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擔煤炭挑回家，曉楠已經累得不想動了。索性今天上午就不回上林灣趕出工，在母親咯邊歇半個上午吧。
曉楠喝了兩碗涼稀飯，就靠在門外的石頭墩子上歇著。咯時，嬸嬸手里拿著個竹筒，帶著她的女兒曉鳳走過來，形情似笑非笑。曉楠的母親也隨後走了過來。嬸嬸把手中的竹筒遞到曉楠和曉鳳面前，要兩個孩子一人從竹筒里模出一個紙簽來。
「做麼子啊，嬸嬸？」曉楠有點莫名其妙。
「蘭蘭，你莫管羅，模個紙簽出來就是了。」她一邊講著，還一邊把手上的竹筒往曉楠面前遞了遞。
曉楠看著嬸嬸，還是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她。可是，嬸嬸並不回答，只是又把手上的竹筒往前遞了遞。
曉楠只好伸手從竹筒里模出了一個紙簽。隨後，嬸嬸又讓曉鳳也模出了一個紙簽。
兩個孩子手上拿著那被折疊成坨狀的紙簽，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兩個母親。
「打開，打開看看。」兩個母親幾乎同時對孩子講。
兩個孩子各自打開手上的紙坨坨，曉楠的那個上面寫著個「1」字，曉鳳的那個上面寫著個「2」字。
「那就咯樣了，我搬到老屋那邊去，你搬到大門口來。」嬸嬸看過紙簽上的字後，對曉楠的母親講道。兩個女人就分頭走開忙去了。
「搞麼子啊，你們搞麼子啊？」曉楠似乎感覺到麼子事了。
原來，咯半年多來，曉楠的母親李主煌住在一間借來的小房屋里，總覺得不舒服。于是，她就和叔叔嬸嬸吵著要分祖上傳下來的和土改時分得的家產，也就是祖上那間小小的老屋子和土改時分得的位于灣村大門口的兩間屋子，以及家里的幾件大家具。那間祖上的小屋現在是女乃女乃的睡房。大門口的屋子現在是叔叔嬸嬸一家在住著。
今天上午，曉楠正在挑煤的路上時，兩妯娌就在家里把家里的房屋家具劃成了兩份，分別標示為「1」號和「2」號。「1」號是大門口的兩間屋子及幾件家具，「2」號是祖上的老屋及另一些家具。
按母親李主煌的講法，曉楠手氣好，模到了「1」號，有大房屋住了。可是，曉楠卻一時被她們搞得發了懵。他立在石墩邊，半天沒講出一句話來。怎麼能咯樣呢？怎麼能咯樣呢？是啊，咯些東西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土改時政府分給包括劉鴻僖的大兒子曉枰在內的老家咯個家的。可是，老家咯個家一直以來是叔叔跟著女乃女乃撐持著過來的。而曉楠的父親，也就是李主煌的丈夫劉鴻僖則一直在外讀書，非但沒有為咯個家出過麼子力，還因讀書花費了咯個家的田產和女乃女乃叔叔歷年辛勤勞動的所得。現在，你們在城里沒呆下去，卻回來與兄弟分起家產來了。咯有麼子道理啊？
在曉楠的心里，鄉下老家的咯個家，一切都是女乃女乃和叔叔的。女乃女乃叔叔的咯個家也是自己心里真正的家。小時候在城里上學，快放學時有同學問，放學就回家嗎？曉楠往往不加思索地回答，「不，我放假了才回家」。同學愕然。在他們，放學就回家，回到爸爸媽媽的寵愛中，是天經地儀的事。而曉楠放學後只是回到父母的機關宿舍和大食堂而已。只有到了放暑假寒假，他才能回家，回到鄉下祖母給他的那個家。咯就是他兒時全部的關于家的概念。
女乃女乃在鄉下老家，總是惦記著孫子。她總能準確地打听到學校放假的日子，然後指使叔叔按時到城里來接曉枰曉楠兄弟倆。每年，準是在學校剛剛放假的那一兩天里，叔叔就來了。小兄弟倆高高興興地跟叔叔回家去。女乃女乃早早地就等在村口了，遠遠地就可以看到她老人家將手遮在額頭上，朝大路上望著。女乃女乃把攢了半年的好吃的東西全都拿出來，香噴噴臘肉臘魚啊，軟軟的紅薯干啊，又香又脆的炒豆啊，還有最來口味的豆腐乳啊，讓小兄弟倆天天吃飽吃夠。
在物質短缺的年代，正當吃長飯的小子，能夠毫無顧忌地、無須節制地在家里吃飽喝足，那是最大的幸福。曉楠覺得只有在女乃女乃叔叔的家里才能夠享受到咯種幸福。尤其是寒假里，小兄弟倆繞在忙碌的女乃女乃及叔叔嬸嬸身旁，一邊不懂事地幫倒忙，一邊抓吃剛出鍋的過年點心。那種家的感覺、家的溫馨、家的幸福，是曉楠一生難忘的記憶。
那邊，母親和嬸嬸已經帶著各自請來的鄉親在搬東西了。啊呀，女乃女乃呢？她們把女乃女乃的睡房也分了，那女乃女乃睡哪里啊？曉楠沖到那邊祖屋一看，女乃女乃已經不在那里了。曉鳳告訴他，伯娘和她媽媽講要分家產，女乃女乃麼子都沒有講，就默默從住了一輩子的屋子里搬出去，騰出房間來成全兩個兒媳分家產，而她老人家自己則將一處廢棄多年的豬圈收拾干淨，住了進去。
曉楠趕到那個豬圈去看女乃女乃時，女乃女乃默默地坐著。曉楠心里難受極了，可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又能對父母怎麼樣呢，又能對咯個不公的社會怎麼樣呢？曉楠只是依偎著女乃女乃，默默地流淚。女乃女乃反倒安慰他，「咯里也好，咯里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