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屭怀里的她,睡睡醒醒,昏昏沉沉,无法得知他宾士了多远、多久,只有海潮拂过脸颊,如同清风带起长发飞扬般的飘扬,告知着她,他仍横抱着她腾飞,没有止步。
能有几位龙子赶来阻止他的希冀已然落空,这一路上,他们尚未遇见半只虾兵蟹将,谁来都好,来阻挡负屭呀……别让他错下去,她并不乐见他因她之故,开罪他父王,惹得龙颜大怒,换来责惩或处置。
「你又叹气了。」负屭沿途已数不清楚有多少声细小吁叹,由她口中逸出。
「因为你正做着教人忍不住想叹气的事……」她担心他,担心到不由得吁叹连连,他却一副无事人模样。
「我不觉得这件事做起来有哪里错了。」他心里没有半点迟疑或後悔,更没有惶恐忐忑,甚至他唇边扬起淡笑,庆幸自己做了,带她逃离龙骸城,免於成为魟医屠刀下的亡魂一抹。
她的回应,又是一声叹息,尔後才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不知道。」
这答案,教她不由得挑眉觑他。
「还差一些些。」他补充。
「你不知道要去哪里,却知道还差一些些?」
「直觉。」
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敷衍。她暗暗思付着,忽觉周遭景致很眼熟,越专注去瞧,越是惊愕,瞳眸瞪大,小嘴微张,讶然得无法成言。
美丽的嶙峋海脊,清澄似琉璃的海水,海草茵茵,犹若人界陆路上最精致的织物,蔓延一大片。海底峰石连绵,峭拔直立,延伸到无边无际之端,最高那处,比拟着人界的天山,挺突而上,穿越了深海,破出海面之後,它有了名字,称之为「雷泽」。
处於雷泽山的最根部,深潜万里,山势趋於平缓的那儿,隔绝於世的宁静国度,岩壁上歇满带光螺贝,远看似天上星辰,不灭的光亮,永不坠跌,海中难见天际繁星美景,此处却极似人界仰望的银河,毋须冒着浮出水面而遭渔人捕捉的危险,便能聊以代替,这片岩,他们唤它,星岩。
他们……
鮻族。
这里是……她的家乡。
「你……怎会到、到……这儿来?」她结巴起来。
心里已试图接受他不是她的「负屭」这项事实,他却在没有她的指路之下,来到鮻族故园,这太匪夷所思……这……
她胸口一窒,近乎疼痛。
「景致不错,也很隐密,就在这儿暂且住下。」他说。
「负屭——你回答我!为什麽会到这儿来?!」她不接受他言不及义的答案。
他狐疑地扬眉,她如此激动,实属罕见。
「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见位置清幽隐密,适合暂时躲藏,你何须觉得诧异?我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也不是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来,一切只是碰巧。」负屭以犀利眸光审视她脸上那抹愁绪,「怎麽,你识得这里?」
「……这里,是我的家乡。」
负屭了然,感觉怀里的她,微微发抖。
家乡,幽美却死寂;景色如画,但空无一鮻,静得不闻世俗嚣扰,不见昔日美丽的传说氐人悠游其间。
这里曾经发生过某些事,某些足以逼迫鮻族离开的事。
「你要留下来吗?抑是再换他处?」负屭问她。若此地会勾起她的伤心记忆,速速离开为上。
「……我想留下来。」她静默好一会之後,才回他。她指向星岩,「若我没记错,那边石柱後,有条细道,能通往鮻族一处更隐密的岩洞。」不知过了百年,一景一物是否产生变化?
