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謝弼將茶盞放在案上,含笑贊道。
阿顧等了好一會兒,見謝弼只評了一個「不錯」,就沒有下文,微微愕然,「就這樣?」
謝弼怔了片刻,面上略顯出幾分尷尬,笑著道,「顧娘子,我是個粗人,只喜歡打打殺殺,對于烹茶彈琴這一類的雅事一向不通,只嘗的出味道不錯,實在說不出什麼門道來。」
一旁姬澤哈哈大笑,指著謝弼道,「阿顧,你這盞茶奉到這人手上,實在是明珠暗投,牛嚼牡丹啊!」
阿顧低頭想了片刻,笑著道,「九郎這話說的有些偏頗,茶湯最根本的效用便是解渴,至于這些色香味之道,反而再其次,說起來,能得謝郎將一句解渴好喝的贊譽,阿顧已經知足了。」執起茶杓,添滿了姬澤面前的茶盞,又抬頭看向著謝弼,「謝郎將如今解渴夠了麼,要我再斟一盞?」
謝弼瞧了瞧阿顧面前分文未動的琉璃茶盞,又瞧了瞧阿顧執著茶杓縴白如梔子花的玉手,笑著道,「敢不從命。」
茶過三盞,阿顧將茶具收拾了,交給碧桐,轉身朝姬澤行了一個萬福禮,鄭重道,「聖人,阿顧少小孤苦,得蒙您相救,才能返回阿娘身邊。這一年來在宮中又多得九郎照看,年幼力微,無以為報,在此給您行一個大禮,也算是聊表寸心了!」
姬澤瞧著阿顧神情端重,不由也鄭重起來。端坐受了她的這一禮,方淡淡笑道,「六姑姑從前對朕有恩,你既是六姑姑的女兒,朕自然要多照看些。雖回公主府,你的書法還是朕教導出來的,臨帖也不能偷懶,日後你進了宮,朕是要檢查你的功課的!」
他的話音極肅,說的不太客氣,但這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被皇帝這樣說教,求之不得。阿顧听在耳中,也覺十分開懷,脆生生應道,「是。我會好好練字,絕不會偷懶的。」聲音俏皮。
「阿顧告退!」
從甘露殿出來,天色將暮未暮,黃昏的色澤鋪陳在天邊,分外美麗。碧桐推著阿顧的輪輿在宮道上行走,笑著道,「大家今兒也贊了您煎的茶好了呢!既然大家已經飲過了,想來以後,咱們於飛閣不用再經常飲你煎的茶湯了吧!」
阿顧聞言轉頭看了碧桐一眼,宮中歲月荏苒,最初那個見了姬澤便驚慌失措好些日子的小丫頭,到如今,也以捧著茶具,面色自然的和自己說起那個大周皇帝了!她心中感嘆,臉上露出有趣的笑容,
「那說不準呢!」
碧桐聞言,手上握著輪輿一頓,面上露出驚恐神情,「娘子還要繼續煎茶麼?」
「我如今煎茶也得了趣呢!」阿顧道,「怎麼,連聖人都贊我煎的茶好喝,難道你覺得不好麼?」
「不是,不是。」碧桐連忙道,「娘子煎的茶自然是很好的。」隨即小聲咕噥道,「是再好喝的東西,也耐不住日也喝,夜也喝。一天喝個兩三鼎,誰也扛不住啊!」
阿顧咯咯的笑起來!笑聲清脆。
太陽從西天落下,又在第二天從東天升起。宮中最後的一段日子一點點過去,先期的大部分行李,已經打包起來,先行送到永興坊的公主府。明日,自己便要隨著阿娘一道出宮,回到公主府居住了。
紗兒、羅兒幾個小丫頭過來,在阿顧面前拜下,鄭重道,「娘子明日就要出宮了,奴婢等人在此拜別娘子。」
阿顧明日隨公主出宮,賴姑姑、陶姑姑是太皇太後專門給阿顧的人,是要隨著阿顧一道去公主府的。金鶯、繡春和碧桐也是一道,紗兒、羅兒幾個小丫頭卻是宮中指派過來服侍阿顧的,要留在宮中的。
阿顧笑著道,「都起來吧。咱們在於飛閣聚了這些日子,也算是有些緣分。我出宮之後,你們在宮里也要好好過。」
紗兒揚頭,笑著道,「娘子您就放心吧,太皇太後話了,將這於飛閣給公主留著。我們幾個便守在這於飛閣里,若小娘子日後進宮,還是我們來伺候。娘子」小丫頭別過頭去,將面頰上流下來的兩行清淚藏起,
「小娘子回公主府後,也一定要珍重。」
人的一生,總是不停的往前走,將一些人事丟在了身後。告別過去人生的階段,是對自己的感情的一次撕裂,那種痛楚難舍,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是,縱然如此,我們依舊會向著光亮的前途往前走去,在未來遭逢新的風景,結遇新的緣分。
