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光沒有想到秦老頭好端端的就去了,事情來的如此猝不及防。她懵了好久,直到路離過來了她才回過神,勾住他的手,說道︰「璟衡,秦老頭走了。」
路離將她拉入懷中,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
齊光心中傷感。
「明明前些時日還在念叨寡人,他說的每一句話寡人都還記得,可如今他卻再也不會在寡人面前念叨了。」母親駕崩後,秦老頭比皇弟還要跟自己親,只有他才會肆無忌憚地念叨她。她做錯事了他也會板著臉說她,盡管一說便是半個時辰,可她知道他都是為了自己好。
路離道︰「陛下節哀。」
齊光嘆了聲。
路離又道︰「人生在世難免一死,秦御史死于安樂,也算是安享晚年。」
齊光喃喃道︰「人生在世難免一死,所以……才該珍惜眼前人,今日見了興許明日便見不著了。」頓了下,齊光抱緊了路離。
「過幾日,你和寡人去一趟秦府。」
「好。」
大周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不過是十月底,深秋剛過,下了一場大雨後,一夕之間便已是寒風呼嘯,地上連枯葉也見不到了。
馬車停在了秦府前。
路離扶著齊光走下馬車,秦府一家早已侯在府前。秦戴有五子,夫人張氏是秦戴在九城當縣令時識得的,是當地富商之女。兩人本是門不當戶不對的,當初兩人的婚事亦是遭到秦老夫人的阻礙,秦戴堅持要娶張氏,後來所幸得到惠宗的賜婚,秦老夫人方不再反對。而張氏婚後孕有五子,也漸漸得到秦老夫人的歡心。
齊光來秦府的時候也曾見過張氏,是個懂得持家操守的女人。
而如今秦戴一去,張氏雖然消瘦了不少,眼眶也深陷下去了,但依舊將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
「夫人節哀。」齊光只能這麼說。
張氏聲音沙啞地道︰「老爺去前已有先兆,半月前已經開始交待妾身準備後事。所幸老爺去時無病無痛,是在夢中辭世的。」
張氏模著書房里的物什,又道︰「老爺生前最常待的便是書房,如今一去……」張氏的聲音倏然哽咽起來,好一會她繼續說道︰「陛下,請恕臣婦失禮。」
說著,張氏欠身一禮,腳步匆匆地離開書房。
不一會齊光便听到外頭傳來張氏的哭泣聲。
齊光嘆了聲,對路離道︰「璟衡,你也出去吧,寡人在這里送秦老頭最後一程。」
路離出去後,書房里便只剩齊光一人。
齊光環望周遭,心中頗為傷感。她還是帝姬的時候,秦老頭還當過她的太傅,她也時常過來秦府。秦家的幾位公子與她都算相熟,她登基後,秦老頭還曾擔心她會把他兒子帶回宮里頭。
想起以前的事情,齊光便覺心里沉悶。
書房里的擺設還是跟她當帝姬的時候一模一樣,她走到書案前,隨手拿起一本書冊,果然如她所料一般,是莊子的《逍遙游》。
秦老頭而十年如一日的熱衷莊子的才學,當年便時常逼她背《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
齊光又嘆息一聲。
《逍遙游》仍在,可秦老頭卻也不在了。她擱下書冊,未料卻是沒放好,從書案上摔落。齊光彎身拾起,卻又不小心踫倒了書案。
數十本簿冊灑落了一地。
齊光想起秦老頭生前事事講究嚴謹,就連家中擺設也要一一對齊,遂逐一拾起,一本一本地放好。驀然,地上有一本翻開的簿冊,齊光無意間瞅到「路仁」兩字。
她不由一怔,合上簿冊一看,上頭寫著四字——每日手札。
她隨意地翻了翻。
正平四十三年六月初三
中探花,高興。發配至九城,嘆息,九城破矣。
正平四十七年九月十五
心中五味雜陳。
齊光愣了愣,正平四十七年的九月十五正是母親封後的那一日,倒是沒想到秦老頭心中還五味雜陳。齊光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正平四十八年十二月初八
天冷,不想去刑部當值。
正平四十八年十二月初九
最近的人怎麼如此想不開!你殺一個他殺一雙,什麼時候才能看完宗卷。大理寺快來搶案子呀。
正平四十九年十二月初十
今天對著一具河水泡了兩天的女尸吃了一碗陽春面,三個月內不想再吃面。
