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澈换好衣服吹干头发,因为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稍微走了一下神,走出房门来到客厅,却看见客厅里空无一人,矮几上放了杯还冒着白烟的咖啡。
他把咖啡拿起来啜了一口,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立刻走进弥漫着尚未散尽热气的浴室里,嫌恶地将嘴里那口廉价的、没有资格称为咖啡的东西吐在洗手槽里,冲掉。
即溶包……
他皱了皱眉,不可思议地盯着马克杯中的褐色液体,真不敢相信梁绽晴会端出杯三合一即溶咖啡给他,她只不过是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脑子就坏掉、品味就变差了吗?他为方才滑过舌尖的低俗味觉感到不可置信。
不过,浴室里怎么没看到刚才还在这儿玩水兼洗澡的梁绽晴与她女儿的身影?
她们人呢?
“叔叔,你为什么把那个吐掉?那是什么?”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女孩,用稚女敕柔软的童音,在韩澈的脚边问道。
他低头,看见小女孩仰望他的脸庞天真无邪,眼神灿亮得不可思议……是梁绽晴的女儿。
“那是咖啡。”他蹲体,与小女孩平视,她的脸颊粉女敕,红扑扑地就像颗小苹果,看起来十分讨人喜欢。
“那叔叔为什么要把咖啡吐掉?”小女孩又问。
“因为不好喝。”
“噢,不好喝啊……”小女孩突然低下头,仿佛正在认真地思考什么,随即高兴地道:“那叔叔要吃很好吃的鱼吗?玛麻跟谦谦要去洗院子前,有吃很好吃很好吃的鱼喔!”
韩澈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小女孩的头,柔声问道:“谦谦喜欢吃鱼?”
“最喜欢了!玛麻煮的鱼好好吃!”小女孩开心地回话,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咚咚咚跑去厨房。“玛麻,还有那个很好吃的鱼吗?可以给叔叔吃吗?”
闻言,在厨房里切水果的梁绽晴大惊失色,连忙抹了抹手跑到客厅。她不知道韩澈已经换好衣服,更没想到刚才明明还在玩玩具的谦谦已经去缠他了。
韩澈对吃食有多挑剔,她比谁都明白,怎么她只是想先切个水果给女儿吃,事情就发展成要把残羹剩肴给如王子般的韩澈吃的这种景况呢?
她来到韩澈身边,眸中的慌乱眼色只出现了一秒。
“我只有一般的家常菜,而且还是我们中午吃剩的,微波过后味道会更差,不合你胃口的。”梁绽晴说得十分镇定,保持冷静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别担心,韩澈一定会拒绝的。
“无妨。”韩澈耸了耸肩。
梁绽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居然说无妨……她太惊吓,这种心情就像要拿出菜脯干招待吃惯高级料理的日本天皇一样,她忍不住露出一丝懊恼神色。
韩澈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看进眼里,不禁暗自好笑,他认识的梁绽晴总是不疾不徐的,很显然她对自己的厨艺没有像对自己煮的咖啡一样有信心。
“噢……好吧!”梁绽晴听起来有点不情愿,她为什么得因为女儿随口的一句话弄食物给旧情人吃呢?
旧情人?她为这个跳出来的字眼震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韩澈英挺的五官一眼……或许这名词还太抬举自己了,韩激应该从没把她界定在情人范围里,即使他们上过床,而且这段关系还维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也一样。
韩澈对她无心,她并不是今天才知道,就像他明明是个聪明人,但他现在站在她的女儿眼前,却连试图打探小女孩的年纪都不想。
他不会想到谦谦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他总是无情地撇开每一个与她有交集的可能,对她漫不经心,甚至于她后来的婚礼对他而言都是全然的无动于衷。
她根本不用担心韩澈跟谦谦独处,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谦谦是他的小孩,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更何况,谦谦长得是跟她如此地相似,只除了那微微扬起的眼角有可能会稍微透露出一点秘密,但谦谦的五官还是大抵就像是照着她的样板刻的。
念及至此,梁绽晴突然觉得很气恼,不是对韩澈,而是对巧遇的他居然尚有一丝什么期盼的自己。她何必在意他?甚至担心他吃不惯家常菜?
“你先陪我女儿,我很快就好。”梁绽晴气闷地转进厨房,临走前又转头过来交代小女孩。“谦谦,我去帮叔叔热菜,你先陪叔叔喔!”