碧桐上前,握著阿顧的手,喚道,「娘子。」
阿顧此時心中滿是悵惘,回頭吩咐道,「碧桐,明兒我們就要出宮了,現在出去走走吧!」
碧桐溫聲應道,「是。」她的聲音如同一把妥帖的琴弦,熨平了阿顧的心靈。從湖州到東都,又到長安這座太極宮,還有明天阿顧將回的那座應是自己真正的家園,但自己卻從未踏足的公主府,碧桐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靜默、安心而妥帖。能夠一直有這麼一個熟悉且體貼的人長伴左右,「真好!」
阿顧走在宮道上,天邊絢爛的火燒霞,燒了眼,映了心,整個太極殿睡在這樣的暮色中,仿佛亦被染的蒼茫靜默。她一時心有所感,慢了下來。神龍殿旁植著許多杏樹,三月時節,正是杏花盛放的時候,繁花麗色,如萬點胭脂暈染美人面,佔盡春風。她坐在輪輿上,遙遙張望千步廊,過了千步廊,便是毬場亭,那一日也是這樣美麗的暮色,球場上的歡聲笑語猶如剪影,尚映在自己心上,此時宮中卻是一片寂靜,恍如隔世。阿顧的心境,便像是披落在春風中打著旋兒的杏花一般,甜蜜夢幻,白的像雪,紅的像胭脂。
「喲,這不是阿顧妹麼?」一道傲慢嬌俏的聲音陡然從前頭傳來。阿顧抬起頭,看見一張艷如桃李的臉。姬華琬從千步廊上步下來,面上似笑非笑。
阿顧不自禁的蹙了蹙眉,她回長安之後確實和八公主之間一直處的不大愉快,這時候在宮中撞見了,雖然不至于說畏懼,但心中情緒卻是有些不快,略退了一步,輕輕道,「八姐姐萬福。」
姬華琬斜著眼楮睨了阿顧一眼,揚起白皙如雪的修長脖頸,傲然道,「听說你要跟著六姑姑出宮了,出的好,早該從這宮里滾出去了!」語帶刻薄之意。
阿顧唇角淺淺一翹,淡淡反擊道,「八姐姐這話太過了!阿顧就算是出宮了,也是皇家的外孫女兒,日後總還是要進宮給太皇太後請安的。八姐姐如今雖是公主,日後也是要嫁出宮的,也許什麼時候入宮探看,咱們姐妹還以在永安宮里遇見呢!」
「你……」姬華琬被微微激怒,在暮光覷著眼楮望著阿顧,阿顧身子雖瘦弱不足,坐在輪輿上,背脊卻挺的直直的,容色比不得自己濃秣華美,卻像是雪里寒梅,有著一種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風情。這樣的風情,仿佛灼了她的心,燒了她的眼,她猛的又想起剛剛在宮中听到的消息,一片淡淡紅霧慢慢泛上美眸,怒斥道,「顧令月,你還要不要臉!當日在芙蓉園,你曾親口對我承諾過你對謝阿兄並無男女思慕之情的,我信了你,便當真沒這麼回事。結果才回宮幾天,你便三番兩次跑到謝阿兄面前去賣弄風情,顧三,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
阿顧眉目不動,淡淡道,「男女之情貴在兩情相悅,八姐姐若當真有自信,便到謝郎將跟前說這話去,與我爭一時長短,又有什麼意思?我與謝郎將之間,不過當日我在球場遇險,謝弼經過,救了我一遭;今日我前往甘露殿見九郎,恰逢謝郎將也在,便奉了他一盞茶。我以在這兒摞一句話,我與謝郎將之間,問心無愧!」
「什麼?」姬華琬大怒,她本只是听說了前日毬場亭之事,已經是醋火中燒,著意來找阿顧麻煩。如今听到阿顧和謝弼之間竟還有甘露殿奉茶之事,頓時愈激怒,「我以為你只在毬場亭勾引他,原來你還跑到甘露殿去了。顧三娘,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犯賤?我警告你,謝阿兄是我的。我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你不過是個依附著皇祖母的小小孤女,奉勸你一句,安分守著自己應得的,莫要去覬覦那些超出自己身份範圍的東西!」
