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有所察觉童年的变化,它敏锐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童年不敢看它,后退了几步。这个时候,猫已经把带鱼全部吃光了,窗台上只留下几根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它定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跳到了房间里的地板上,向客厅里面的过道窜去。童年跟在它后面,但只走了几步,那只猫就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了。
童年向黑暗的过道里望了望,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向里面走去,直到过道的尽头,那是一堵墙。
童年的双手抵在冰凉的墙面上,忽然像被电击了一样,一股钻心的痛楚通过手掌传遍了全身每一个毛孔。他后退了一大步,几乎摔倒在地。童年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望着头顶一个黑暗的角落。忽然,他转过身跑到了黑暗的过道边的一扇房门前,看着房门上反装着的猫眼,他觉得那只猫眼正在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正在讥笑着他现在的样子。
童年摇了摇头,对着房门上的猫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胆小。”他凝视着猫眼,目光里带着一股深深的怨气向房门靠近。
童年向猫眼里面看去。
此刻,黑暗笼罩着童年,无数双眼睛正隐藏在黑暗的过道两边的房门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几秒钟以后,黑房子里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此时此刻,周围几栋楼房里的许多扇窗户又都重新亮了起来,几个被从黑房子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所惊醒的中年人,瞬间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个个可怕的夜晚。今晚,黑房子附近的居民们又要度过一个难以安眠的噩梦之夜了。
童年还活着。他喘息着,颤栗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黑暗的过道,奔上楼梯,伴着被惊醒的雨儿的尖声呼唤和脚下楼板的申吟声一起发出了痛苦的抽泣。
一线阳光射在了雨儿的脸上,她睁开眼睛,习惯性地把手伸向童年的方向,但床的另一边却空空荡荡的,童年不在。雨儿立刻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环视着整个房间,害怕童年又会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她模了模自己的胸口,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忽然,在梳妆台上,她看到了一张纸条。纸上有童年的字迹:雨儿,我出去买一些东西,晚上回来,不必担心。看完字条,雨儿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看了看时间,没有想到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她还从来没起得这么晚过。她摇了摇头,用指尖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不知道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被童年凄厉的叫声惊醒后,她就再也没有睡着过,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眠。
雨儿抬起头,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她发觉自己的眼圈比过去陷进去了一些,脸庞也更加苍白和消瘦了。她又侧了侧脸,忽然觉得现在这个样子也别有一番韵味,就像有的人喜欢被特意修剪的病梅,有的人喜欢苍白消瘦的女人。
可是,雨儿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更希望自己和过去一样脸色红润,四肢健美,甚至还带点可爱的野蛮气,每天傍晚在小城的河边上跑上几百米消耗掉那看起来是永不枯竭的精力。可是现在,雨儿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笼中的鸟一样被囚禁在这栋巨大的房子里,每天陪伴着她的只有黑夜与阴影。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模了模自己的脖子,现在她穿着低胸的睡衣,项链很醒目地挂在胸前。镜子里看到的猫眼宝石并没有如夜晚那样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但只要它戴在雨儿的胸前,雨儿就总会显出一股特殊的气质。