负屭抱她游去,果真别有洞天。
通过一条婉蜒如蛇的岩廊,岩廊布满紫矿晶丛,如繁花绽放,若在人界陆路,每一丛辉耀紫晶代表数之不尽的财富,在海底深处,它们与一般岩石无异,同样栖息着虾蟹,同样陪衬着油绿海草。
穿过岩廊,豁然开朗的视野,被巨大葵群占据,莹白带半透明的葵体轻慢蠕动,葵须随海潮摇曳,一波波,规律整齐,仿似白浪起伏。它们是活的生物,呼吸着,生长着,在此繁衍生根,包围这方隐密天地,层层叠叠交织於葵须触手之下,形成天然护蔽屏障,锥状岩洞上方有一圆形开口,洒落外头星岩岩壁间,一颗颗亮螺贝所发散的淡淡辉光,乍见之下,像极了满月。
「我们总是在这里躲避鲛鲨的攻击,那儿洞口太小,鲛鲨进不来。」她指向月儿般的锥洞,轻轻微笑。
「这里确实是相当好的地点。」负屭亦决定以此处为暂栖之所。
「我们鮻族不害怕玉皇葵的毒,它们反倒成为我们的庇护,可是你……」她怕他中毒,当他抱她穿梭於玉皇葵群之间,她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寻常人只消碰触到玉皇葵触须,须上的些些毒液便足以致人於死。
「我是龙子,区区玉皇葵之毒,我不看在眼里。」他没有这麽不济事。但被她担忧关心着,心里还是颇为满意。
他走向其中最巨大的一株玉皇葵底下,葵身如千年老树直挺,葵须缓慢摇曳,它色泽特别澄透晶莹,比拟无瑕水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所有动作放至最轻最柔,他护佑珍宝般,安置她倚靠着玉皇葵坐下,玉皇葵底下是一层平滑绿苔,柔细致女敕,更胜丝绸。
「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什麽?」负屭安顿好她,望向她问。
「你不回去,真的好吗?」她没答,只是反问。
「我以为这个问题我已经答覆过了。」负屭脸上的坚决神情,就是答案。
「为我这条与你无瓜葛、无交情、无友谊——甚至称不上泛泛之交的鮻,沦落至负罪叛逃的狼狈窘境,屈居於这种狭隘地方,着实不智。」她词穷地劝着,说来道去,仍是这番论调。
「你跟我的关系,真如你所言无瓜葛吗?」负屭目光灼灼。
「难道,你现在想承认你是狠心抛弃我百年的那位『负屭』?」她回视他,专注认真。
「当然不是。」他对於成为他人的代罪羔羊,全然没有兴致,个人造业个人担,他并非那个男人,自是不会去扛那个男人的罪嫌。
「既然如此,你和我的关系,便真如我所言,毫无瓜葛。」她幽幽淡淡,撇开脸庞,划清了干系,希望她这样的态度,能让负屭气她、恼她,不愿再浪费心力为她多做半件事。
没错,他不是「负屭」,他是与她素昧平生的高傲龙子,他不是她等待的人,不是惹她伤心的人,不是她决意不再相见的人……他对於她一无所知,他不曾分享过她的喜怒哀乐,不曾进入过她的生活,他与她就是陌路人,何必因为容貌姓名相似而硬要扯上关系,连累他违逆海中龙王,换来不忠不孝的罪名?
负屭对她刻意疏远漠然,想跟他判若鸿沟之举,明显感到不悦。他薄唇紧紧抿平,眸光炯炯凛冽,直瞅她妍丽容颜。
他知道她心里有人,知道那人占据太久太深太满,要连根拔除根本不可能,他不确定她还愿意爱人吗?她的心,仍有空缺容纳得下其他男人吗?抱持着这些疑问,他感到棘手、挫折,向来自恃的骄傲,在她面前竟变得渺小无力。
明明无法肯定自己能否进驻她的眼里及心底,仍旧坚决地将她带离龙骸城,留下满城风暴,任由自己带她逃跑的举动引发後续事端,惹怒父王,换来倾巢追兵,甚至是兄弟撕破情面的猎捕……
为了一个心有所属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人生中,就属此刻最愚蠢。
值不值得的问题,早已抛诸脑後,现在去思索这个,没有多大意义,做都做了,他没有後侮,他痛恨她的心有所属;痛恨令她心有所属的人不是他,即便如此,他仍是不乐见她死,不乐见她一脸空洞,默默步上黄泉路。
死永远不会是解月兑。
与其抱着怨懑离世,不如把她拉出感情泥淖,由那男人带给她的梦魇纠缠中逃离,才是真正解月兑。
或许他太自满,拿自身想法加诸在她身上,分明是他不舍她死,还编派许多藉口及道理要说服自己,携她逃出龙骸城是最正确的选择。然而,逃,对她真的好吗?抑是对他自己好罢了?