「八姐姐說的話我听不懂。」阿顧揚眉,眉目清華,「還請八姐姐敬告,究竟什麼是阿顧該得的,什麼又是不該妄想的東西?」
她態度不卑不亢,姬華琬看在眼中,愈覺得癟氣非常。想著自己這些年追著謝弼,拼命對他獻殷勤,他卻對自己愛理不理,遇了阿顧,卻肯給她好臉色看,不僅在毬場亭救下了她,甚至飲下了阿顧奉上的煎茶,一股氣恨便陡然沖起,沖散了她的理智,抬頭看著面前阿顧雪一樣的臉頰,眉煙堆翠,目如荔枝,越看越覺得憤恨,「你還敢跟我頂嘴。瞧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阿顧吃了一驚,連忙推著輪輿避開。碧桐擋在阿顧面前,死死抵著姬華琬,「八公主,不準動我家娘子。」那廂,八公主身邊的丫頭仙織也是大驚,領著小宮人苦苦攔住姬華琬,苦勸道,「公主,你快些住手吧!」
小丫頭們人多勢眾,雖然不敢用大力,姬華琬的手足依舊被她們制住,沖不上前來。姬華琬掙月兌不得,登時大怒,怒視著仙織,「死丫頭,你不幫著我這個主子,竟然敢攔著我?」
「公主,」仙織「噗通」一聲跪在千步廊的地上,扯著姬華琬華麗如流雲的衣襟,仰頭望著姬華琬苦苦求道,「你不能和顧娘子廝打呀!顧小娘子是太皇太後最看重的人,你若是真打下去了,太皇太後又會懲罰你的!貴太妃也會生氣的。」
姬華琬听聞太皇太後,繃著的手臂不由一抖。
上一次黃金蝴蝶簪之事後,太皇太後對八公主徹底灰了心,便是連貴太妃,也痛定思痛,八公主行止應當好好教育一番了。八公主身邊經年伺候的宮人被整肅了大半,就連八公主本人,也被禁足在鳳陽閣中,由宮中執掌規矩最嚴的女官狠狠教導。身為八公主的貼身大宮人,仙織也承擔了很多盤查責罰,沒有人知道,為了能夠繼續留在八公主身邊,繼續光鮮亮麗的做這個大宮人,她擔了多少驚懼害怕,又付出了多大的心力代價。如今八公主又和顧娘子鬧起來,自己若是還不多看著些八公主一些,再來一次事端,她怕便要和公主身邊的另一個大宮人瑤台一般,被貶入浣衣局,再無出頭之日了!
姬華琬想起那一個月禁足生涯中板著臉的女官的責罰教導,生生打了個寒顫,饒是性子驕矜橫沖直撞,面上一時之間也生了些懼色,望了阿顧一眼,按捺住了上前廝打的沖動,冷笑道,「顧三娘,你給我放清楚些,你不過是個孤女,連你阿爺都不要你,謝阿兄那樣的人又豈是你能肖想的起的!」
「你什麼意思?」阿顧的心咚的一聲,落下去不知著落,質問道,「什麼叫我是阿爺不要的孤女?」聲音顯得有幾分急促尖利。
姬華琬被她激烈的反應嚇的微微一縮,隨即重新振奮起來,捂著唇咯咯笑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啊?」她站在阿顧面前,神態悠然,仿佛因為知道一些阿顧不知曉的秘密,而覺得對阿顧佔據了一種絕對優勢,態度重新傲慢起來。
阿顧急急追問,「你是什麼意思?」
姬華琬此時的心情很好,攏著手肘望著阿顧,悠悠道,「你若想知道,就求我啊!若是求我,我就告訴你。」
阿顧道,「算我求你。」
姬華琬不意如此,怔了片刻,目光盯了面前的少女一眼,帶著的聲音十分傲慢,「你既然求我,我就大慈悲告訴你吧。……這不是我瞎編的,八年前,你究竟是怎麼丟掉的,你個傻子從來沒有弄清楚吧?當年韓國公顧鳴帶著你庶姐顧嘉辰和你一道上街游玩,弄丟了你,那顧嘉辰卻好端端的。丹陽姑姑氣急拔劍要殺那顧嘉辰,韓國公卻攔在前頭護著她,你阿爺寧願要一個庶女,也不肯要你這個金尊玉貴的嫡女,那你又和沒阿爺要的孤女有什麼區別?」
她尖利的話語如同一把猙獰的尖刀,將阿顧胸膛中對于阿爺一絲菲薄的幻想生生割碎,阿顧尖叫,捂著耳朵斥道,「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回去問問你阿娘就知道!」姬華琬瞧著阿顧失態的模樣,快意至極。她討厭阿顧,明明只是個孤女,卻得到了自己也得不到的寵愛,這些日子,她費盡手段為難這個姓顧的丫頭,不但沒有成功,反而把自己陷了進去,處境越來越艱難。到了如今才現,原來自己對付阿顧,根本不需要費些別的功夫,只要用著她的身世當做刀劍狠狠的刺她,就以了!看著阿顧震驚而痛苦的模樣,只覺得十分開心。
