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昌边境西南,多高山并列,纵谷横穿,往往山脚如春万紫千红,山顶却犹自银妆白雪未溶,当地人对此风情素有山顶挂棉袄、山脚风吹纱之说。
这儿的村寨多筑在半山腰上的平坝子,山脚因地瘴湿热,只在河谷沿岸聚集了一些采药草维生的小村落。若是这一山的人要过另一座山去办事儿,有两种方式,一是慢慢下到山脚,撑船渡过那湍急险峻、名不副实的瀞江,最后再慢慢爬上山;这样紧赶慢赶下来,少说也要两天左右的路程,这当中还不能计上路上遇到野兽攻击,天黑迷了路线,水势大时得等上好几天才能过江等等因素。
另一个方式便快捷多了,那就是到每座山下最大的几个村子,花些钱乘溜索流笼,半天就能过去,除了风大时危险些,其余时候还是很安全的。
瀞江边的一个小村里,住着一个有名的怪神医。
称他是神医,那绝不是虚名。附近几个山头的人都知道,就是再难再偏的病症抬到他面前,治好那也是迟早的事,端看他老人家心情如何。这神医怪就怪在这儿,他来者不拒,不管什么对象什么病都照医不误,诊金倒也不贵,看心意奉献就行;可老神医却有个不太好的习性,他以折磨这些病号为乐。
差别只在于他看顺眼的便治得快些舒服些;看不顺眼的人,例如地方恶霸之流,便治得他发誓再也不敢上门一步;不管手法轻重,这神医折腾人的本事绝对跟他的医术一样齐名。
神医晚年收了两个徒儿之后,便收拾包袱云游四海去了。本来当地人提心吊胆的,就生怕这两个徒弟医术没学好,光熟练了那些折腾人的手法;谁知几次义诊之后,当地人就对这神医的大弟子很是心服口服,望闻问切是一点也不马虎,用药开方更是毫不迟疑,看过的病人都赞不绝口;最重要的是,这位娇女敕女敕的小姑娘并不学她师父大兴折腾病人这一套。
没错,这神医收的两个弟子便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女娃儿。
一大早,日头才刚打东边出,那草尖上的露珠都还没蒸散掉,明悦芙已经挽起了袖子,蹲在高脚楼后边的苗圃给药草和青菜除草施肥。
她才十四五岁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水女敕稚气,可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一头长发梳了乌溜溜的一根辫子,一双大眼水灵灵的转,嘴角总是微翘着,两道浓眉没有破坏整体的和谐,反给她增了一分英气和精神。她的动作轻快,嘴里还哼着小歌,年纪虽小,做起事情来已经十分有模有样。整完了药草园和菜园,再洗净了双手到屋前去翻捡铺晒的药材。
一个村民背着竹篓子从门外经过,吆喝着和她寒暄。
“明大夫早哎,老头子这会正要山上去,您缺啥药材不,我给您多注意着,见着就立马鲜采回来。”
“谢谢您古根伯,昨儿山里才来过人,药材齐得很,别多费心了。这时节山里毒虫多,您那驱虫药带着没有?没的话我这儿还有。”明悦芙抬头,看见来人便笑弯了眼睛开口招呼,声音清脆,说话不疾不徐,听着很是舒心。
“带了带了,不劳明大夫费心,使完了老头子再来拿。”古根伯回头喊着,一面已经渐行渐远。一般上山都得赶早,万一天晚了还耽搁在山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悦芙一直目送着老人出了视线,才笑着低下头继续做手边的事儿。
她喜欢这一片山,也喜欢这些淳朴的村民。想当初师父一走,这些村民虽然看她年纪小,不太相信她的医术,对她们师姐妹的生活却还是很照顾的,天天东家送米,西家送菜,有的干脆提着一整锅粥上门来逼她们一顿饭就给吃完,弄得她得多做好些体力活儿才不致像吹气一般疯长肉。
后来她听说了师父过往治病的那些丰功伟业,忍不住为自己和师妹流了一大把冷汗,暗暗庆幸着多亏了这些村民心地纯实,竟然没趁机在那些个菜里下药投毒好一报被整的老鼠冤。
一直等她把院子里的工作都结束,日头也快挂到中天上了。明悦芙一身皮肤白得像块女敕豆腐,向来最怕晒,便躲进了屋内研读医书,读着读着,便神游去了。