反正她连她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就给他好了,他会比她更珍惜、更爱护。
给他吧,他要。
负屭被自己如此强烈的念头震住。
向来冷淡的他,对人对物对事,从不曾拥有过非得握在手中、抱进怀里不可的偏执。他不像大哥好音律,二哥好刀剑,五哥好烟火,更不若九弟好吃食,他没有特殊的嗜趣,他总是置身事外般,看着他人的追逐或汲汲营营。
可是他想要她。
看见她不爱惜她自己,他感到愤怒,胸口更有一丝丝闷痛,假如他没弄错,那应该有个名字,叫……
心疼。
从在海岸上,看见她颤抖着身体,独忍「月兑眙换骨」之疼,承受纤足重新变回鱼尾的剧烈痛楚,狼籍小脸上,有泪有汗,长发散了乱了,唇咬得死白,那时,他胸口的揪闷,便未曾止歇,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我不会与你毫无瓜葛,之前或许没有,之後一定会有。」负屭在她面前蹲下,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声调淡然,却坚定如钢,蕴含着不容谁来扭转或说服的力量。
鱼姬被他的眼神紧紧锁咬,那片深邃如海的幽蓝色眸光中,清晰倒映出她的惊慑面容。他的话,与其说是陈述,更偏向於宣告,宣告接下来她逃不开躲不掉与他沾染交缠的命运……
「不会有『之後』……」她想要反驳,摇晃螓首,声音显得虚弱无比,做不到他淡然中依旧铿锵有力的语调。她想逃,奈何鱼尾软绵无力,带不了她远离开他,而他,更不容许她逃。
她身子稍稍挪动半寸,拉开微小距离,一瞬间又被缩得更短——轻盈纤细的娇躯,因他施力轻托而偎入他怀里,随即,炙烫的唇覆上她的,吮去她剩余的惊呼。
负屭轻易按压她的双腕,分扣在她白皙芙颜的两侧,他伏挺於她上方,将她囚困身下,吻得不深,浅嚐即止,只是他没有立刻退开,仍旧与她唇唇相贴,气息近在咫尺,交融着,分不清是他的灼热,或是她的急促。
「这便是瓜葛,够不?若不够,我不介意再加深你我之间的瓜葛。」最後两字,他刻意放轻了嗓,气音大过於声音,把「瓜葛」低吐得远富深意,灼红她的腮颊,她听得清楚,他所谓的「瓜葛」,意欲为何。
他以长指撩开她一缯随潮逐流的细软发丝,卷在指节间缠着、绕着……
「看着我。」负屭以掌固定她的脸颊,教她无处能逃,被迫迎向他看似冷凛,实则炙烫灼人的目光。她已经在看他了,自始至终没有挪移目光,他却仍做此要求,令她不解,直至他薄唇再启,续道:「不要把我当成他,不要看着我时,又在我身上找寻他的影子。我是我,与他不同,我不会像他软孬,践踏你的真情,抛下你不闻不问,任由你孤单受苦百年。选我吧,让我取代他,遗忘那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不要再为他落泪神伤,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值得你的眼泪,它给不了你的,我给。」
鱼姬为负屭的剖白而惊撼不已。
他……
这番话,是……
「为什麽?」美眸填满疑惑,呢喃问着,问他,也问自己。
她知道自己面对负屭时所产生的紊乱起伏,是因为他的音容,他的风姿,他的言行,再存有她深爱的「负屭」影子,有时瞧他瞧得出神,错当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太相似了……也或许只是她自以为的相似。百年来的记忆,是否镂骨深刻?抑是随光阴日益磨减,那人的容貌,那人的声音,真如她印象中隽永?会不会是她将负屭的身影与「负屭」重叠?她的「负屭」兴许没有这样的眼神,也可能她的「负屭」没有他高,或者她的「负屭」说话方式更轻一些?