“好!”小女孩兴高采烈,拉了韩澈的手就走,俨然一副小主人的架势。“叔叔我们来堆积木,我会盖很高的房子喔!”
小女孩完全不怕生,笑得既单纯又美好,韩澈十分、十分地喜欢她。
严格来说,应该说是他非常地喜爱孩子,他有一个小他十岁的妹妹,他国中时,妹妹才三岁,他还记得妹妹摇摇晃晃跟自己讨抱的可爱模样有多么让人喜欢。
方才,若不是小女孩灿亮的笑容与邀请,他相信自己绝不会走进梁绽晴的屋子,更不会在这里待那么久,甚至现在还要留下来叨扰一顿饭。
“叔叔盖的房子好高喔!会倒吗?”谦谦一脸敬佩地看着韩澈用积木三两下堆叠起来的高楼。
“当然不会。”韩澈笑道。“谦谦盖得也很高,会倒吗?”他伸出食指做出要推倒小女孩堆的城堡的样子。
“不行!”谦谦大笑,张开双臀想环住自己的城堡,一个冲力让她往前倒去,整个人扑倒在自己堆的城堡落下的积木堆里。
韩澈想抓住她时已经来不及了,小女孩整个人很滑稽的扑在一堆泡棉积木上。
她抬头,哈哈笑,好开心地说道:“我把城堡压扁了!我是巨人谦谦!”
韩澈因着她开怀的笑容一起朗声笑了。
梁绽晴从厨房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心头忍不住一紧……韩澈总是这样,他只有在面对小动物或是小孩时才能如此真心不设防,回想起她初次窥见他的温柔时,也是因为玛露……停!她不要再想到过去的任何事情了!她在脑中喝止自己。
“可以吃饭了。”梁绽晴走到韩澈身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地指了指饭厅。
她不看他,正如同韩澈也不时回避她的眼光一样。
“叔叔吃完饭再来陪我玩,谦谦在这里等叔叔。”谦谦朝韩澈说完,咚咚咚又跑去房间拿了几本故事书出来放在梁绽晴手上。
“玛麻先念故事给我听,我要一边吃水果一边听。”
对喔,她张罗了韩澈的吃食之后就忘了原本要端出来给谦谦吃的水果了……梁绽晴猛然被提醒,又走回厨房拿。
为什么韩澈来了,她就又开始感觉自己像女仆了呢?过了这么多年,她的气势一样没长进。
“谦谦好乖,谦谦叫什么名字?”韩澈又蹲下来,忍不住问起这么讨他欢心的小女孩。
梁绽晴从厨房端着水果盘走出来,刚好听见韩澈的问句,手指头不禁颤了颤,差点拿不住盘子,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女儿稚女敕的童音就先回话了。
“我叫馥谦,玛麻都叫我谦谦。”
傅谦?好中性的名字,韩澈心想。
当然了,小女孩的父亲叫傅纪宸,谦谦当然姓傅……他在期待什么?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是如此希望谦谦是梁绽晴与他的小孩,韩澈心头一凛,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挥去,他不该这么龌龊。
梁绽晴已经结婚了,这里是她与另一个男人的家,谦谦再可爱,也是她与别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心里郑重提醒自己。
而听见小女孩回答的梁绽晴将水果盘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韩澈只顾着和小女孩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那叔叔呢?叔叔叫什么名字?”谦谦忽然想起,眨着大眼睛问道。
“我叫韩澈。”唯恐小女孩没听清楚似地,韩澈又强调了一次。“韩澈。”
“韩澈?韩澈?”小女孩看起来很疑惑,又喃喃念了韩澈的名字好几次,然后抬头朝他笑道:“跟把拔——”
“跟把拔一样会盖很高的房子,你记对了,你好棒!”梁绽晴接口,打断了小女孩,顺势称赞了她几句,一把抱起她坐在沙发上。
韩澈微微眯起眼,望着梁绽晴的眼色里充满审视。为什么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四岁的孩子,竟会知道他跟父亲一样是建筑师?
