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度七。
梁绽晴真的发烧了,而且还病得很厉害。
她睡得十分不安稳,辗转反侧,说了很多韩澈听不清楚的梦话。
韩澈请了熟识的医生到她家里来外诊,电话交代了好几通公事,电脑视讯了个会议,信件收发了几封重要的E-mail,将既定的行程交托给特别助理方守人之后,难得地偷到一个短暂的闲暇下午时光。
他应付完繁琐的公事,坐在梁绽晴的床沿,看着她因为退了烧,终于平稳下来,不再呓语的睡颜,心头的感受依然十分复杂。
韩澈正在慎重思考,究竟应该不应该拨电话给远在异乡的傅纪宸,告诉他,他的妻子病了的这件事。
直觉告诉他,梁绽晴跟傅纪宸的婚姻有些不对劲。
方才,他因为找了医生来出诊,意思性地从梁绽晴的包包里翻出了健保卡,帮她简单填了些资料,将健保卡给随行的护士带回去做病历建档,以便她下次若还需要回诊,院方能顺利找到她这次就医的资料。
结果,传回来的消息是梁绽晴的健保已经中断了两年。
依他所知,傅纪宸在国外发展得不错,收入即使因为应付在国外生活的庞大开支不算优渥,至少也能提供妻女一个衣食无虞的小康生活,就算再怎么忙碌健忘,也不可能会让自己妻子的健保断保了两年。
这件事并不寻常,出于一个韩澈自己也不懂的理由,他像个在老公衬衫上寻找口红印的妒妇一样,在梁绽晴家里翻箱倒柜。
首先,他打开了几个衣橱跟鞋柜,然后发现这间房子里连一支刮胡刀或是一件男人的衬衫跟西装裤都没有……就算傅纪宸极少回台湾,应该也不至于处理到这种潇洒得连一只袜子一双鞋子都不留的地步。
而梁绽晴的存折里,除了每个月都有一笔来自某间小有名气的翻译社,接近一万元左右的汇款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收入。
傅纪宸没有给她生活费,但他刚才请方守人去地政事务所,用梁绽晴这间房子的门牌调阅这里的土地建物誊本,这间房子又的确是登记在傅纪宸名下没错……他们是离婚了吗?
韩澈无法肯定,于是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去翻了梁绽晴的身份证,身份证背后的配偶栏上却又仍然诡异地还写着傅纪宸的名字。
假若他们没有离婚,那么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梁绽晴一个月就靠这一点钱养活自己和女儿吗?
他随手打开了她几个衣柜,她的衣服少得可怜,而且几乎都还是几年前穿的那几套;而谦谦的衣服,看起来也像是好几个孩子转换穿了几手,衣料洗得薄到不能再薄的那种,甚至有几件衣服上面的毛球粗糙到韩澈简直觉得那会刮伤孩子细致的皮肤。
韩澈突然觉得很恼怒,刚才医生提到说梁绽晴是积劳成疾,只要稍微一松懈,所有平时用意志力压下来的症状就会全部反扑而上,这就是她送完谦谦去上学,回到家门口才严重到快要昏倒的原因吗?
为什么傅纪宸会让她过这种生活?如果当初他知道傅纪宸会这么对待她……
他……他……他什么?韩澈的念头蓦然停住。
以前,他跟梁绽晴交往时,他从来都没有给过她什么,物质享受、真心、承诺,或是任何对婚姻的憧憬与对未来的蓝图,通通都没有,而现在,在她已经成为别人妻子的此时,他究竟想要名不正言不顺地为她付出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可笑,梁绽晴曾经告诉过他她想结婚、她想要孩子,是他恍若未闻置之不理,甚至用最残忍决绝的方式将她推开。
那夜过后,梁绽晴用最快的速度离职,将他送她的那组咖啡器材清洗好,用快递寄回到事务所给他。
过了几天,他辗转从同事的口中听见了她搬出她租的那间小套房的消息,然后,最后让他窥知她动向的,就是傅纪宸给他的那张与梁绽晴的喜帖。
其实,梁绽晴真正地从他生活里离开之后,这些年来他想起过她的次数寥寥无几,为什么他现在却会为了她的生活过得不好而感到心疼?