齊光沒想到秦老頭年輕的時候已經初露嘮叨的本質,她又翻了翻,接下來的每天秦老頭都在說刑部如何如何。她迅速翻過,直接到方才無意間見到的「路仁」那一頁。
建元十三年六月初三
她最終還是得到路仁了。
齊光抿抿唇,建元十三年,不就是母親駕崩的前兩年麼?齊光發現六月初三之後,秦老頭便很久沒寫過手札了,直到第二年的八月,秦老頭寫下一句——她終究不願听我的。
之後又是斷了大半年,到了母親駕崩的前兩日,秦老頭才寫了一句——她今日傳召我,告訴我她對帝姬嚴格了這麼多年,如今命不久矣她要滿足她一回。帝姬心悅周穆清,她留下了一道賜婚的聖旨。
齊光的手抖了下。
不對,賜婚聖旨上寫的明明是路離,而非周穆清。
齊光急急地往下看,可秦老頭卻不再寫了,連母親駕崩那一日也沒有留下手札。她匆匆掃過,只有在她登基後的半個月才寫了一句——罷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雖有違她的本意,但這樣也很好。
接下來手札後面都是空的。
齊光悄悄地帶走了秦戴的手札。
離開秦府後,路離打量著齊光的神色,說︰「秦御史已去,陛下龍體為重,節哀。」方才她在秦戴的書房待了幾乎有半個時辰,出來書房的時候,面色有異。
齊光看了路離一眼,說道︰「寡人想起了先帝。」
她直勾勾地看著路離,問︰「你父親在先帝去時可有跟你說過什麼?」
路離道︰「先帝去的當天,我只在早晨見過父親一面,而後當夜父親便也去了。」微微一頓,他輕聲問︰「陛下怎麼忽然想起此事?」
齊光淡淡地道︰「只是恰好想起了。」
回宮後,齊光一個人躲進了靜室里。她取出秦戴的手札,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夜闌人靜時,齊光方擱下手札,她不由陷入沉思。
她想,母親臨終前想給她賜婚的人應該是周穆清,可是當時宣告天下的名字卻是路離。
秦老頭說母親終于得到了路仁,他還說罷了,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也就是說秦老頭一早就知道有人篡改了母親臨終前留下的聖旨。
而篡改聖旨的人……
秦老頭已去,路仁走了,已是死無對證。
承乾宮。
江德忠侯在外頭,他低聲與路離說道︰「打從秦御史去後,陛下三天兩頭的總是看著窗外發怔,一天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奴才們都快要嚇壞了。如今總算把路侍郎您盼來了。」
那天齊光從秦府回來後,便再也沒傳召過路離。恰好戶部也忙,于是路離也好幾日沒過來了。現在江德忠一見路離,簡直是心花怒放。
路離道︰「陛下這幾日除了沉默之外,可有其他不妥之處?」
江德忠想了想,說道︰「並沒有其他不妥,僅僅是沉默。」
路離沉吟片刻,說道︰「我進去看看。」
他剛進去,便見到齊光披上狐裘,身上所穿的也非宮中常服。齊光抬眼看了看他,說道︰「正巧了,璟衡你與寡人出宮一趟。」
路離說︰「是。」
馬車一路駛出京城,直到郊外,約模小半個時辰,馬車方停下。路離環望四周,有山有水,是一處絕佳的風水寶地,秦御史的墳冢便葬在此處。
齊光慢步走到墳前。
她垂頭凝望著墳冢,說道︰「秦老頭一直看著寡人長大,在寡人心中他便是如父兄一般。如今去了,寡人除了給他厚葬以及善待他的家人之外,寡人想不出還能做些什麼。」
墳冢前點了兩根白蠟。
「……秦老頭曾說寡人可以當一個好皇帝,其實人老了說的話很多不能當真。」
齊光取出簿冊,點了火,看著簿冊慢慢燒成灰燼。她緩緩轉身,與路離漆黑的眼眸對上,她道︰「璟衡,寡人向來大度,可是待心中之人卻向來小氣。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路離說︰「我明白。」
她握住了他的手。
所以不管到底是誰篡改了聖旨,她不想再計較。她忽然明白了秦老頭的那一句話——雖然有違先帝本意,但這樣也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
跟秦老頭徹底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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