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什麼人都沒有,只有她自己。她走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小路上,路兩邊是與天般高的海水。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著,不知前方是什麼。她覺得自己走了有好幾個月,可周圍的景致依舊沒有變化,她漸漸開始感到一絲心慌。
她忽然不走了,整個人定定地站著。就在此時,兩邊的海水開始涌動,將她完全淹沒。
榻上的齊光倏然睜開了眼,率先映入她眼簾的是淡青的帷帳,上面沒有任何紋案,甚至連質地也可以看出是極其普通的料子。
齊光想起來了,這是客棧里的帷帳。昏倒之前的事情,她記不太清楚,只隱約記得元孟和蘇承宇來救了他們,離開金山寨的時候,似乎她還在問蘇承宇的友人是誰……
此時,有兩道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
盡管聲音很低,但客棧上房的門顯然跟層紙一樣。
「……麻煩大夫了。」
「公子不必客氣,另外有關夫人的身子……」
「……」齊光听不清楚這一句。
「老夫明白了,我現在去灶房煎藥,藥好後喝上半月便無大礙了。不過夫人現在身子很虛,還是得用心調養,路上也不宜再奔波了。」
齊光覺得聲音有點耳熟,想了半天,又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她揉揉眉心,又搓搓鼻子,肚里忽然咕嚕地叫了聲。
她正想下榻覓食,房門忽然被推開了。
她下意識地便抬眼望去,見到來人,她不由一愣。齊光怔怔地看著門邊的男子,穿著簡單的碧青衣袍,烏發全部束起,恍惚間,她只覺回到了朝堂之上。
她還是大周的皇帝,他也只是戶部的侍郎。
他著官袍,戴官帽,溫文而儒雅,盡管那時的她厭惡著他,可在她心中依舊是一抹揮之不去的濃墨。
「陛下……」
齊光的手一頓。
再次相見,並沒有齊光想象中的愛恨情仇交織,你摔一個杯子我扔一張桌子,拼個頭破血流方能泯恩仇。齊光的心很平靜,甚至連一絲起伏也沒有。
她安靜地看著他,隨後倒了一杯茶,遞給路離。
他緩緩地喝了口。
茶是清茶,可喝入嘴里卻平添苦澀。
興許是剛從榻上起來的緣故,齊光的頭有些發昏,她扶著桌子慢慢坐下,又慢慢地抬起頭,看向路離。她說道︰「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我會什麼時候才能再次見到你。宋湄說你為了給我陪葬,縱火燒了路府和你自己。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死,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璟衡,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極有心計的人。」
路離動動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齊光打斷了,說道︰「你讓我說完。」她扯開唇角,道︰「你在阿弟的謀反里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是內應也罷,不是內應也罷,我現在也不想知道。我當了五年的皇帝,雖然現在也沒什麼皇帝的架子,但我有身為皇帝的傲氣。我不允許一絲一毫的背叛,即便是善意的背叛也不行。我曾告訴過你,我向來大度,可是待心中之人卻向來小氣。」
路離的面色逐漸變得慘白。
他沉默著,茶杯上的五指握得緊緊的。半晌,他開口說道︰「這五年來,你曾和齊軒說過三次,你想要傳位給他。每次你與他說了,他都會告訴我。可他從不信你會傳位給他。我知道你不在乎那個皇位,但是齊軒在乎。他想要謀反,而那時我勢單力薄,我想保護你,也只能加入他的陣營。你還沒登基,我便知道齊軒要謀反的心。你當他是世間唯一的親人,可他卻從未將你當過是他的阿姊。倘若齊軒謀反成功,你便只有死路一條。我那時唯一能做的便是自告奮勇當內應。」
緊握的雙手緩緩松開,他看向齊光。
「我也有我的私心,你若是一直是大周的皇帝,你身邊遲早會有其他人,好比周穆清。我心中有你,可我只希望你心中也只有我,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里都只能有我一個。所以到了後來,我積極地替齊軒策劃謀反,他越來越信任我,甚至比周穆清還要信任,我知道他的所有計劃,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了結你的性命。我原本都算好了,每一步都算好了,可是我千算萬算卻漏算了一點。」
他道︰「我沒有想到你會將我送去萬禾山莊,更沒有想到你會在地牢里自盡。」.