梁绽晴对他这种审慎打量、左右思忖的神色太熟悉了。
她朝他嫣然一笑,解答他疑问的语气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
“纪宸常常在家里聊起建筑师朋友的事,我们前阵子还带谦谦一起去参观过郊区那座陶瓷博物馆……谦谦好棒对不对?知道叔叔跟把拔一样会盖好高的房子。”
梁绽晴低头吻了小女孩脸颊一口,用叉子叉起一片苹果喂进谦谦嘴里,又抬头向韩澈说道:“好了,你快去吃饭吧,等等饭菜又凉了。”
韩澈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往饭厅走。
只有梁绽晴知道自己拿着叉子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她是那么的期望他发现,却又害怕他知道……
“玛麻先念这本。”谦谦对于母亲复杂的心思当然浑然无所觉,她挑了一本故事书放在梁绽晴膝上,嘴里还咬着苹果,说起话来唏哩呼噜的。
“好。”梁绽晴摊开故事书,翻到第一页,玛露也不知道何时跳出来,蹭过来梁绽晴脚边。
韩澈用完餐之后回到客厅,看见的便是一个小女孩窝在妈妈怀中听故事听到睡着,白足黑猫也蹭在女主人脚边睡觉的光景。
好久没看见玛露了,它还是一样喜欢先观察一阵再跳出来……韩澈不禁失笑,他又从玛露那里过关,变成一个没有威胁性的人了吗?
韩澈想走近,去模一模玛露的黑毛是不是像他记忆中的一样柔顺,已经举起的脚步却在看见梁绽晴脸上的表情时停住。
阳光从梁绽晴身后的那道窗洒入,她安坐在一个金黄色的静谧氛围里,身旁的空气仿佛都停止流动,她看着孩子沉静睡颜的表情充满纯粹的爱恋。
有一股麻麻涩涩的感受从韩澈心里流淌而过。
他讶异自己竟然记得她如此胶着缱绻的目光,她眸底的灿亮星芒,总是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风景。
曾经,这么深刻且温柔的目光,是她凝视着他的眼光,而如今,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孩子,再没有映着他的倒影。
原来,他跟梁绽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如此遥远……
梁绽晴察觉到韩澈投射而来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困窘不安,她朝他扯唇笑了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站起来将谦谦抱进卧房里,开了冷气将女儿安置在床上睡,盖上被子。
一股动力驱策韩澈跟在她后头,斜倚在卧室门框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心头的感受很复杂,说不上自己此时真正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感叹时光飞逝,曾拥在怀中的小女人已经俨然成为一个母亲?是庆幸梁绽晴母女俩似乎过得十分幸福,不需要他挂心?还是……也有那么一丁点嫉妒傅纪宸,嫉妒他不管在外工作得多倦多累,回到家时都能看见他的妻、他的女儿,编织而成的一幅如此美好的风景?
曾几何时,他居然也开始想望起这份属于平凡家庭的温暖?
韩澈不禁又在心里嘲讽起今天反常的自己,然后,他看见梁绽晴拿了个大袋子走进浴室里,将他刚才换下来的衣物放进去,递到他眼前。
韩澈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接过梁绽晴递来的提袋……的确,她现在已经不适合再为别的男人洗衣服了。
韩澈心头一紧,突然涌上了一股难言的酸涩,他看了看腕表,忽略心中那份突如其来的难受,回身向外走,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我要走了,得回去开会。”他的语气清淡得不见情绪。
“嗯。”梁绽晴轻应了声,送韩澈走到门口。
要离开之前,韩澈突然转身对她说道:“恭喜。”
“恭喜什么?”梁绽晴愣了愣。
“纪宸得了奖。”韩澈望着她的眼神深邃幽远。
“嗯,他很努力。”梁绽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心虚,坦白说,她并不知道傅纪宸最近在做些什么。
“等他手上这件案子忙完,再回台湾要好几个月后了吧?”
韩澈弯身穿好鞋子之后问道。
“嗯。”
“再见。”
“慢走。”
梁绽晴看着大门在她眼前合上,听见韩澈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没有了谦谦,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竟是如此客套疏离……梁绽晴再次觉得心被挖空了一块,上次有这种感受,是什么时候呢?