雨儿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猫眼,它和她确实很般配,有时候雨儿觉得这颗猫眼不仅仅只是种装饰,而已经成为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像她的两只眼睛。她想,许多年以前,童年的母亲或许也曾像这样戴着这条项链坐在镜子前顾影自怜。
她忽然觉得,每当自己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开始倒流,那些曾经在这面镜子里出现过的女人们纷纷从记忆的深处复活了过来,重新浮现于这面镜子里的某处,或者用木梳梳理着乌黑的长头,或者轻声哼着那个时代流行的歌谣,或者——抚模着胸前的猫眼宝石。
雨儿又来到了窗边,黑房子里少见的阳光照射在窗台上,溅起瀑布似的白光,她托起胸前的猫眼坠子放在阳光下面。
很快,猫眼里反射出了一道窄细的白光,就像正午阳光下猫的瞳孔,神秘莫测。猫眼的反光直刺她的瞳孔,使她一阵目眩,几乎站不住脚,失去重心向前倒去,幸好雨儿紧紧地抓住了窗台,才没有掉出去。但她的上半身几乎已经悬在窗外了,眼里只看到楼下荒芜的草丛,残破的围墙,还有从猫眼里反射出来的光芒。雨儿禁不住伸手挡了挡这反光,把身体退回到了窗里。
一些冷汗渗出她的后背,雨儿离开了这里。她并不感到饿,没有下楼去吃点什么,而是向走廊的深处走去,打开了旁边的一扇房门。
她又见到了大书橱和写字台,这房间里有一股陈腐的气息,让雨儿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立刻打开了窗户,猛吸了几口窗外的空气,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书橱里放着一排排旧书,她抽出了放在最外边的一本,那是80年代出版的旧书,从纸页间散发出一股轻微的霉味,书名是《狄公案——四漆屏》,作者的名字是高罗佩。
雨儿听说过高罗佩,他其实是荷兰人,曾在中国担任外交官,著名的汉学家,在五六十年代用英文创作了狄公案系列侦探小说,写的是唐朝武则天女皇时代的名臣狄仁杰的探案故事,这套系列曾被西方人称为中国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雨儿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叫《血溅屏风》,就是根据高罗佩狄公案中的《四漆屏》改编的,雨儿仍然清楚地记得影片的最后一段,狄仁杰戳穿了滕县令对于屏风恐怖和离奇的描述的把戏,立刻就把一个深深隐藏着的卑鄙灵魂呈现了出来,原来在一次意外的凶案背后还潜藏着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谋杀计划。想到这里,她不禁模了模自己的心口,她不敢想象这个叫高罗佩的荷兰人是如何编出这个令人颤栗而且后怕的唐朝故事的。
她又翻了翻书橱,找到了狄公案系列的其他十几本书,比如《黑狐狸》、《红阁子》、《朝云观》、《湖滨案》、《迷宫案》等等,其中有的书带着厚厚的灰尘,但有的书页却显得非常光亮,似乎经常被人翻看的样子,雨儿忽然有些害怕了,要知道黑房子曾经空关了十几年,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眼前这套80年代初出版的《狄公案》中文版只是书橱里藏书的极小一部分。书橱里更多的是30年代出版的繁体字书,其中有一整套程小青的《霍桑探案集》。雨儿不知道这些书是如何保存下来的,也许在黑房子刚造好的时候,它们就被送进这间书房了,它们能逃过后来“文革”年代的一劫简直是一个奇迹,今天这些书恐怕都已经成为藏书家们精心收藏的宝贝了。
雨儿还找到了一些当时的畅销书,比如张恨水的小说,徐志摩的诗集,还有最早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中文本。在书橱的最上层,还包裹着一些线装书,主要是明清的公案小说。
午饭以后,雨儿就回到了这间书房里,看起了《狄公案》。直到暮色降临,雨儿才合上了书本,她不愿在夜晚还呆在这个房间里,在月光下独自守着这一橱古老的书。这时候,她听到了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这声音让雨儿的心跳又骤然加快了,她小心地打开了门,看到了一个人影向她走来。
“你是谁?”
“是我。”童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打开了书房的门。雨儿跟在他后面,看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大包。童年看了看书橱和写字台,冷冷地问:“你看过这里的书了?”
“是的,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童年不再说话了,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摄像探头,然后站到写字台上把探头装到了墙壁上,他随身还带着几根电线,一头接在摄像探头上,另一头接在电线插口上。
雨儿不解地看着童年,终于忍不住问了:“童年,你在干什么?”
“我在安装摄像监控。”
“那么今天你跑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不是买,是租。今天我去了一家保安公司,总共租了20个监控探头。”
“什么?”雨儿睁大着嘴问:“你装那么多探头究竟要干什么?”