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一事。
那個看起來迷迷糊糊的總在朝堂上打瞌睡的小姑娘,即便沒有他,她也可以自保。他當時便在想,他算來算去最錯的是第一步。
可是他從不後悔。
齊光有自保的一套,可他也有保護她的一套,倘若齊光有一步走錯便是全軍覆沒,至少那時候還有他。與君為謀,不亞于與虎謀皮,他是算錯了,可她安然無恙便已足矣。
齊光的反應在他預想之中。
他的陛下有傲氣,他一早便知道,當初在京城外的行俠仗義的帝姬吸引他的便是她身上的傲氣。他花了十年打造的天梯,難得抱住了天上的月亮,他不到死也不會松手。
所以他一早就留了一條退路。
他在路府里養了個大夫,對醫術極為精通,名字喚作劉全。他開的藥方讓京城里幾個生不出的婦人成功誕下孩子。
齊光不願有孕,每次與他行房的最後一步都是在外面。
他算著齊軒謀反之日將近,而狩獵前齊光的癸水剛離開,劉全說接下來幾日齊光極其容易受孕。正好齊光在狩獵場上受了傷,太醫開的傷藥里他便添了點昏睡散。
她一躺到榻上,整個人便迷迷糊糊的。
他連著兩夜費勁心思,到天明時已然是精疲力盡,後又給齊光煎服了劉全的藥,服用了一個多月。齊光因為秦戴的事情連自己癸水沒來也忘了,那時他便知劉全的藥起作用了。
當他得知齊光被抓去金山寨的時候,想一把火滅到金山寨的心都有了。
萬幸之中的大幸是他來得及時,她安好,月復中的女圭女圭也安好.
此時齊光的肚子又咕嚕地響了聲。
她模了模肚子。
路離問︰「餓了?我備了吃食,你可要吃一些?還有梅花糕,你想吃嗎?」
齊光瞅著他,問道︰「你是不是沒有听明白我的話?」
路離說道︰「我听明白了,你說你不允許一絲一毫的背叛,即便是善意的背叛也不行。還說你向來大度,可是待心中之人卻向來小氣。」
齊光盯著他。
路離溫和一笑︰「你說的我都明白,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到我,等我把吃食端來了便離開。」
……這麼爽快便應承了?
他又道︰「我從不是死纏難打之人,我這次過來便是想知道你是否安好。如今你安好,我也心安,可以放心了。要吃梅花糕嗎?」
「……好。」
路離捧來了吃食,一一擱在桌上。齊光肚子真的餓了,也不管路離在不在,立馬起筷。吃得有七八分抱的時候,她問︰「梅花糕是宮外買的?」
路離淡淡地道︰「不是。」
齊光說道︰「比起宮里的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路離面色微變,他說︰「我覺得跟宮里的沒差。」
齊光道︰「味道完全不一樣了,太酸了。」
路離垂下眼。
他原先想把御廚也拐出宮的,但是御廚家中太過復雜,軟肋太多,不像劉全,孤身一人,沒有任何軟肋。倘若他真的拐他出宮,稍有不慎便會暴露行蹤,是以他思來想去索性自己請教了御廚。
……沒想到還是失敗了,雖然他當真覺得自己做的與御廚無差,不過想來是孕婦的嘴巴比較挑,尤其是齊光的嘴巴。
齊光吃飽喝足,路離端來了藥。
齊光說道︰「我沒病沒痛,不需要喝藥。」
「這是安胎藥。」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陛下,你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齊光怔了怔,問︰「我……有了?」
路離說︰「是。」
她忽然面無表情地道︰「我也不需要。」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