一阵心烦意乱,韩澈想走,却又放心不下梁绽晴,他回到她的床沿坐下,轻叹了口气,将眼光停留在她的病容之上,心莫名地揪紧。
他为她拨开几缕因微汗服贴在颊边的发丝,大掌忍不住轻抚她脸颊,他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温柔。
梁绽晴感觉到颊边温热的轻触,掀动了几下睫毛,醒了。
韩澈迅速地收回手,从她床沿退开。
梁绽晴蒙朦胧胧地睁开眼,在韩澈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同时,涣散的意识全部回笼。
她睡了一会儿,身体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恍惚之间,她似乎有印象医生来过,有人拿了温水来,扶起她的身体要她吃药……是韩澈?
梁绽晴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想到刚才可能有的近距离接触,突然觉得脸很热,但,停!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睡了多久?现在几点了?”她问那个站在他床边不只站得像雕像,脸上的表情也冷得像石头的男人。他看起来十分不悦,她不懂他的怒气为何而来,但是她并不想关心。
韩澈冷眉一挑,问道:“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跟傅纪宸之间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梁绽晴迎视他的眼,从容不迫,无所畏惧,她知道她表现越镇定,情况对她越有利。
“为什么你连健保费都付不起?”
梁绽晴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发冷,但她却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朝他笑了笑。“我想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韩执行长,这是我的家务事。”
很好,韩澈脸上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变得更为冷冽,室温顿时骤降了好几度,他双眸紧盯着她,抿唇,不语。
梁绽晴无视于他的不快,拿起床边闹钟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三点,她拉开被子就要下床。
“去哪儿?”韩澈皱眉,拦住她想下床的动作。
“去幼稚园接小孩。”梁绽晴想到她的翻译稿进度被一下午的睡眠耽误了,但现在更重要的是,今天是谦谦第一次在幼稚园读整天,她答应女儿会早一点去接她的。
她穿好拖鞋,站起身,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脚步踉跄。
韩澈很快地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眉头皱得比方才更紧。
梁绽晴朝他微乎其微的担忧神色笑了笑,拍掉他抓着她的手,不喜欢他任何会为她带来心跳的碰触。
她云淡风轻地说。“没事的,只是刚站起来的力道太猛。”
“幼稚园在哪儿?我让守人去接她。”梁绽晴方才拨开他手时,眼底那瞬间出现的冷淡疏离竟然让韩澈心里有些难受。
“不了,谦谦没见过守人,她很怕生的,我真的可以自己去接。”梁绽晴礼貌地微笑拒绝。
方守人她自然是认识的,她从前还在韩氏建筑工作时,方守人就已经是韩仲谦的特别助理了,她只是有点意外韩澈会沿用父亲的贴身助理直到现在。
“那么我去。”韩澈随便一个力道就把梁绽晴按回床边坐下。
“不用,我——”梁绽晴还想拒绝,就被一个冰冷且强硬到不行的口吻打断。
“幼稚园地址给我。”
“我——”
“给我。”
“真的不——”
“躺回去,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韩澈下了最后通牒。
“……”梁绽晴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乖乖拿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份幼稚园招生简章给韩澈……那上面当然有幼稚园的地址。
直到韩澈离开之后,她才想到应该打个电话过去给幼稚园,告诉老师她今天会请一个西装笔挺,好看得不像话,性格又恶劣到不行的男人去接谦谦的。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已经是一个母亲,气势还是永远输了他一大截呢?
于是梁绽晴简单知会了幼稚园老师之后,将电话挂上,她拉高薄被掩住脸,将无能为力的自己埋进被子制造出来的黑暗里。
韩澈也许并不想结婚生小孩,但她知道他是很喜欢孩子的,他应该拿谦谦有办法……而且,谦谦好像也很喜欢他……只是,谦谦应该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韩澈会试着从谦谦那里打探些什么吗?
胡思乱想,越想越忐忑,一直躲在被子里的梁绽晴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于是她随手拿了件挂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披在肩上,下床,决定站在家门口等女儿,和那个身为女儿父亲的男人回来。
而她才走出家门,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孩子的笑语声从巷口传来,她左右张望了会儿,不多久就看见谦谦,坐在韩澈的肩头上,兴高采烈地在发现妈妈的身影之后,朝她欢呼——
“玛麻!你看你看!我好高!谦谦好高!”谦谦兴奋地简直像在尖叫,小手还不停地挥舞比划着。韩澈叔叔好高,她坐在他肩头,碰得到好高的树叶耶!