她已经无法确定,她心目中的人影,过了百年,是否清晰如昨?她真的没有记错吗?她的「负屭」真的像极了他吗?她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
她对负屭,极可能是移情作用,所以她的目光追逐着他,她看着他,她想着他,她会注意着他。那是心动吗?她不知道,但无法否认的是,负屭一再影响她的思绪,左右她的情愫……
可他呢?
他眼中的她,该是一只愚昧憨蠢的笨鮻女,傻傻在人界陆路守候着不会归来的人儿,将自己弄得连海底家乡都回不去,舍弃一切,换来被负心抛贱的凄凉下场,他该对她的行径嗤之以鼻,不齿她,鄙视她,而不是……
他怎会对这样的她,说出那番惹人误解的告白?
他怎会喜欢她?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没有理由,她不相信。
所以她问,问得百般迷惘。
「为什麽要取代他,给我他所不能给的?你为何这麽说……」
「你,就是理由。」负屭回答她。
「我?」
「你的坚强,让我折服。」
「我一点都不坚强,你看错了……」她软弱至极,没有胆量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甚至连独自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甘愿任人宰割。她不是无惧於死,她是恐惧着活。
「你的爱情,很坚强,到现在,我仍没从你眼中看到你对那段错恋的怨恨及後悔,你很专一,被你爱上,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那不是坚强,只是死心眼……」
「以旁观者立场来说,我讨厌你的死心眼,但若角色变换,成为你心中的男人,我喜欢你的死心眼。」
「你这不是很矛盾吗?你都说了,我的爱情很坚强,很专一,我又怎麽会放下我心中的那个人,让你取而代之呢?我若这麽做,爱上这样的我,你岂不是自掌嘴巴?」她不带嘲讽地笑着,夹杂一丝苦甜,眸光定在负屭——这个俊凛致雅的尊贵龙子身上,他值得更美、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满身创伤,无法专心爱他的她。
「我不会再爱上别人,我只爱他,无论如何,这辈子,我只属於他,即便他不再回来,即便他再无音信,即便他变了心,断了情,也抹杀不了他令我心动的那些点滴……可能是我让你产生误会,你很像他,而我太想念他,我利用了你,在你身上寻找他的一丝丝气息当慰藉。若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深情凝觑你,那是因为我正看着他;若我的言行透露些许不应该有的眷恋,那也是我错将你当成他,你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我也慢慢学着清楚,你不是他……所以,你後悔还来得及,犯不着为我,为了根本不可能爱上你的我,惹出麻烦,带我回去,请求龙主原谅,或许仍不算太晚……」
她娓娓说道,看着他脸色逐渐铁青,剑眉冷狞地揽拢,深深在眉心中央堆叠出明显蹙痕,浮现的银白龙鳞,在他鬓边漾出锋利剑芒般的光辉,瞳仁缩得尖细冰冷,她激怒了他,而她毫不觉得畏惧。
负屭轰然起身,袍袖刷地甩出巨大声响,高傲至极的他,该是无法容忍她近乎坦白的无情,她直勾勾望着他拂袖离去,颀长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气走了他。
这样也好,他一走,她就不会再光是看见他,都感到胸臆剧震,更不用再去抵抗她心里翻腾难平的汹涌,不管他是谁,因他而生的激动,背叛「负屭」的罪恶感,才能由她自己一个人独自品尝。
靠在玉皇葵的身躯渐软,袭上心头的,分不清是解月兑快意或失落倜怅,她伏趴墨绿海中茵草上,倦然合眸,终至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充满玉皇葵群的密穴里,几乎无声幽静,倦累如她,本该盼来一场无人干扰的好梦,毕竟负屭走了,没有押她回龙骸城受死,而她身处最喜爱的家乡,是如此安全;但她却依旧辗转反侧,眸子很沉重,无力睁开,偏偏梦境纷纷,断了又来,有的甜蜜似糖,有的酸溜如醋,有的苦涩若黄连,一幕一景,不给她喘息空间,紧接重现,她试图挣扎逃离的,并非那些痛苦孤寂或惧怕无助的记忆,最恐怖骇人的,是甜美幸福的那些——
和善的族亲,安逸晏然的生活,与「负屭」初遇相恋的山盟海誓……它们在眼前重现,却也残酷地提醒她:这麽美丽的一切,最後,终将步向幻灭。
和善的族亲,被撕裂,遭啮碎,谁都没有幸免,谁都没能活下来。
安逸晏然的生活,淹没在血色腥海间,弥漫晕染,霸道充塞口鼻,教人窒息。
而「负屭」,在哪里?