「當年的舊事,整個長安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顧令月,你不是自詡孝順麼?你阿爺這麼薄待你,你是不是難過的很?怎麼不去問問你阿娘和她身邊的人,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
「出了宮之後,就不像在阿娘身邊這樣了,不以萬事不管,你要自己立起來,方能給阿顧遮風擋雨。」
永安宮中,鐵線紅的帷幕如同知道太皇太後依依不舍的風情,沉靜的垂垂而下。一旁仙人捧壽鎏金香爐吐著沉沉香煙,公主伴在太皇太後身邊,對于太皇太後而言,女兒雖然只是出宮回公主府,但做母親的慈心總是放不下,絮叨叨的指點著公主出宮之後的瑣事。
公主靜靜听著,又是感動,又是心酸,酸楚微笑,「知道了,母後,寧娘又不是小孩子,公主府是我自己的府邸,且有著朱姑姑在旁邊,能出什麼事情?」
太皇太後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拍了拍公主的手,「不管你多大,在母後眼里,都是小孩子。
次間外忽然傳來一聲揚高的聲音,隨即壓了下去,蓊郁起一片微微混亂。太皇太後聞著動靜,皺了皺眉,揚聲問道,「怎麼了?」
過得片刻,大宮人端紫掀起簾子從外頭進來,「太皇太後,顧娘子出事了!」
「留兒,」公主猛的站起來,驚喘道,「我的留兒怎麼了?」
太皇太後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娘子在毬場亭旁遇到八公主,兩個人爭執起來,八公主說顧娘子是阿爺不要的孤女,小娘子驟然听聞,大驚,追問八公主話語緣故。八公主得意起來,便將當年延州的事情告訴了顧娘子。顧娘子十分傷心,自己便跑不見了。」
「這個八丫頭,」太皇太後眉宇之間滑過一道深深的厭惡之意,「真是個攪貨精。若不將宮中攪的不安生,她就不得意麼?」
公主跌坐在榻上,只覺一片六神無主,她捧在手中疼寵的女兒啊,害怕傷到留兒,將從前事情的真相瞞的死死的,阿顧驟然得知那樣令人傷心的事情,這時候不知道是多麼難過呢?公主渾身一震,急急起身,欲奔出永安宮,太皇太後喚道,「寧娘。」
公主回過頭來,雙眸欲滴下淚來,「母後,我要去找留兒。留兒現在一定很傷心,我要去陪著她。」
「你知道她如今在什麼地方麼?」太皇太後皺眉道,「這宮中這麼大,你一個人就算心中再急,又能走多少地方?倒不如坐在永安宮中等著,我命侍衛去找。若得了阿顧的下落,你再過去。」
太極宮中的宮人出動,翻找整個太極宮,尋找阿顧的下落。
兩儀殿中,姬澤坐在御座上,吩咐持著笏板立在殿中的一位眉目花白的老臣,「賀卿家,安時公乃是朝中元老,父皇在世的時候就十分屬意他。如今他偶患時疾在家養病,便上了道致仕的折子。朕還等著重用他,不容許他就這麼致仕了。你去替朕走一趟,勸他打消這主意,便說朕盼著安時公早日康復回朝,輔佐朕治理國事呢!」
從東都歸來,姬澤便啟用右散騎常侍賀瑛,擢升其為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入閣成為神熙朝的第三位丞相。
賀瑛乃是深州陸澤人,英宗垂拱年間弱冠舉進士,累授著作郎,兼修國史。仁宗時歷遷鳳閣舍人、衛尉少卿。神宗末年,遷右散騎常侍。數十年來歷任各職,為人性方正沉默,切實能干。此時恭敬的對著皇帝拜下去,拱手道,「臣領旨,楊首輔若是知道聖人對其一片關懷之情,定會感激涕零,爭取早日康復身體回朝呢!」