她陷入片刻失神。
而后她像个机械人一样,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子里,将放在衣柜最底层的,韩澈第一次到她租的小套房时换下来、她一直找理由没有还他的衣服拿出来,放在眼前。
刚才忘记一起还给他了……
她看着韩澈的衣服,一时之间有太多回忆跳上心头。
谦谦、傅谦、馥谦……其实,谦谦的名字叫做梁馥谦。
她只是需要一个婚礼、一个结婚登记,来告诉辛苦扶养她长大、观念守旧的养父母,她并没有败坏他们的门风,她并不是未婚生子。
于是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就找上一直苦苦追求她的同事傅纪宸帮忙,一起扮演她称职且完美的丈夫,一起告诉她的养父母,他们即将结婚,而现在小孩能够从母姓,她的丈夫很乐意她这么做。
梁绽晴的养父母对于这件事情当然欣然接受。
其实……梁绽晴知道,傅纪宸对她,是真的有情的。
他说他从大学时代起就看着她,于是他拿到建筑师执照之后,就跟她进了同一间公司,正如同她当年盲目地追随着韩澈的脚步一样。
他们并不是潦潦草草地假结婚就算,他是真的带她去见了父母,为她风光办了场婚礼,就连她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傅纪宸给的。
他只淡淡地跟她说,他一直缠绵病榻的父亲时日无多,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他结婚,他们两人正好都需要一场婚礼,而他很乐意当她的丈夫。
但其实梁绽晴知道……傅纪宸只是想守着一个在她身旁、等待她爱上他的机会,就像她当初死心眼想守着韩澈的原因一样。
他是这么的傻……直到他遇上了能出国发展的契机,她才终于说服了他放下她,瞒着她的养父母,先到户政事务所去,简单地办了离婚手续。
当然,为了避免她的养父母起疑,她的身份证迟迟没有去换证,就一直让傅纪宸的名字挂在她的配偶栏上。
他们两人仍然偶有联络,只是近年来,傅纪宸在国外的事务太过繁重,几乎不曾回过台湾……而谦谦,在她满周岁之前,虽然还有见过这个“爸爸”几次,之后便随着与傅纪宸的分隔两地,再也没有与他见过面了。
谦谦不记得傅纪宸,“父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一知半解的名词。
明明,这几年来忙着女儿与家务,早就没有多余的心思缅怀过去曾经历过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爱韩澈,心头纵使有些遗憾与惆怅,但应该也是无恨无爱、无悲无喜……可是为什么当他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心就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回忆太沉重,梁绽晴将自己的脸彻彻底底地埋进韩澈的衣服里……她想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上次,有这种心被掏空的感受,是什么时候呢?
其实,梁绽晴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当她在验孕棒上看到那代表怀孕的两条线的时候……
***
“玛麻,我不想去上学。”还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慵懒地揉着眼睛,明明还没醒,却已经开始向母亲抗议。
梁绽晴一边帮谦谦换衣服,一边柔声问道。“不想去上学呀?为什么呢?学校不是有很多老师跟小朋友可以陪你玩吗?”
谦谦今年已经三足岁,她最近开始让她去幼稚园试读小班。
其实她也隐约觉得现在让谦谦去上学还太早了,但这却是她情非得已之下,不得不作的决定。
她本来都是接一些翻译社的稿子回家,利用谦谦晚上睡觉的时间工作,但是随着谦谦长大,睡眠时间越来越短,晚上要趁女儿睡觉时才能爬起来工作的劳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
像她现在,不,是从昨晚,就又开始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喉咙开始发痒咳嗽,还有点鼻水……这已经是她这个月以来,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挂病号了。
梁绽晴算过,她现在让谦谦去上学的话,白天那段时间多接稿的稿酬,除了应付谦谦幼稚园的学费之外,再应付她们两人的生活开销,会比现在的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
身为一个没有后援、有着经济压力的单亲妈妈,她只能勉为其难的选择其中一个最好的方法。
“我想在家里跟玛麻一起。”谦谦蹭进母亲怀里,浓浓的撒娇口吻已经开始有点哽咽。
“玛麻要在家里工作赚钱呀,才能买你喜欢吃的东西给你吃呀!咳!乖,谦谦赶快把衣服穿好,等你下课,玛麻就去学校接你。”
梁绽晴清了清喉咙,点了点小女孩因为想哭而红通通的鼻子。
糟了,她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或许还有点发烧,希望不要传染给谦谦才好,梁绽晴想。
“那玛麻陪我去学校……”小女孩犹自在不情愿地赖皮。
“那这样好了,这个玛麻做的、你好喜欢的小熊让你带去学校,你看到小熊就像看到玛麻在旁边陪你一样好不好?咳咳!”