她为那些美梦尖叫哭泣,慌乱得像个失控的孩子,舞动双手想抓紧什麽,或是驱赶什麽,十指间只握住虚无缥缈,以及挥扬出无数的易碎泡沫。
张开眼,醒来,就能月兑离这些美虽美矣,但足以令人崩溃疯癫的遥远记忆,然而她无法如愿,泪水湿糊她的眼,承载了泪珠的睫儿太沉太重,她撑不开它们,她努力过,仍是失败……
直到有谁,伸出手,反握着她求援的柔荑,把她拉出梦境囹圄,她可以感觉到身子飘飘飞腾起来,由大群族亲包围的虚影之中月兑离,他们一个一个凝望着她,幽幽喊她,尔後,化为白沫,消失不见。
她想开口求他们别走,心中却比任何人明白,那只是一段回忆,一段百年之前的回忆。
她伏在将她拉出梦境的臂膀间,茫然无助地轻声啜泣,也感觉到那人轻抚她的发丝,动作柔若清风拂面。
她又掉进另一场美梦里?
她……仍没真正逃出来?
否则,她怎会看到「负屭」,垂敛着眉目,瞅觑她,良久不开口?
「负屭……你为什麽不归来……是不能还是不愿……负屭……你为何要骗我……你在哪里……你平安吗?你无恙吗?你是不是受了伤,无法来找我?负屭……负屭……」在梦里,才能嘶吼出来的疑怨,一古脑,倾倒出来。
他叹气,沉沉一声,环抱在她背上的手劲重了一些。
「我是负屭,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负屭』。」真可悲,明明喊着是他的名,抱着是他这个人,却又并非对着他说话,负屭呀负屭,你真够狼狈。
她如梦初醒,这时才看清楚她被抱在谁的怀里。
已经,不是在做梦?
抑是她梦中竟也开始有了负屭——那只被她气走的龙子?
「……负屭?你没走?」
这个问句是针对他而问,知道她此时没有错认他与「负屭」,他便觉得小小开心,原来他性子里,也带有卑微贱格。
窝囊呀。
「我有说我要走吗?」
「你明明发了怒……」
「把你一个单独丢弃於此,我可能放心吗?」瞧瞧她,连入睡时都还在哭着,他哪能做到无动於衷,撇下她自生生灭?
他确实是生气了,第一次被拒绝得如此狠绝,把一切说得全是他自作多情,一头热乎乎去贴她的冷冰冰,他倍感自尊受损,高傲面子完全挂不住。他是何许人也,向来呼风,唤雨,只有别人对他阿谀奉承,何时轮到他百般讨好着谁?只有她,将唾手可得的感情整盘砸回他脸上。
但她并没有说错,是他自己活该倒楣喜欢她。她求他了吗?逼他了吗?他有何资格怨她冷血无情?心里的愤怒,该是气自己多过於气她吧。
「我去找了些食物,见你睡着便没吵你,饿吗?」他先前藉找食物之际,顺便冷静冷静脑袋,取决着要傲气挂帅,潇洒走人,弃她於不顾,或者鼻头模模,放下不值斤两的尊严,回到她身边。
由他此时出现在这儿,答案已见分晓。
「……有点。」
「洞穴外不远有处海树林,里头结满这种青黄色海果,我没见过,刚试吃了一颗,味道甜多过於酸,并不难吃。」他递给她数颗果子。
「这是只产在我们这儿的甜檬,好久……没吃到了。」她咬了一口,嘴里化开的甜美,不及鼻间涌上的酸意。
「还有鲜贝。」他长指轻弹,击破坚硬贝壳,也送到她嘴边。
「我吃甜檬就好,那是珍珠贝,我们通常舍不得吃它们……」她拈起藏於贝肉间的一颗暖金色小圆珠,约莫米粒大小。「我们豢养它们,它们为我们产美丽的金珠,我们以发丝为线,拿金珠串在发上。」
「像这样?」负屭握住她一缯细柔发丝,挑起其中一根,再取回躺在她掌心的致巧金珠,简单一个法术,金珠上穿出小孔,串进她的发间。
黑得墨亮的发,衬托金珠的色泽更显澄明,它散发微微星芒,镶在丝绸长发间闪耀,那光芒,同样落入他眼底,照映那抹淡笑。
「很好看。」他夸赞着,动手要挑开第二颗珍珠贝取金珠,鱼姬阻止了他。示范鮻族是如何不伤害珠贝而顺利开启它们。
她缓缓哼着一条曲儿,轻轻的,柔柔的,珍珠贝缓缓启壳,贝体蠕动,金珠就这麽露了出头,负屭挑出它来。
「这种事,我大哥也做得到。」用声音迷惑人,是大龙子的强项,蚌壳闻声开口,他已经司空见惯。
负屭重复以发串珠的动作,似乎觉得这是有趣的事儿。
「大龙子的嗓音,实属天籁。」
「男人的声音可以不用这麽酥麻没关系。」听了让人腿软,成何体统。
他专注在不同处的柔腻青丝上穿串或高或低的金珠,有些落在颊畔,有些嵌在颈侧,有些滑过白玉耳壳,迎潮舞弄,摇曳出艳绝美景,乌发丽人,风姿娉婷,金珠澄亮,锦上添花。
他的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灵巧。
