氣勢,當然就听不太清楚了。曉楠听到她開頭那句是︰「要講起我咯輩子受的苦,那真是日日夜夜都講不完啊。國民初年,我才生出來,就……」
曉楠想,那咯個吳氏伯娘的年紀還與我的女乃女乃小不得幾歲了。吳氏那里時有時無的聲音,台下嗡嗡的開小會的聲音,讓曉楠本來就沒了精神的腦袋如同發了懵一樣,漸漸地就對周圍沒有了麼子知覺。他打起瞌睡來了。
突然,听得龍支書一聲高叫︰「哎,哎!」曉楠一個激凌,就听到︰「大家注意了,吳氏老人要講她咯輩子最苦的日子了。」
「怎麼了?」曉楠問坐在自己身邊的德銀。
「才剛功崇的娘講她要講最苦的事了。呵呵。」德銀還莫名地笑了一聲。
果然,台上吳氏在講︰「我咯一輩子,到如今六十多年了,麼子苦沒受過啊?才剛講了,生出來就沒了娘,吃百家女乃長大。接著就是那麼子新軍啊,吳大帥啊,北伐啊,連年的兵災。再後來是國民政府,年年是剿匪,麼子赤匪啊白匪啊,」
「哎,吳氏老人家,沒麼子赤匪。」龍支書在一旁糾正她。
「哦,沒赤匪。是剿匪。就是剿不完。害得農民就苦了,又是丁,又是稅。再後來,日本鬼子來了,走日本鬼子,那個苦,躲在山里,白天不敢回灣村屋里。再後來,又是災年逢了糧米大漲價,只得四出去討飯吃。我就討到了上林灣。過得幾年安生日子。那曉得,最苦最苦的就是六零年,那個苦,連討飯都沒地方討起。哎呀呀,哎呀呀!」
「哄!」台下一陣大聲的哄鬧,「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哦,哦。」
「哎,哎哎,你吃口水,老人家。」龍支書愣了一下,馬上反應了過來,要止住劉吳氏的話。
「我不口干。」她沒理會龍支書遞過來的水,反而還提高了聲調︰「六零年那個日子,哪是人過的日子啊。莫講討飯,我連死的心都有了。崽女餓得哭都哭不出了,我還沒地方去討口飯給他們吃,哪里還討得到一粒米飯啊。人人都沒飯吃啊,苦啊,苦啊。」
「你老歇一下,歇一下。」龍支書已經動手要拖吳氏了。
「我還沒講完。民國手上,我討飯討到上林灣,那還天天能討得到飽飯吃啊。」她好像越講越有勁了。
龍支書向民兵營長和團支書使了個眼色,他就用大得足夠蓋過吳氏的聲音對台下講︰「今天的大會就到咯里了。散會,散會!」他的身後,吳氏老太婆已經被民兵營長和德保架著往台下走了。
台下大廳屋里,一片起哄打鬧聲,拍巴掌的,吹口哨的,打哈哈的,把台上那吳氏老太婆與干部們爭著還要講下去的聲音,全都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