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燈火 第八章 破帽遮顏(2)

作者 ︰ 江南流歌

那以後,父親再沒有到工地上來了。但是,當大橋通車後,劉曉楠還在和民兵朋友們挑土墊高引橋。在從臨時引橋開過的長途班車上,他有兩次看到了坐在車上父親。父親劉鴻僖坐在汽車上靠窗的位置上,手上拿著他那個半導體收音機,聚精會神地在收听節目。

劉曉楠知道那個收音機,是父親專為他自己排遣寂寞買的。但是,他卻從來不準兩個兒子踫這個收音機,講是收音機可以收到麼子外台,年青人玩咯個東西,怕出問題。可是他就不想想,你一個中年人都覺得寂寞,兩個年青的兒子,兩個喜愛學習,充滿求知欲的年青人,在精神文化生活極度貧乏的社會里,就不會寂寞難耐嗎?

那個收音機,不听就不听吧,或許真如父親所言,是為了兒子們好。可是,父親明明知道車窗外的工地上就有他的兒子,他怎麼就不下來看看自己的兒子呢。也許,父親你確實沒有時間了,公共的汽車又不能為你一個人停下來。但是,你就坐在車窗邊上,你怎麼連向車窗外望一望,找一找自己兒子身影的念頭都沒有呢?車窗外就完全可以看到你的兒子,你的親生兒子,一個還只有十幾歲,就獨自在外面辛苦勞作的兒子!

每當在車窗外路基下的土方檔口上看到汽車上的父親時,劉曉楠心里怎麼也想不過咯個道理。父親咯是怎麼了?他不至于是個咯樣的人啊。

對了,父親那次不是還到工地上給自己送咸菜來了嗎?可那以後就不再來了。為了麼子事由呢?

哦,劉曉楠想到了,那次自己對父親講了,這個工地上有他的老熟人!父親是不想見到老熟人。歐主任、劉顯乾,都是他以前共過事的老同志了。現在他們都在縣里指揮部工作,老歐還是公社一級的領導干部。而父親劉鴻僖卻一度被清理回了鄉,現在又到了全縣最偏遠最貧窮的大堡公社工作。唉,那叫麼子安排工作啊,講實在的,一個縣機關里的干部到那里去,就是被流放被充軍了。

對了,父親的這種心態可能就是魯迅講的那個麼子「破帽遮顏過鬧市」。一個本算是全縣最有才華的知識分子,十幾年來,落得如此下場,還有麼子臉面與老熟人老同事相聚啊。何況,父親劉鴻僖又是個極愛面子的人。是的,是咯樣的。他幾乎每一兩個月就要從這個縣城里經過,來往于南鄉的家與東鄉的大堡公社之間。但是,據他以前講過的情況,每次都只是在縣城西郊的汽車站轉個車,卻幾乎從沒進縣城里去過。咯個他工作生活了十幾年的縣城,已經成了他心底里一塊觸動不得的傷疤。

想到咯里,劉曉楠覺得自己其實有著與父親相同的心態。不是嗎,自己到大橋工地都快一年了,除了那一次為答謝朋友們的關照,和大家一起進城玩了一趟,吃了一餐外,也幾乎沒進過麼子城。平時買個肥皂牙膏麼子東西,也只是在一中學校旁邊的一個郊區小鋪子里辦了,從沒為咯種事進城去過,更沒有無事到城里游玩過。

不要講進城去玩,就是民兵營駐扎在一個學校大院子的縣一中里,劉曉楠也從沒穿過那道虛掩著通道門的隔離竹籬笆,去學校那邊走走看看。為麼子呢?以前自己還沒去想過,現在一想起來,不就是與父親一樣的心態嗎?既然要破帽遮顏,那不如干脆不去那個鬧市,不就得了。

唉,父親以前是縣里有名的才子,兒子以前是縣一中拔尖的優秀生,怎麼就都到了咯步田地呢?不應該啊。

反正做裝土挑土咯樣的事,不要動腦筋,劉曉楠就一邊手腳機械地干著活,腦瓜子里一邊不停地想著心事。是啊,怎麼會咯樣呢?幾十年前的知識分子境況,怎麼又出現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呢?

不對啊,以前在學校時听老師講過,魯迅咯句詩應該不是咯個意思。那麼,自己按咯個意思去揣摩知識分子父親的心,可能是合適的。父親咯樣做是麼子意思呢?

對了,與咯句連在一起的還有一句,是「漏船載酒泛中流」。這就對了,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境地啊!漏船載酒,何歡之有?為何無歡?因為危在咫尺,危在旦夕矣!

劉曉楠回憶起來,魯迅先生的咯句詩是出于其《自嘲》詩中,全詩是︰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踫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是啊,咯些年來,正直的知識分子都「運交華蓋」了,在高壓政治下,自己處在一種極其險惡的生存環境之中。處境就象一條裝了酒的破船在洶涌的急流中行駛那樣,隨時會遇到危險。咯種時候,還何必張揚招搖,出門在外最好要用破帽遮臉,不讓人認出來,以免遭受不測之災。

不是嗎?特殊時期剛起那年,造反派瘋狂地抄家抓人,父母都受到了嚴重而殘酷的打擊。那時候,他們就叫兩個兒子不要回他們單位機關的家,以免被紅了眼的造反派看見了,捎帶著把兒子當狗崽子整。

劉曉楠想,自己咯大半年來,不進城,不去一中學校那邊去看看,不也隱隱地有一種顧慮,怕踫上黃小宗那個紅得發紫的造反派同學嗎?那小子當年在學校里,就老盯著劉曉楠咯樣學習成績好,最受老師們喜愛,而偏偏家庭又有些政治問題的人,狠狠地整嗎?如果他要知道了自己現在在大橋民兵營,還受到領導的表揚重視,他要動了心思,在他那穿軍裝的老父親面前一說,自己還有好日子過嗎?現在的縣革委會,可是軍人的天下呀。

那麼父親呢?他一身的才華,在咯個縣城里肯定也有不少嫉妒記恨他的人。現在他落魄至此,何必還在別人眼前晃來晃去,引起別人的注意而招致無名之災呢?

是啊,在咯樣的社會里,在咯樣的處境下,唯有「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哈哈,魯迅先生咯首詩,自己讀過無數遍,可一直不能明白其真諦。現在,竟然一下子豁然開朗,明白了。看來,讀書還是要結合實際,結合社會實際,結合人生實際,才能理解那些名家偉人文字中蘊涵的深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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