梁绽晴一边咳嗽,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个手缝的,只比她的掌心稍微大一点的布制小熊,放进谦谦手里。
这个小熊她好喜欢的,背后还有拉链可以放点小东西,谦谦向她讨了几次她都没有给,希望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布制小熊能发挥它的最大效用,让小女孩顺利去上学。
谦谦眨着灵活大眼,紧紧地盯着掌中小熊瞧,像是在仔细思考这桩交易划不划算一样。
她挑眉的样子和韩澈如出一辙,梁绽晴望着女儿认真思忖的表情,心头一紧,又心疼又好笑。
终于,小女孩作了一个重大决定,以一个再认真严肃不过的口吻说道:“好,小熊代替玛麻陪谦谦去学校上课,但是把拔的那个圆圈圈也要一起!放在小熊里面!”谦谦又郑重补充了一句。
把拔的圆圈圈?梁绽晴闻言一愣,一时之间没搞懂女儿在说什么。
“就是那个啊,上次我们去看把拔盖的那个好漂亮的房子的时侯买的啊,那个亮晶晶的圆圈圈啊!”小女孩很贴心地解释给妈妈听。
“噢噢,我知道了。”梁绽晴起身,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钥匙圈,在谦谦眼前晃了晃,问道:“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把拔的房子也要一起!”谦谦接过钥匙圈,拉开布制小熊背后的拉链,小心翼翼且珍爱无比地将圆形的钥匙圈放进去。
梁绽晴看着女儿的雀跃,心头免不了飘过一丝惆怅。
上次,她临时起意,带谦谦去韩澈盖好的那间……她帮他画图,后来得了首奖的陶瓷博物馆玩了一趟,临走时买了这个上面有博物馆外观图样的钥匙圈给谦谦,跟她说这是把拔盖的房子。
谦谦高兴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的把拔好棒.盖的房子好高又好漂亮,甚至连当晚作梦都在笑。
以往,谦谦每回问起她:“把拔呢?”
梁绽晴总是回答她:“把拔在很远的地方盖房子,谦谦的把拔很棒,会盖很高很高的房子。”
这是一个当谦谦偶尔需要跟她一起回养父母家,面对外公外婆时,绝不会出错的官方回答。
而谦谦现在才三岁,什么事情都还正在懵懵懂懂,对把拔的定义也是一知半解,她能继续这样瞒骗女儿到何时呢?
有一天,谦谦也许会被同学笑说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我的把拨在很远的地方盖房子,我的把拔很棒,会盖很高很高的房子”吗?
每每想到这些谦谦成长过程中或许会面对到的困难,梁绽晴就会很怀疑这个独立扶养女儿,当单亲妈妈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她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愈来愈重了……
“玛麻。”谦谦突然摇了摇梁绽晴的手,唤她。
“嗯?什么事?”梁绽晴又开始一阵剧烈咳嗽。
“韩澈叔叔是把拔吗?”
“谦谦为什么这么问?”一阵寒意突然从梁绽晴的头顶透到脚底。
“因为玛麻说把拔的名字叫做韩澈呀,跟叔叔一样耶!而且你说叔叔也会盖很高的房子。”谦谦回答得很天真。
“不是,韩澈叔叔不是把拔,他们只是名字一样,就像我们上次去公园玩,也有别的小朋友跟你一样叫谦谦呀!”梁绽晴唇边浮起一朵笑,吻了吻女儿的额头,说得既温柔且坚定。
她开始后悔自己曾经告诉过谦谦父亲姓名的这件事了。
“噢……”小女孩怪异地盯着妈妈好一会儿,而后回答得有点失望。
“谦谦,这件事情,是秘密喔!如果下次再看到韩澈叔叔,你不能跟他说,他的名字跟把拔一样喔!”梁绽晴看着女儿失望的神情,开口补充道。
“为什么?”不懂。
“因为韩澈叔叔不喜欢有人跟他叫一样的名字,他如果知道了,会很难过的,所以我们不要让他难过,知道吗?”
“噢,好,我知道了,谦谦不说,嘘,是秘密。”谦谦一口答应,笑得好可爱。她不要韩澈叔叔难过,韩澈叔叔会堆好高的城堡,好棒的。
“好了,走吧,谦谦,我们去刷牙洗脸,要准备出发喽!咳!”梁绽晴选择飞快地结束这个话题。反正,那天会遇上韩澈也只是偶然间的萍水相逢,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绝对不会再有这么凑巧的事……不会有的。
她笑自己的多虑。
直到送完谦谦去学校,在自家门口发现韩澈的身影前,梁绽晴都还是这么想的。
她又咳了几声,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站在她家门口前的人是韩澈吗?还是因为感冒出现的幻觉?她的头的确是愈来愈重,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模糊了没错……
于是她又朝着那道高大伟岸、英姿焕发的身影走近了几步。
韩澈直到此时才发现梁绽晴的接近,他来到她身前,问道:
“谦谦呢?”
