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鋪開了畫紙,備好了筆墨。
齊光踱步到畫案前,大袖一擼,羊毫沾了墨,寥寥幾筆,畫紙中逐漸躍上一道人影,站在高山之巔,仰望蒼穹。
路離進來時,齊光的一幅畫作已然接近收尾。
他無聲上前,向齊光行禮。
齊光頭也未抬,便道︰「起來,璟衡,你且過來看看寡人這幅畫如何?」
路離探頭一望,眼中有了笑意。他溫聲道︰「高山流水,莫非陛下再等知音?而站在高山之巔的人便是陛下心中的知音?」
齊光添上最後一筆,卻是在人影身旁畫了一間小屋。
她擱下畫筆,說道︰「非也非也。」
路離道︰「微臣愚笨,猜不透陛下的意思。」
齊光瞥他一眼,道︰「璟衡,你前些時日不還挺聰明的?將寡人的心思猜了十分。今日又怎麼愚笨了?你可知何為欺君之罪?」
路離依舊溫和地笑道︰「微臣的確猜不出陛下的意思,上一次興許是湊巧。」
齊光頭一回發現自己身邊的路離心思也不好猜,瞧他這幅模樣,真誠到不能再真誠,仿佛上一次當真是湊巧,又或是她的心思太好猜。
驀然,齊光的眼神一深。
路離的兩頰微紅,許是大熱天一路奔波而來,太陽曬得臉蛋有些發紅,還恰恰好是她最喜歡的紅。齊光喚道︰「璟衡一路過來,也累了,江德忠,賜座。」
江德忠迅速搬了張椅子過來。
路離坐下後,又道︰「微臣好奇,不知陛下畫中為何意?」
齊光讓宮人將畫案抬到窗邊,好吹干畫紙上的筆墨。而後她挪到貴妃榻上,喝著雨前龍井,說道︰「並無任何意思,只是一時起興。」
所以無論路離猜什麼,都是錯,因為她自己也不知畫出一幅這樣的畫到底用意何在。
齊光除去收藏美色之外,還有個喜好,便是作畫。寢宮旁的靜室中藏有齊光的許多畫作,齊光閑暇時便常常在靜室中作畫。
她打小就極有天賦,年僅四歲,所畫的鳥語花香圖便被宮廷畫師贊不絕口。齊光後來更是勤學苦練,只不過惠宗知曉後,卻認為齊光此舉不亞于玩物喪志,遂一把火燒光了齊光的所有畫作。
齊光頹靡了許久,直到登基後的第二年才開始重掌畫筆。
當年的畫師還曾對齊光說道︰「若是帝姬能苦練十年,以帝姬的天賦,將來必能達大成之境,成為一代宗師。」
齊光後來想起,也只能哂笑一聲。
大成之境,她也從未想過。
作畫也不過是她的一個喜好罷了,倘若為了大成之境而勤學苦練,倒是有違當初作畫的衷心。
路離笑道︰「原是如此,陛下好雅興,無便是有,有便是無,此等心境微臣遠遠及不上。」
齊光瞅著他,又道︰「璟衡舌燦蓮花,難怪。」
「微臣只是對秦御史說了實話,並無任何夸張之言。」路離起身,又道︰「璟衡為陛下沏一杯雨前龍井如何?」
齊光看了眼杯里的茶,道︰「也好。」
江德忠搬來茶具。
齊光坐在貴妃榻上,看著路離沏茶。半晌,齊光扭過了頭,暗嘆美色誤人。路離簡直就像是挖了她的心,再把他的心放進去似的,江德忠也是這麼沏茶,可偏偏茶葉也罷茶盅也好到了他的手里頭,卻像是渡了層夕陽的余光,襯得他微紅的臉豐神俊朗到了一個新境界。
一舉一動都像是在撩撥她的心坎。
「陛下,茶好了。」
齊光接過茶杯時,有些抖,也不知是心抖還是手抖。她淺嘗一口,路離期待地看著她。齊光道︰「不……不錯。」
路離道︰「多謝陛下夸贊。」
齊光似是想到什麼,眯眼盯著他。
「路離,你當真不是故意的?」
路離疑惑地道︰「微臣不明陛下的意思。」
齊光道︰「罷了,當寡人沒說過吧。」
就在此時,原本侯在殿外的江德忠匆匆走入,面色有幾分慌張。齊光見狀,便知大事不妙了。江德忠跟個人精似的,能在他臉上出現這樣的神情,必然是發生大事了。
她喝道︰「慌什麼,別慌。發生何事了?」
江德忠哆嗦著唇,道︰「回……回陛下的話,林府傳……傳來林五公子病逝的消息。」.
