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楠幾步沖到禾坪中央,攔著又要稱下一擔稻谷的功崇和德財,大聲講到︰「慢著慢著,先講清個理吧。功崇哥,功程哥,為麼子每回分東西,我們兄弟總是最後啊?」
劉曉楠咯突然的一大聲問話,把禾坪上的人都驚住了,連隊長功英、政治隊長德勛、大隊干部德保,他們都一時講不出話來。劉曉枰也讓弟弟的高聲大叫嚇著了,他趕快走到弟弟身邊,想制止他,又不知怎麼講才好。
愣了好一陣,會計功程才晃著手上的本子講︰「我們是按名冊上叫人的。」听他那口氣,好像他們這樣做是有理有據、理所當然的。
「名冊?在你那個名冊里,我們的前面是哪個?」劉曉楠可沒讓他的本子嚇倒,繼續大聲地問。
「功治。」功程也大聲地回答。
「再前面呢?」劉曉楠還是大聲地問。
「功光。」功程一下意識到麼子,聲音也變得小了。
「好啊,我們沒來之前,是兩戶富農墊底。現在有我們兩兄弟了,我們墊底。我們算麼子啊?地主,反革命?」劉曉楠轉身面對著大伙兒,高聲講下去︰「他們兩戶是富農,是全隊最不好的階級成分,他們不敢講麼子。可我們不同,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你們把我們兩兄弟墊在全隊人的下面,墊在富農的下面,這合適嗎?不要太欺負人了!」
劉曉楠環視了一眼大伙兒,特別看了看幾個干部,他們都不作聲。他又繼續講下去︰「你們如果覺得我們在上林灣偷了懶,壞了隊里的事,表現不好,或者干脆,你們不想要咯兩個知青,那隊里可以向上面講啊,把我們退回去啊。我就不相信,沒有比上林灣更願意執行毛主席指示的地方了!」
劉曉楠把話講到咯個高度來了,誰還敢接腔啊。他又繼續講︰「當然,我們兄弟是隊里最新的一戶,在名冊上是排在最後。但是,分東西要公平合理啊,不能回回墊底。隊里可以按著名冊,大家輪著先分後分,不能讓名冊前面的老先分,也不能讓名冊後面的老後分啊。他們兩戶富農不要求輪流,但是我們知識青年要求輪流!」
劉曉楠講完了,整個禾坪上沒一個人講話,靜得出奇。突然,劉曉坪哭了。他哭得很傷心,抽泣得全身都在顫抖。
「曉楠這話講得對。」鴻習叔講話了︰「一樣的東西,總是有好壞之分的。不要講最前面的和最後面的差得遠,就是我們這些經常佔中間的,也比前面的要差不少。就講今天咯擔晚稻谷,最好的那擔只怕也要比我這擔可以多出一兩斤米。」
「要得,要得,以後就大家輪流佔先。那樣好些,不講完全公平,那也比不輪流強些。」功書哥這個長年只佔在中間的,也同意輪流分先後。
干部們無話可講。隊長功英看了看大伙兒,最後表了態︰「那就咯樣,以後一回回地輪流來,公平些,大家心里也舒服些。」
他又轉過臉對著劉曉楠講︰「曉楠,那些氣話你就不要講了。你們兩兄弟都不錯。公社干部沒少講你在民兵團的表現,為我們上林灣爭了光。要還講我們不要你們兄弟,那別人會罵我們上林灣容不得人。再講,你們本就是上林灣的人,咯里就是你們的祖家,我們敢不要嗎?呵呵,呵呵。」
事情就咯麼過去了。曉枰曉楠兩兄弟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坐著好半天沒講話。他們是在重新審視自己和自己的兄弟。
劉曉枰覺得,這個弟弟出去干了還不到兩年,就成長了不少,變得已是一副大男子漢的氣魄了。也是啊,他一個瘦弱的小孩子,出去的時候才十六歲,竟然能夠在民兵團里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干出名氣來,不但當了民兵干部,還成為工地上有名的先進典型,那容易嗎。那一定是他拼命干出來,也是他天不怕志不怕地闖出來的。就從今天弟弟的氣勢看,他在外面已經是經歷過大山里和大江上的大風大浪的人了。好啊,有這樣的弟弟,他這個哥哥覺得驕傲啊。
自己作為一個哥哥,在咯方面就差遠了。自己總是想著家里父母的政治壓力,想著講錯話做錯事會有麼子不良影響,搞得自己謹小慎微,全不像個男人了。前一晌,父親又講要自己爭取入團。可當自己向大隊團支書德保提出來時,他卻是一臉的不屑,講是要入團,那應該好好地表現,而且要有比貧下中農青年更突出的表現,因為你劉曉枰的父母是有政治問題的人。德保這一講,搞得劉曉枰更加是話也不敢隨便講,事也不敢大意做,簡直成了,怎麼講呢,哦,報紙上講法,簡直成了個精神上的小腳女人,都快邁不出步子了。唉!
劉曉楠一頓大喊大叫過後,倒也把自己給驚住了。沒想到,自己還有如此的英雄氣概!簡直是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啊。咯個大概就是書上講的所謂人的性情陶冶吧。近兩年,自己完全走了出去,完全離開了被知識分子精神情調控制的家,也離開了繼承父母氣質較多的哥哥,完全開始了自己獨立的生活。
自己本就還很年輕,十六七歲的人,受的正軌文化教育也不多,完全還是一個半毛坯料的小孩子。這樣一個半毛坯料在工地民兵團那樣充滿粗獷、豪氣、膽量和邪氣的環境里,自然就最容易受到它的進一步加工鍛造,形成那種環境里特有的氣質和性情。按羅青雲的講法,他們幾個朋友是一種江湖人的性格。哈哈,也許他講對了。我劉曉楠近朱則赤、近墨則黑,不也就練成與羅青雲、鐘術涌他們相近的江湖人了嗎?
不過,劉曉楠還想到,或許是因了自己底子里的那點文化,使自己並沒有變得與羅青雲他們完全一樣,而是多多少少總還帶著幾絲去不掉的文人味道,就如陳大樹、小李子他們一樣。不過,自己的豪氣卻要勝他們一籌。
這一來,劉曉楠比來比去,覺得自己與譚寶生最為接近——在有些知書明理的底子上,更表現出一種深層的俠義風範。難怪自己在幾個朋友中間,覺得與譚寶生最合得來。看來,真正的人以群分,分到根本上,就是性情最相近的人最合得來了。「哈哈,哈哈」,想到這里,劉曉楠不禁笑出了聲。是啊,有一個性情最相投的人為友,誰能不高興呢。
只是,劉曉楠這一大笑,把他哥哥卻笑糊涂了。和隊里大吵了一場,不知會有麼子後患,還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