“谦谦?谦谦去上学了,我刚从幼稚园回来。”对,韩澈会出现当然是只有可能来找谦谦的,难道还会是来找她的吗?梁绽晴为自己方才跳上的荒谬念头失笑。
“上学?”韩澈冷淡挑眉,显然对她那么早将孩子送去学校的决定感到十分不以为然。
谦谦才几岁?三岁?四岁?他对小孩的年纪没有太多概念,他只觉得孩子应该在母亲身旁多待几年,不该像他自己的童年一样过得那么孤独且寂寞。
梁绽晴没有发现他语气中的轻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十分的不舒服,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你来这里……有事吗?咳——”梁绽晴问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狂咳。
鬣韩澈因她的咳嗽略微拧了拧眉,将一个提袋搁在她手里。
“这是什么?”梁绽晴纳闷地瞪着韩澈交给她的东西。
“我怕谦谦在等我的糖果。”韩澈说话的声音平滑如丝,听起来毫无表情。
他要巡视的工地就在附近,他并不是特意为了她们母女绕过来,他并不需要感到心虚,但他现在却忍不住暗自打量起梁绽晴的神色。
她刚才那几声咳嗽听起来有很浓重的痰音,脸色甚至还泛着一股不正常的艳红……她生病了吗?发烧了?
糖果?糖果?噢噢,梁绽晴终于想起,那天在院子里时,谦谦说要韩澈把自己头发吹干,才能去上班赚钱买糖果给她吃的对话。
韩澈果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即使对象是孩子,即使他有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意味,也一样无法撼动他想遵守承诺的决心。
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的承诺,她又开始自嘲起自己冒出来的念头了。
“噢噢,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告诉谦谦。”梁绽晴这时才向韩澈浅浅地扯出一抹礼貌的微笑。
“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进去了,再见。”梁绽晴向韩澈简短道别,才拿出钥匙开门,一阵突然而来的无力感让她掌中钥匙掉落在地。她眼角余光看见韩澈往这里走过来了几步,正要弯身帮她捡钥匙——
“不用不用,我自己——”她急忙也跟着蹲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连脚步都站不稳,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你是怎么回事?”他语气里透着担心。
梁绽晴看着眼前韩澈的视线十分模糊,她真的病得很厉害,否则,为什么她会觉得一向优雅从容的王子此时为了她这个生病的女仆显得慌张呢?
她觉得这个念头好傻,笑了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韩澈的大掌就抚上她额头。
这么烫……真的病了……韩澈捡起地上的钥匙,帮她开门。
“谢谢,我自己进去就好……啊?澈?”梁绽晴忽然被凌空抱起,慌张地攀住他的脖子之后,不禁月兑口唤出他的名字。
韩澈没有理她,完全没有考虑到此举是否得宜,只是迳自推开了大门,往屋内走。
“澈,放我下来,我真的可以自己进去。”她虚弱且没说服力地在韩澈耳边一再重申。
可恶,他身上居然还是这个她熟悉的古龙水味……她将自己靠在他肩头,无法阻止这曾深深迷恋过的香气蛊惑她心神。
梁绽晴感觉到韩澈用一个十分轻柔的动作将她放到卧室大床上。
“睡一下,别动。”韩澈简单一句话制止了她想下床的动作,而后从床畔离开。
梁绽晴听见韩澈打电话吩咐人找了医生来。
她想拒绝他,可是头好痛、声音好哑,她明明有发出声音跟他说不用,可是韩澈好像没听见,他只是从浴室里拧了条毛巾出来,放在她的额头上。
好凉……梁绽晴觉得自己的眼皮好重……
韩澈的电话一直进来,她无意识地听着他好听的、交代公事的嗓音在房内回荡,她居然在此时想起他以前在她耳畔的每一句轻喃。
好累……她真的好累了……头好痛……就睡一下吧,一下就好……
梁绽晴软软地垂下长睫,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