齊光一下子就懵了。
怎麼好端端就病逝了?不就被驚嚇了下,才生了好些時日的病。齊光好一會才回過神,問道︰「因何而病逝?」
江德忠咽了幾口唾沫,說道︰「奴才還沒有打听清楚。」
齊光道︰「那還愣在這里作甚,快去打听。」
江德忠一離開,齊光頓時有些焦急。
林五公子這一病逝,林泉少不得會怨上自己,君臣之間難免會出現間隙。
路離輕聲道︰「陛下莫急,如今還不知林五公子的死因。林尚書是明理之人,斷不會因此便在心中埋怨陛下。」頓了下,路離又道︰「 王平日里與林五公子交好,陛下若是擔心,不如讓 王代替陛下向林家慰問。」
齊光本是有幾分焦躁的心,听了路離此話,登時平靜下來。
是了,她差些就忘記了,齊軒與林五公子交好,又是她的皇弟,是恰恰好可以表達一國之君對林家的重視。
「此提議甚好。」齊光拍案道︰「來人,傳 王。」
不久後,江德忠回來了,他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猛地磕了幾個頭,說道︰「陛……陛下,奴才罪該萬死。」
齊光不由蹙眉,問︰「林家公子的死因到底是什麼?」
江德忠顫抖著道︰「張太醫說原本林五公子受了驚嚇,之後又感染了風寒。林五公子聞不得珊瑚的味道,打小一聞便會出事。之前陛下讓奴才去國庫里挑幾樣珍寶送給林家壓驚,奴才便做主挑了幾樣得體的擺設,其中有一樣是當年大魏送來的玉觀音,林五公子失手打破觀音後才發現觀音的眼珠子是外層是白玉,里頭卻是珊瑚。」
魏人果真奸詐!其罪當誅!
齊光一想起林泉的眼神,就不由得揉揉眉心。這下糟糕透了,興許林泉還以為她有心害死他的兒子,得不到便干脆毀之殺之,可她真的是冤枉的。
江德忠再次磕頭。
「陛下,奴才罪該萬死。」
齊光道︰「此事與你無關,沒有人會想到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又揉揉眉心,此時路離道︰「 王也應該快到了,陛下不必憂心。」
路離話音落後,門外的內侍便上前稟報。
「陛下, 王來了。」
齊光道︰「快傳。」
齊軒疾步邁入,剛要行禮便被齊光虛扶住了。齊光道︰「皇弟可知林家的事情?」
「一路過來,臣弟已經有所听聞。還請陛下放心,此事且攬在臣弟身上,臣弟會給陛下一個滿意的交待。」
齊光嘆道︰「嗯,此事便交由你去辦,好好安慰下林泉。」
「是,臣弟領命。」
齊軒此時抬頭看了路離一眼,道︰「原來路侍郎也在。」
路離行了一禮。
「微臣見過王爺。」
齊軒又道︰「陛下,臣弟早已有听聞路侍郎有三寸不爛之舌,林尚書此人頑固,單靠臣弟一人怕是不能完全勸慰,臣弟斗膽,有個不情之請。」
齊光明白齊軒的意思。
她吩咐道︰「璟衡,你便隨皇弟一道去林府。」
「是,陛下。」
齊軒又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說道︰「多謝陛下。」而後,他方與路離一道離去。看著他們兩人的背影,齊光輕嘆一聲。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皇弟與她再也回不到以前那般了。
兒時齊軒還會親熱地拉著她的手,喊「皇姐皇姐」,還會調皮地給她使絆子。可時光如水,那個會在她被母親責罰時偷偷地送吃食過來的齊軒,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