「……我先前说了那些失礼之言,你不生气吗?」她在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不,情绪是有的,但并非她以为该有的愤怒,他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妆点她时的……乐此不疲。
「实话实说没有过错,不用管我听完之後有何感受。」负屭淡淡说道,回望她一脸困惑时,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强。」
她被调侃得脸儿微微窘红,当时的意图,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来。」而她,为这一体悟感到惆怅。
「我没有胡乱抛弃女人的恶习,特别是孱羸可怜又无法自保的荏弱丫头。」负屭刻意酸了霸占她心房的混帐家伙一句,冷冷轻嗤那人曾有过怎生恶劣行径。
她貌似无动於衷,只是眸色微黯,负屭不屑多提有关那家伙的任何事,点到为止,倒是将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续道出:「我若转身离开,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还在,与其走後几日又窝囊返回,甚至我赌气走人後,你遇上危险,我来不及救你,造成终生还憾,我又怎可能原谅自己——」
负屭眉宇闪过狰狞酸楚,一幕黑影在脑海间瞬间清晰又转暗,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黑影掠过什麽场景,但他仍是瞧见了,那是他想像出来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条鲛鲨咬得通体碎烂,血水混在海里,形成一片浅红残晖,美丽的双眼瞠着,却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条经脉,皆因这个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而蓦地绷紧,双瞳转为幽蓝色冰眸,激起难以言喻的嫌恶及……懊悔,光凭摹想,他就已经无法接受,更遑论当它成真时,他会有多恨自己的离去。
「负屭?你不舒服吗?你……」她可以由海潮传来的波动,感觉到负屭激荡起伏的情绪,他凛目抿眉,满脸痛楚难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抚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触到他,指掌已钳入他的拢握,久久不松放。
「我没事。」他不会让脑海中该死的想像成真,不会!望进她深幽美眸间,这念头更形强烈。绝对不会,管她心里是否有他,都改变不了他扞卫她的决心。
她不爱他,却不能阻止他爱她,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个人的爱情一定圆满,你爱的人也同样愿意爱你……
他将握进掌中的柔女敕小荑贴在自己颊侧,轻轻厮蹭,吁然轻叹: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回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着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贪求的希冀,一颗心几乎软化。要能让他说出这番低声下气的语句,得折损多少龙子至高的尊严,她何德何能,获得他的倾心。
「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吁叹说道。
「这辈子没有人敢骂我傻。」在她面前,他装不出多凶恶的嘴脸。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这般的可爱。
「你还骂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