梁绽晴忽然觉得头很痛,韩澈与谦谦两人才见第二次面,也不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相处得这么融洽吧?
“谦谦好乖,要扶好喔,才不会掉下来!”她走过去,朝女儿笑了笑,随口说了句,然后想将韩澈手上拎着的谦谦的书包接过来。
已经麻烦韩澈去接女儿了,不好意思再让他提谦谦的东西了。
“咳……”她又开始咳嗽了。
“进去。“韩澈淡淡地扫了梁绽晴一眼,刚才还跟孩子笑闹着的人好像不是他似地随即换了一张脸。谁让她下床,还站在这里吹风的?她不久前才病到快昏倒,瞧!马上又咳起来了。
“……”梁绽晴不想在谦谦面前与他争辩,反正争到后来一定也是她输。
她维持沉默,悻悻然地推开大门,往玄关处走,而后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韩澈道:“你没开车?”他为什么是带谦谦走路回来的?
韩澈在玄关处放下小女孩。“我车上没儿童汽车安全座椅,走路安全点。”
“喔。”真是标准的、一板一眼且心思缜密的韩澈会给的答案。梁绽晴弯体为谦谦月兑鞋子。
“玛麻,我肚子好饿。”谦谦突然可怜兮兮地看着梁绽晴说。
“肚子饿?为什么?今天老师没有给你吃点心吗?”梁绽晴纳闷地问,这时间幼稚园应该刚给过点心,不过更纳闷的是,她看见韩澈居然也月兑了鞋子走进屋里来。
她怪异地瞅了韩澈一眼,他不用回去上班吗?
“老师有给我喝绿豆汤,可是我偷偷跑去厕所吐掉了。”谦谦眨着无辜大眼说。
“吐掉?为什么?”梁绽晴讶异地盯着女儿瞧。
“因为不好喝。”谦谦转头看着韩澈,笑得天真烂漫又可爱。“跟韩澈叔叔一样把咖啡吐掉。”
“咳咳……”梁绽晴咳得更厉害了,她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天韩澈把她冲给他的即溶包咖啡吐掉,刚好当了谦谦的坏榜样。
她若有似无地转头瞥了教坏孩子的凶手一眼,他站在那里神色自若,毫无愧色,眼底居然还有抹显而易见的笑意……
算了,跟韩澈说也是说不通的,他也许还会理直气壮地回她说,不好吃的东西当然要吐掉之类的鬼话。
“谦谦先去洗手,玛麻去煮饭给你吃。”等韩澈走了之后再来教育谦谦吧,眼前先解决女儿的饥锇比较要紧,梁绽晴打发完女儿去洗手,回身就要往厨房里走。
韩澈忽而一把攫住她臂膀,粱绽晴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抬眼望着他的眸里盈满不解。
“回房去休息。”韩澈将大掌抚上她额头确认她额上温度,她的烧似乎退了,精神看起来好多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今天为梁绽晴做得太多,但他目前还不想深究自己如此反常的原因。
“我已经好多了,谦谦饿了,我得去煮饭。”梁绽晴拿开韩澈放在自已额头上的手,朝他微笑,礼貌得体,并且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叫了外烩。”
“什么?”梁绽晴还没听懂,门铃就响了。
她走过去开门,然后接下来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很快地让她明白了韩澈口中说的外烩是什么——
几名厨师打扮的男人,带着高级的食材与锅具器皿,预备在她家的厨房里大展身手,用最短的时间变出最豪华的一桌料理。
“……”梁绽晴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一句阻止或拒绝的话,韩澈就自作主张地将他们引进厨房。
“玛麻,他们是谁?”谦谦咚咚咚地跳过来问梁绽晴,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
“他们是厨师,是很会煮饭的人。”梁绽晴傻傻地回答谦谦的问题,然后觉得自己的头很痛……
韩澈居然还优雅地从厨房里转出来,自在地在她的客厅沙发上坐下,还好整以暇地接了几通公事上的电活,简直就像他是这里的国王一样。
梁绽晴越想越觉得气恼,她想冲上前去质问韩激他究竟在搞什么,但她又不想在女儿面前大发雷霆,所有想问他的问题都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现在是怎样?他有班不去上,在这里想当一个普渡众生的大好人吗?韩澈要是真有那么好心,从前为什么要对她那么无情?