屋内很静,这儿很少有病患前来,大多时候是由她提了药箱,不辞辛苦的到病人家出诊;往往这样一来二去,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把附近几个山头都模了个透。
近来西关的战事已经渐渐打到了这西南边境,山里的村民对那些事儿是不太关心的,他们只求温饱无病,不受上位者欺压就好;可明悦芙却不能不关心,情势若是一紧张,她便得马上离开。
只因为她那早逝的爹娘,将她托给了当今太后照拂;她老人家没有亲生女儿,一见到她就喜欢得跟什么似的,索性收了当义女,还慎重的给了她一个封号。
以她一个当朝公主的身分,在这儿是不安全的,虽然她和这皇室实是没半分血缘关系。父母身故后,她被召入宫,让先皇封了封号之后只待了小半年,便离开了那座金灿华美的宫室,跟着师父到了这儿。对此,明悦芙还是很开心的,丝毫不介意在这儿什么都得自己动手,生活条件更是完全比不起锦衣玉食的皇宫;可她不喜欢待在那笼子一般的地方,能多得几年自由,其它的她倒不在意。
虽是这样想,但毕竟封号摆在那,便难说敌人会不会想拿她来作什么文章。明悦芙虽然从不以自己的身分为傲,但被封为公主后的一点自觉还是有的。
天家、天家、天家,一切要以皇室为重,出入行止,言谈思虑,都该把京里那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放在第一位。
她正支着额想着该怎么和师妹谈谈她要回京这件事,屋外就传来她喳呼喳呼的声音:“把人抬进西边屋子,小心些,这梯子有点儿不稳……放那儿床上,对对对!等等啊……师姐、师姐!你快些来!”
她们这儿有三栋屋子,师父在时一人一栋,师父去云游后他住的楼便空了下来,有时也权当病人住房使用;三栋楼都有小板桥可通,不必上下楼那么麻烦。
不等柳轻依叫她,明悦芙早已经放下书,从两栋屋子相连的小板桥走了过去,一面想着师妹天才蒙蒙亮就出去,不知道这回又捡了什么回来,既然抬上了床,想来是个人了。
她们这三栋屋子底下本该圈养些牲畜的地方,全给用来安置柳轻依时不时便要捡回来的各种受伤动物,小猫,小狗,小山羊,有回甚至捡了一头小豹回来,医治的时候明悦芙总觉得有些胆战心惊,怕把自己的手给它当了夜宵啃。
至于出去一趟就捡个受伤的人回来,那也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偏偏柳轻依会捡不会治,同样跟着师父四五年,学的也是一样,没有偏心了谁,可她却有个天大的毛病——她会晕血,见血就晕。碰到闻到更是不得了,没有三两天下不了床;平时治治病还可以,让她处理伤患,到头来肯定变成还要多照顾一个的局面,因此往往到最后,累的还是明悦芙。
明悦芙对此倒不以为意,一开始还会大惊小怪一下,没多久也就习惯成自然了。救死医伤原是医者本分,她并不觉得师妹是在给她找麻烦,反而很高兴师妹没有因为自己的毛病就放着那些受伤的人不管。
进到那边屋子,就见到师妹正端了茶答谢着两个小伙子。她一个小姑娘本就搬不动那些人和动物,每回出去“巡山”,都会找几个村里热心的小伙子一同帮忙。
明悦芙打了声招呼,走向床边,开始细细检视这回的伤患。
那一身衣服早已脏得看不见颜色,垂在床外的衣角还滴着水,头发散乱的盖在脸上,只能够看出是个男人。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管如何,得先把他洗净了再说,这般情形根本无法医治,心中一打定主意,她便迅速的安排起来。
“阿万哥,阿水哥,麻烦你俩再帮手一下,等会水烧好,把这个人抬到屋后洗洗干净,尤其是伤处,然后擦干给他换件衣服。一会也在这儿吃了午饭再走吧。”她叫住喝完茶正要走出去的两个小伙子,两人一听,便立刻热心的答应了。
“我去烧桶水。轻依,你等下换床被子,这又湿又脏的,不能再给这人睡了。”
一阵忙乱过后,总算将那男子安顿好,又送走了那两个帮忙的人,明悦芙和柳轻依总算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喝口水,歇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