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三楼的房门都锁着,童年没法打开,只能透过门上那些反装的猫眼往里看,房间里都是些陈旧的东西,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真的吗?”
“我是一个警官,我不会骗你的。”叶萧郑重地说。
“可是,黑房子里面的房间都不锁门的。”
叶萧已经从雨儿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靠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说:“雨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雨儿看着叶萧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雨儿,请相信我。”
雨儿点了点头,面对叶萧的眼睛,她内心的大坝终于决堤了,挡不住的洪水从她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变成泪珠挂在她脸上,她轻轻擦去泪水,抿了抿嘴唇娓娓道来:“几天前,我发现童年忽然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出门而已,但等了一夜他都没回来。第二天清晨,竟然有鲜血从天花板的缝隙间滴下来落到了我脸上。我立刻跑到了三楼,在位于我的卧室正上方的房间里,我发现童年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身边还有一滩血迹。然后,我把他送到了医院里。可是,医生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他根本就没有流过血。”
“会不会是从他嘴里流出来的?”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也没有发现童年有体内出血的迹象,事实上童年的身体并没有问题,他依然很健康,当时只是昏了过去而已。”
“这么说来,那些血是谁的?”叶萧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职业习惯使他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雨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童年苏醒过来以后,就把那晚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忘了,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童年和过去有些不同了,究竟怎么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的直觉感到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换了一个人?你很有想像力。”叶萧又想到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人们不会相信这些事是真实的,只以为那是小说而已,其实,有些事情就发生人们的身边。
“叶萧,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时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雨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害怕有些事情会说不清,比如那些来历不明的血迹。”
“你担心警察会怀疑你和童年?”叶萧摇了摇头说,“警察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笨。雨儿,那些血迹还在吗?”
“对不起,我已经把那些血迹擦掉了。”雨儿的表情略带着歉意。
“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你在破坏现场。”
“我只是害怕。叶萧,你不要去现场看一看吗?”
“去看一看?”叶萧原来想爽快地答应的,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个想法促使他改变了主意,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说:“不,不了,我想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不过,雨儿,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叶萧,我当然相信你,否则我也不会约你出来了。”雨儿凝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就像过去她对姐姐雪儿的信任一样。
“童年现在怎么样?刚才我去黑房子,想去看看你,不过还没下车就接到了你的电话,又赶了过来。”
“谢谢你的关心,他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
“今天不是周末吗?”叶萧看了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是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个摄影记者的差使,叫《海上花画报》杂志社。”
她的话音未落,叶萧正在吸着麦管的嘴巴猛地一抖,立刻把杯子给打翻了,红色的泡沫流了一桌子,有几滴还溅到了他的裤子上。他显得非常尴尬,向雨儿苦笑了一下,还没等服务生过来,他就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把桌子擦干净了。
“你怎么了?”雨儿觉得他有些奇怪。
叶萧又平静了下来,对雨儿说:“你刚才说,童年现在是在《海上花画报》杂志社工作?”
“对,做摄影记者,这是他的专长,有什么不对吗?”
“又是《海上花画报》。”叶萧喃喃自语,他的脑子里又浮现起了一年以前杂志社楼下的成天赋,还有不久前死于扼杀的倩倩,他记得那个叫倩倩的女孩也是《海上花画报》的兼职摄影记者。
“是不是这家杂志社有什么问题?叶萧,你快告诉我。”
叶萧摇摇头,缓缓地说:“不,雨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知道,这样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
“不要再问了,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忠告:下班以后早点回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好吧,我会照办的。”
叶萧又停顿了片刻说:“至于童年,我相信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你应该信任他。”
“我只是想帮助他。”
“雨儿,我也会尽力帮助他的。”叶萧看着雨儿的脸,觉得仿佛又见到了雪儿,他忽然有了些冲动,但又努力抑制了下来,他轻声地说:“雨儿,我曾经失去了我的雪儿,你也曾经失去了你的姐姐。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看到你失去你的童年。”
“谢谢你,叶萧。”雨儿伸出了手,毫无顾忌地抓住了叶萧的手指,而叶萧则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雨儿低下了头,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如此害羞。
叶萧的表情又恢复了严肃,用低沉的嗓音说:“雨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上一次你在地铁车站里遇到了那桩可怕的事情以后,我就去查了一下那个跳下地铁站台的男人的资料。”
“告诉我,那个男人本来就准备自杀的,对不对?”
叶萧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查到的结果是,那个跳下地铁站台的男人名叫金文容,他在少年时代曾经住在黑房子里,1975年,他的母亲先用菜刀砍死了他的父亲,然后砍伤了他,最后,他的母亲自杀了。”
雨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惊恐地说:“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房子里?”
“很不幸,确实如此。”
“那一切真是噩梦,可是,黑房子不是童家的私房吗?怎么会有别人住在里面?”