“那好多厨师叔叔来我们家干么?”谦谦又问。
来我们家耀武扬威的。梁绽晴真想这么回答。
“他们是我的朋友,来煮饭给谦谦吃的,他们会煮得很好吃,不会让谦谦想吐掉。”韩澈走过来,蹲子与谦谦平视,宠爱地模了模她头顶,很有善心地解决了梁绽晴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困窘。
“好棒喔!谢谢韩澈叔叔,谦谦好饿。”小女孩张手拥抱韩澈,还在他脸颊甜甜蜜蜜地吻了一口。
“好了,谦谦先去玩玩具等吃饭好不好?厨师叔叔们等等就煮好了。”梁绽晴觉得自己的头痛不全然是因为感冒,她现在只想尽快打发女儿,好让自己能跟韩澈理论。
“好。”小女孩开心地跳到放着好多玩具的那间房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用回去上班吗?”梁绽晴尽量使自己的口气不要显得那么气急败坏。
“这不应该是对一个帮了你这么多忙的人的语气。”韩澈淡淡地望进她眼底。
很好,她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一丝真正的情绪,他一向不喜欢别人防守得比自己更彻底,尤其是梁绽晴。
梁绽晴望着韩澈的眼色沉默了会儿,回想起他们稍早时在她房里的对谈……
“是因为我说了不要你管我的家务事,你就下定决心连我跟女儿的一顿饭都要干涉吗?”韩执行长?家务事?这是令他不快的关键字吗?
这算什么?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有什么理由大刺刺地坐在她家里?还理直气壮地为她与女儿张罗吃食?她并不恨他当年如何对她,她只是觉得他并不应该跨过那道客套有礼的藩篱,想踏进她与女儿的小小世界。
他们只是一对不经意相遇的老朋友、旧同事,就这样。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同情你病了还得煮饭。”韩澈望着她少有的气恼,回答得不咸不淡地。他可是在她还睡着时就安排好了,并没有她猜想得那么小心眼。
他话才说完,不知道何时从哪儿跳出来的玛露,居然在他左右附近张望了一阵之后,跳上沙发,窝到他大腿边蹭了会儿,眯眼,一脸舒服地想睡觉的样子。
“……”梁绽晴没好气地看了玛露一眼,她养了这么多年的猫居然这么轻易就在阵前倒戈了。“不管你是同情还是怎样,你都不能随便这样干预别人的生活,你至少得问过我的——”
“韩澈叔叔,你不是说要帮我做一个好大的飞机吗?我们一起,用这个做!”
谦谦兴高采烈地,从房里拿着一堆乐高积木跳出来,打断了梁绽晴对韩澈的抗议。
“好。”韩澈站起身子,接过谦谦手里的积木,和谦谦一起在客厅里铺着巧拼地毯的游戏区块坐下。
“……”搞什么鬼?梁绽晴这下彻底地无言了。
她的厨房里是一堆戴着高帽子,完全与她是不同次元的六星级饭店大厨,而她的猫跟她的女儿抛下她,跑去缠着一个趾高气昂,她完全弄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既幼稚又傲慢的男人。
她不过才生了一场病,这世界就已经风云变色,被外星人统治了吗?
梁绽晴觉得自己病得越来越重了……这波感冒病毒,真是来得让她措手不及……
***
韩澈双手负在身后,站在办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台北城下的车水马龙。
这几年,他顺利地站上了韩氏建筑的最高位,在商场上打了一场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胜仗。汲汲营营地这么耕耘下来,韩氏建筑的身价跟从前相比,已不可同曰而语。
而他现在所处的高处,曾经是一个他渴求到近乎偏执的位置,但为什么当他应该感到意气风发的此时,他望着窗外那些缤纷街景,心中却只感到空虚与惆怅?
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他却无法真正地看明白。
韩澈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他真的不懂,就像他不明白,他今早破天荒地把所有的行程都排开,居然只为了现在在办公室里等待梁绽晴?
其实,他一点也不意外梁绽晴会来找他,甚至,她还比他预期中的晚了几天才出现。
但是,当秘书昨天通报他说有位梁小姐来电,要求与他见面时,他心底居然有股难掩的期待……他究竟在做什么啊?
就算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梁绽晴旧情难忘,她都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他也不该对她有任何非分的逦想。
更何况,他对她从没有情,从何而来的“旧情”,从何而来的“难忘”?