姬澤笑著道,「朕倒不需要安時公的感激。朕尚年輕,還需要如楊卿家這樣老成持重的丞相。只要大周國泰民安,不出什麼禍事,朕便也算得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賀瑛退出兩儀殿,姬澤又批了一陣子奏折,見著殿外天色已晚,想著前往永安宮給太皇太後請安,吩咐道,「起駕永安宮。」
葉三和應了,「是。」
兩儀殿前的皇帝儀仗迅速備好,千牛衛和羽林軍內外夾護著帝駕,一路向永安宮而去。手中持著的鐵戟散著明亮的光芒。宮中旁人遠遠見了御駕,便避了開來。御駕途徑千秋殿的時候,宮道假山旁傳來一聲輕微喧嘩,千牛衛中郎將謝弼耳尖,听聞其中動靜,陡然驚喝,握著鐵戟指向假山旁的起來,「什麼人?」
假山畔種著一叢清翠的竹子,火紅的凌霄花攀爬在其上,花色灼艷,如同叢叢火炬。
花叢中一株青竹晃了晃,里頭的人沒有出聲。
護衛聖駕安全的千牛衛中郎將謝弼揮手,幾名侍衛小心謹慎,伸出雪亮的刀戟,將遮擋的竹子撥開,叢中的少女露了出來,雪膚花貌,眉似煙翠,目如荔枝,清麗的臉頰上滿是淚痕。
「阿顧?」姬澤愕然,「你怎麼在這兒?」
阿顧沒有說話,低下頭,出了低低的啜泣。
姬澤轉頭望了謝弼一眼,謝弼會意,命御駕儀仗退後數丈,凌霄花下只剩姬澤和阿顧兩人。
「現在以說了吧?」姬澤道,負手眯了眯眼楮,「這個時候你不是該在觀雲殿,準備著明天出宮的事情麼?怎麼躲在這兒?」
「九郎,」阿顧抬頭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我阿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姬澤怔了怔,問道,「你怎麼忽然想問這個?」殘涼的暮風吹過他清冷的面容,笑容中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的鄙意。
「因為我想知道——」阿顧道,
「我被找回來,在東都認了阿娘,卻從來沒有見過阿爺。我問阿娘過幾次,阿娘總是顧左右而言其他,最後一次大脾氣,傷心的很。我被嚇到,不敢再問了。今個兒,八姐姐說我是阿爺不要的女兒。我想要問問是不是真的,阿娘身邊的人都是向著她的,必也不會將事情真相告訴我。師傅常年在東都,定也不知道詳情,我不知道該找誰,只好在太極宮中胡亂走著,」她拉住姬澤的廣袖,
「九郎,我不知道該問誰,只好問你,你告訴我實話好不好?」
姬澤看著面前少女,少女膚色雪膩,扯著自己衣袖的雙手微微抖,一雙眸色清泠泠如洗,帶著一種就算知道不好的消息也要堅持知情的破釜沉舟。
他默然了一會兒,道,「你既然想知道,朕就告訴你實情。」
暮風中,年輕的皇帝唇角微翹,似乎含著一絲淺淺微笑,聲音听起來卻格外的涼,「你出身天水顧氏,大父顧隸,曾任殿中侍御史、檢校幽州督都、朔方軍總管等職,他任職朔方,部署北疆防務,用兩月時間在邊境搶修三座受降城,又向北拓地三百余里,在牛頭朝那山設置烽火台一千八百所。自此,‘突厥不敢渡山畋牧,朔方無復寇掠。’大周減裁鎮兵數萬,每年節省軍費數億計。受封韓國公,死後謚號為康。仁宗皇帝欣賞韓國康公,將愛女丹陽公主許配給韓國公的嫡長子顧鳴,太寧六年,丹陽公主下降韓國公府,你阿娘自幼通讀《女誡》《女則》,婦德賢淑,不願受公主府,嫁入顧門之後,不以君臣之禮待人,勤謹侍奉公婆如家人之禮。」姬澤述說的時候面上帶著笑意,笑容卻有鋒利之意,極為諷刺。
阿顧怔怔的听著,心中漸漸升起不良的預感,想要問,「後來呢?」卻雙唇囁嚅,不敢開口。
「……後來,」姬澤開口,「丹陽公主入門六年,未曾生育,為韓國公納了一名良家女蘇氏為妾,蘇氏生下了庶長女顧嘉辰,不久,你阿娘便懷孕生下了你。建興十年,韓國公顧鳴從朔方回長安述職,途徑延州的時候,帶著一雙女兒上街游玩。因著只顧著關照你庶姐,將你放置在一邊,拐子趁著人不注意將你抱走,若是立時察覺,本當能追的回來,只因著你那位庶姐哭鬧的緣故,耽擱了時間,待到派人到四處尋找的時候,早就不見了拐子蹤跡。」他看了阿顧一眼,