“要知道那是‘文革’的时代,一切都不可理喻。”叶萧冷冷地看着雨儿。
雨儿不说话了,她把手伸到胸前,隔着衣服抚模着那枚宝石。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几分钟以后,他们走出了仙踪林,一起在江海路上走了一段路,新华联的门前又举行时装秀表演了,雨儿也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叶萧只能等在她身边。一对对男女从他们身边走过,再停留下来驻足观看,叶萧和雨儿也和他们一样,于是很容易地也被别人看做是情侣了。叶萧觉得很尴尬,悄悄地退到了人群边上,雨儿这才跟了出来。
叶萧上了车,问雨儿要不要载她一段,她却摇了摇头,表示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叶萧能理解她,于是就向她告辞,开着车离开了。
叶萧从后视镜里,看到雨儿始终站在后面的路口注视着他的方向。
暮色中的马路,被两边古老的大厦紧紧地夹着,宛如一条丛林中的深谷,通过一道直线向前望去,童年见到了外江。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背着照相机,自言自语地说。
“从背面看外江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知道吗?过去我把这里叫做外江的。”罗姿站在他身后轻声地说。
“外江的?这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童年又看了看四周,那些在70或80年前用粗大的石条砌起来的建筑物像被施了魔法的野兽一样定在那里,在夜幕降临时却蠢蠢欲动。这些舶来的建筑物汇聚在这里,使这里的街道变得如同迷宫一般复杂。童年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座大迷宫,进得来,却出不去,只要进来,就会成为这迷宫的俘虏,所以,他已经无处藏身了,除了黑房子。
忽然,童年举起照相机,对准了一面看起来像是中世纪英格兰领主城堡的石条墙壁,闪光灯亮了一下,早已流逝了的时间被收集进了胶卷。
“今天你已经拍得够多了,足够给画报交稿了。”
“我不喜欢这里,但我现在不想回去。”
罗姿沉默了一会儿,从侧面看着童年的眼睛说:“童年,你是不是把小时候的事情忘记了?”
童年继续望着正前方的外江和江对岸高耸的电视塔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忘记了。罗姿,你说是忘记了的好,还是牢记在心里好?”
“有些事情,不应该忘记,就像你的照相机,摄影其实就是为了永远地记录下你所见的情景,这样你就不会忘记了。”
“是吗?你忘记了吗?”
罗姿走到了他的面前说:“不,我不会忘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妈妈的脸。”
“不,我已经忘记了,我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了,不要再提起她了。”童年向前走了几步。
罗姿摇了摇头说:“不,你没有忘记,你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童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四周的人更少了,与一楼之隔的外江边的大道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里紧紧地夹在几座古老的黑色大厦间,是一块永远都无法被阳光照射到的死角。
“你喜欢这样阴暗的地方吗?”罗姿在他的耳边说。
“要知道现在夜幕已经降临,黑暗才是夜晚的主角,它已经登场亮相了。”童年忽然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轻声地说:“罗姿,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我可没忘记你的样子,你是一个鼻涕鬼。”罗姿微微笑了笑说。
“那我现在呢?”
“现在?”罗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现在我已经看不清你了。”
“看不清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成了隐形人?”
“隐形人?其实你很有想像力,黑暗中的想像力。离开这里吧。”说完,她向外面走去,边走边说,“童年,你不觉得你很幸福吗?”
“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呢,你能告诉我幸福的定义吗?”童年收起了照相机。
罗姿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能拥有雨儿就是你最大的幸福。”
“可你们只见过一面。”
“一面就已经足够了,有的人即便你与她相处一辈子,也未必真正了解她的心,而有的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信任她了。”
“那我属于前一种人还是后一种人。”
罗姿又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猜,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不告诉你。”然后她有些狡诈地笑了笑。
童年也笑了笑,他们走出了小巷,沿着马路回头望了望外江,现在那里已经灯火通明了,电视塔直入夜空,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地方。”罗姿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是的。”
“那你快点回去吧,我想你的雨儿正在等着你呢。童年,你应该对她好一点,你应该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童年点了点头,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童年回到黑房子的时候,雨儿正在底楼的沙发上打着瞌睡。他不想惊醒她,小心地从旁边绕过去,但是,雨儿还是醒了过来。
雨儿睁开眼睛,疲倦地说:“饭菜都在冰箱里,我给你拿出来。”
“不用了,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雨儿坐了起来。
“今天去了外江的拍照片。”
雨儿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就是外江那些大楼的背面。”
“嗯。”雨儿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然后揉着眼睛说:“童年,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觉得特别累。”
童年淡淡地说:“你是应该好好休息了,先睡觉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雨儿点了点头:“你也早点睡。”然后,她走上了不断申吟的楼梯。
客厅里只剩下了童年一个人,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然后,他差不多是一口气把水全部喝完了,一些水从他的嘴角不断地滴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忽然他感到了一阵凉意,一回头,发现客厅另一边的后窗打开了,一阵凉风不断地从窗户里吹进来。
童年走到窗边,刚要关上窗户,那只白猫却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猫就隐藏在窗外的树丛下,一团诱人的白色在黑暗里显得引人注目。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它,这只动物的眼睛似乎有着人的灵性,看着这双眼睛,任何人都会有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模它的感觉。
他有些轻微的颤抖,忽然后退几步,打开了冰箱,拿出了几块昨天吃剩下的带鱼放到了窗台上。猫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片刻之后,它轻轻地抬起了一只前腿,然后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紧接着,它就一跃而上,童年诧异于这只猫居然有如此之高的弹跳力,他看着猫跳上了窗台,并用牙齿撕扯起带鱼来。
猫似乎并不忌讳童年的存在,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它的晚餐,就像是所有家养的猫一样。童年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头:一定有人在喂它,甚至在他们来到黑房子以前,否则它不会像现在这样敢在人的面前进食的。想到这点,他的身体不禁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