童年继续站在写字台上忙着他的活说:“雨儿,你会明白的。”
雨儿摇摇头,冲出了书房,她来到卧室里,在墙壁与天花板相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摄像探头。那探头就像是一只永远都睁大着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雨儿,她不禁后退了一步,看着摄像镜头,然后下意识地掩了掩自己的脸跑出了房间。
她来到了底楼,在客厅的墙角上也发现了监控探头,然后是厨房,走道,她打开了底楼的几扇房门,发现每一个房间都被安上了摄像探头。在其中一个空关的房间里,还放着一套崭新的监控设备。
雨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跑上了二楼,正好看到童年从书房里走出来,向走廊更深处的房间里走去,她追到了童年的身后,大声地问:“童年,你是不是有病了?”
童年先不回答,他打开了房门,再开灯,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有,窗户敞开着,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拂乱了雨儿的头发。童年回过头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缓缓地说:“雨儿,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的安全。”
“安全?”雨儿不解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我明天就给米医生打电话。”
“随你的便。”童年若无其事地说,接着,他从包里拿出了探头,继续开始了他的工作。
雨儿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她回到了卧室里,愤怒地看着摄像探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只机械眼睛底下,仿佛已经被它剥光了衣服。雨儿不再看它,倒在了床上,微微地抽泣了起来。
电梯停在了九楼,叶萧走出电梯,发觉这里比一年前变化了不少,也许是大楼的物业因为这里有人自杀过,所以重新装修以去去霉气吧。他敲开了《海上花画报》杂志社的门,开门的正是罗姿。
罗姿见到叶萧一下子就呆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叶萧就自己走进了编辑部。房里除了他和罗姿以外没有别人,他看了看那扇窗户,一年前成天赋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当然现在已经丝毫都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对不起,叶警官,你找我有事吗?”罗姿恢复了从容。
叶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找童年的。”
罗姿立刻吃了一惊,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恐都让叶萧收在了眼中,但她还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你认识童年?”
“是的。”
“很熟吗?”罗姿笑了笑问。
叶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停顿了一下说:“这里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童年呢?”
“他是摄影记者,平时都在外面跑,很少回来。我们杂志社很小,就这么几个人,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还有什么问题?”
“童年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的?”
“就最近几天。”
“他是怎么来的?或者说,是谁介绍他来的?”叶萧已经看出来了。
罗姿点了点头说:“你大概在猜是我介绍他来的吧,你猜得没错,是我。因为我和他过去是邻居,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倩倩出了事以后,杂志社里急需有人来填补她的空缺,我就想起了童年,因为我听说他是个摄影师。”
“可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摄影师的?”
“是雨儿告诉我的,嗯,你大概不知道雨儿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雨儿是谁。”叶萧打断了她的话,“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回到了S市呢?”
“是过去的邻居们告诉我他回来的。”
“你是说——黑房子?”叶萧故意放慢了声音说。
罗姿听到这个三个字就微微一怔,然后回答:“是的,我小时候就住在黑房子的马路对面,当然现在早就不住那里了。你也去过黑房子是不是?”
“我想你对那里一定很熟吧?”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你觉得那里和你现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吗?”罗姿似乎毫不畏惧警察,看起来仿佛是她在盘问叶萧。
叶萧却并不生气,他反而笑了笑,这让罗姿有些困惑,她本想她的嚣张也许会激怒叶萧的,但没想到叶萧却不为所动。叶萧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然后轻声地问:“罗姿,你听说过什么叫猫眼吗?”
“猫眼?”罗姿又被惊了一下,她模着自己的心口回答:“我知道,猫眼是一种宝石的名字。”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房门上装的猫眼,用来监视门外的情况。”
“也许是门内。”叶萧若有所指地说,“不过,还有——”
罗姿摇了摇头说:“还有?我实在想不出了。”
“也许,是一本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