「此事生之後,你阿娘幾乎要瘋掉,回宮哭訴,先帝大怒,打算黜落顧國公府,嚴懲為妹妹和外甥女出氣。偏偏此時□□厥龍末汗率軍攻打周土,先帝欲以你阿爺為將,你阿爺卻上書,自言願率軍為大周浴血奮戰,求先帝不再追求你當初延州失蹤之事。你阿娘沒法子,只得勸先帝答應了你阿爺。顧鳴領軍出征大勝。此事之後,你阿娘失了愛女,又察覺丈夫負心,心灰意冷之下,索性避回宮中居住,再也不肯面對是非。」
姬澤說的這兒,不由冷冷一笑。
他的父皇神宗皇帝,既不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也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當年之事,若是換了他,定是擢拔年輕武將為帥,不肯受顧鳴威脅;便是退一步,當真用了顧鳴,待到顧鳴回師之後,也定會找理由狠狠處置了他。
神宗性子優柔,既沒有啟用新將的魄力,又過于重視面子。他心中恨極了顧鳴,卻不想違背諾言,更重要的是不想違背諾言的形象落在朝中臣子眼中。自顧鳴以出軍為條件逼著他許下諾言又得勝歸來後,對于神宗而言,不管怎麼做,都覺得是丟了面子。哪怕他殺了顧家全家,落在朝臣知情人的眼中,他這個皇帝也就是個背棄承諾的。所以,皇帝索性將韓國公府放置在一旁,希望永遠也不要有人提起當年之事。任何人去翻起他,讓自己不得不再面對當年自己被逼許諾之事,都會引起他的反感,認為是挑釁了自己的威嚴。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放縱了節度使之權,給後繼君王造成了天大的麻煩。
姬澤對于自己的父皇抱有一種復雜的情感。繼位之後,沒有去動顧國公府,一方面是看在阿顧的面子上——丹陽公主生性良善,當年雖然氣恨,但經過這些年,阿顧又回到自己身邊,其實已經不希望決絕。而對于阿顧而言,就算同樣是公主的女兒,身為國公之女和身為一個罪臣之女,也是天壤不同的;另一方面,便是出于對先帝的微妙情結。
……
阿顧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和姬澤告別,渾渾噩噩的回到於飛閣。滿宮的人都在尋找阿顧的下落,繡春等人站在閣門前焦急等候,瞧見阿顧,幾乎喜極而泣,連忙迎上來,「小娘子,你總算回來了!」
「嗯,」阿顧點了點頭,面上神情一陣空茫,淡淡道,「繡春,我累的很,想要歇息一下!告訴阿娘,不必為我擔心。」
她躺在寢間的紫檀雕花圍子床*上,只覺得耳邊嘈嘈雜雜的,身邊的人似乎來了又走,太皇太後的嘆息聲似乎從屋子里傳來,有人握著她的手,淚滴落在她的腕間,滾燙灼人。阿顧統統沒有理會,只躺在床*上,閉了眼楮,一顆心寒浸浸的。
姬澤身為帝王,有著自己的驕傲,對于當年的事情述說經過十分簡短。她並不清楚當初的所有內情細節。她當年在延州走失的時候,不過一歲半年紀,還不到知事的時候,便是自己那位庶姐,也不過三歲多。國公攜女兒出門,身邊總不能一個從人都不帶,阿爺疼愛庶姐,連身邊跟著的所有下人都知曉阿爺的心意,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顧嘉辰身上。以至于自己被拐子抱走,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原來,自己這個嫡女在阿爺眼中,當真是遠遠比不上庶姐顧嘉辰的!
原來她的身世,竟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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