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曉楠和文英兩個一起讀嚴復的譯作。曉楠讀《天演論》,這是嚴復譯自英國人赫胥黎的著作。文英讀《群己權界論》,一本譯自約翰•穆勒的原著的書。
《天演論》其實與曉枰那時候找出來的那本《進化論與倫理學》是一本書,不過國人給出譯名不同而已。當初哥哥找出咯本書時,曉楠也翻過幾頁,根本沒法看得懂。可現在他再讀咯本書,居然能懂得里面大多數意思了,對里面那些原本生疏拗口的詞語句子,現在居然也能輕易地讀通了。
發覺了咯個差別,曉楠可高興了。哈哈,不經意間讀了幾年書,竟然有了不少長進,能讀懂咯樣的大學問書了。幾年的燈下夜讀,看來是沒有白費啊。咯樣讀下去,以後若真有個麼子機會,自己一定是能做點大事,做出學問來的。咯一來,劉曉楠讀書更認真,更專心,更發狠了。
文英捧著那本《群己權界論》,實在是不適合她現在讀,她眼下也根本沒法讀下去。她只是在找書的時候,看著封面上的譯者姓名與曉楠的那本《天演論》是同一個人,就跟著樣選擇出來了。
咯會兒,文英一直捧著書本發呆,好長時間沒听到她翻頁。這些天來,文英常常這樣發呆,曉楠也就沒在意她。
「曉楠,你還記得《隋唐演義》里的秦瓊秦叔寶嗎?」文英突然問了一句。文英常這樣,冷不丁地發個問題。
「記得啊,秦瓊賣馬,人倒霉了真是門板都擋不住。」曉楠順口講道。
「你曉得秦瓊和秦夫人誰的年紀大嗎?」
「不曉得。」
「秦夫人年紀大些。」
「哦?」
「秦夫人比秦瓊大三歲。」
「書上好像沒講過。」曉楠奇怪了。
「不是書上講的,是影子戲里唱的。」文英告訴曉楠,「他們北方人講究女大三,抱金磚。」
「哦,是的,隋唐演義的事是在北方。」曉楠沒想到,南方唱影子戲的師傅還懂得北方的風土人情。
「曉楠,你今年好多歲了?」
「十八歲。」
「我二十一歲了。」文英低著頭,輕輕地講了一句。
「哦,文英姐,你,你,」曉楠一下怔住了,不知講麼子好。
文英突然狠狠地抓住曉楠的手,聲調里充滿埋怨地低聲喊著︰「你,你為什麼姓劉,為什麼姓劉?」
「我爸爸姓劉,我就姓劉了。」
「你,你個木腦殼。」文英甩開曉楠的手,木愣愣地坐著,半天沒再作聲。她知道,兩個人誰都不是木腦殼。兩個人都清楚地曉得,同宗姐弟,就是一家人,不能那個的。
不曉得過了好久,文英才又輕輕地講話了,「曉楠,我過些日子就要走了。」她是講她就快要出嫁了,那邊是大隊支書家的伢崽。
「這麼快呀。不是講等過年時再過去嗎?」
「下個月就要報來江師範的工農兵學員名單了,他爸爸講我過去了他才報我的名字。」
「你真的就為了讀書這麼做?」曉楠盯著文英問。分明看見她眼里含著淚光,滿眶的淚水好像就要出來了,曉楠抬了抬手,想去替她擦了。但她到底忍著,沒讓淚水掉出來。
「這也是沒辦法,想讀書就只有這樣了。」
「可以讓隊里推薦你呀。」
「推薦?推薦,你還不知道嗎?前兩年你參加縣里的路橋民兵團,拼死拼活地干,表現那麼好,全公社的人都知道。當時大家都以為就會直接招工走了,不會再回上林灣了。可是,結果呢?後來,農村里可以推薦工農兵大學生了,大家又都以為那個知青上學的指標肯定是你的,隊里也積極推薦你。結果呢?還不是公社張書記的親戚去了。去年我們大隊也有上學的指標,結果是大灣里功毅去了,人家是大隊長的崽。」
「唉,別講這些了。」
「怎麼不講?你曉得張書記那個親戚知青是麼子德行?被安排在離公社鎮子最近的生產隊,從不好好勞動,在灣村里出了名的好吃懶做,盡做些偷雞模狗的事。听說有一次差點被人抓到,追得他沒地方躲,最後還是躲到他的書記親戚家里,才逃過一頓打。」
「現在,現在不知怎麼了。」曉楠壓低了聲音,「有些事和毛主席語錄講的,和開會講的不一樣。」
「你也曉得啊!」文英反而提高了調門,「要讀書,不想點辦法能行嗎?」
「那也不能想這樣的辦法。再說,」曉楠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著說了,「當工農兵學員也是為了讀書學習,我們每天晚上不是也一樣學了不少東西嗎?」
「怎麼一樣了?上大學能跳農門,就是國家干部了,拿工資,能和我們現在一樣嗎?」文英差點叫起來了,有些激動了。她停了停,緩了一口氣,還是放低了聲音,慢慢地講下去,「再說,我這也沒什麼,女人反正是要嫁人的。他叫得寶,我和他小學、初中都是同學。他是個大玩家子,那成績要不是因為他爸爸,只怕一輩子都升不到二年級。不過,不過,听人講,這幾年他在大隊加工廠管機房,還算不錯,沒出麼子事。要不是他怕讀書,還輪不到我 。」
「龍得寶,我認識。我去大隊部機房磨薯粉時見過,人還算老實。」
「我哥也是這麼說的,還說他不至于會欺負我。」
「欺負你?他敢。我們劉家人不掀了他家房頂才怪 。」劉曉楠知道,農村女人在婆家的地位,全看娘家的勢力。在西洲大隊,劉姓是第一大姓,人多勢眾,不管誰家,哪怕是支書、大隊長家,只怕都不敢對劉家的姑娘太過分。
「其實,我也不是非要去讀書。要是有合得來的人,一起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也很好的,我也喜歡。」
「文英姐,......」
「但是,沒這個緣分。我就找個機會出去見見世面吧。總不能一輩子就窩在鄉下了。」文英抬起了頭,勉強做了個笑樣子,「反正我讀完書後就是公家的人了,自己在城里過日子,愛不愛回家就看我的心情了,呵呵。」
「你,你還笑?」曉楠頓了一下,覺得這樣講她也不好,就換了個口氣,「可以進學校讀書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