他觉得心中那份细微的骚动,真是来得莫名其妙。
“执行长,梁小姐到了。”秘书按了分机知会他。
“让她进来。”韩澈的语调依然冰冷,他信步走回办公桌前,优雅从容地落坐。
而梁绽晴推门而入,平时总是波澜不兴的眸中,却难得地燃着熊熊火焰。
“坐。”韩澈深深地注视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前方座位,将双手交叠在桌面。
“不用,我说完几句话就走。”梁绽晴觉得自己快烧起来了。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收据和一本存折放在韩澈桌上,毫不客气地问道:“这是什么?”
“诚如你所见。”韩澈淡淡地看了她放在桌上的东西一眼,回答得不痛不痒。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去幼稚园接谦谦的那天顺手付了谦谦的学费,还在梁绽晴的户头里汇进了五十万,这当然是她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梁绽晴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快要气坏了!
“幼稚园只是要你提醒我该付下个月的月费,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替我付钱?”而且,韩澈开给园方的支票,根本就是一笔足以让谦谦念完小班中班大班都还有剩的数字。
园方竟然真的收下了那笔直至谦谦毕业前的所有学费,而她居然是拿到收据时才知道他做了一件如此霸道又恶劣的事!
韩澈只是幽幽地看着她,双手在桌前轻抵成塔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接近她真正的情绪,她就在他眼前爆发,毫不隐瞒,而她生气的样子竟是如此美丽。
梁绽晴现在才没有空管他注视她的眼神是不是浓烈得令人双腿发软。
“还有,我户头里的五十万又是怎么回事?那些每天来我家按门铃的大厨、钟点女佣、管家和司机又是怎样?你现在是飞黄腾达,迫不及待地想为自己做功德吗?”韩澈到底在搞什么?她又不想过度逾越地擅自打他手机,她只好循着正常管道来见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踏进这间办公室?
做功德?韩澈笑了,却引得梁绽晴更加愤怒了。
“我来只是要告诉你,这五十万我还给你,然后幼稚园那边那笔一次付清到毕业的学费,我也会慢慢分次摊还给你。”梁绽晴把一个皮制提袋重重地放在韩澈桌上。不用说,这当然是那五百张一千块。
“分次摊还?”韩澈唇边勾起一抹十分不以为然的浅笑。“你要怎么还?凭你每个月翻译的那点微薄薪水?”
“你……”粱绽晴不想管韩澈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反正他一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她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因为他的无理取闹呼吸不到氧气。“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我身上没有什么你想要的,你何必这样干预我的生活?别告诉我你只是因为觉得谦谦很讨你欢心。”
韩澈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错了,绽晴,你身上有我想要的。”
梁绽晴胸口一窒。
“我要你来为我审图。”
“什么?”梁绽晴瞠大双眸,眸心尽是迷惘。
“这几年,事务所的分工越来越细,建案不同种类的图总是分好几组来做,我需要一个人来为我做最后一个步骤的整合与审修。”梁绽晴在这方面无疑是个人才。
“我会为你安排好下面的组员,守人会指导你直到你上手,你每天只需要工作到下午三点,做不完的带回家做也成,这时间足以让你能够去接谦谦放学。”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韩澈居然已经想好了,梁绽晴觉得自己快疯掉了。
“你别无选择,不是吗?”韩澈的眸色,深邃得像两潭静夜里的湖水。
梁绽晴紧紧地注视着他。
她很愤怒,但她却无法反驳……是的,她别无选择。
她一个人带着谦谦走到现在,山穷水尽几乎已是穷途末路。
她无法到任何一间建筑师事务所利用她的专才工作,是因为独立扶养孩子的她无法应付三不五时的频繁加班。
她的经济困窘,疲惫地对生活提不起一丝力气。
谦谦已经跟着她粗茶淡饭太久,她无法让女儿再继续这么缩衣节食下去。
能让她三点下班的韩澈,无疑地提供了她最好的一个选择,一个让她能兼顾经济压力与孩子的最好办法。
她抿紧双唇,不语。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她却觉得自己的自尊在凋零。
韩澈可以好好地跟她谈,但不是用这种方式,正如同当初,他们分开的方式一样残忍得不近人情……
“怎么?还有顾忌?需要我打电话先知会傅纪宸吗?”韩澈的口吻里有抹刺耳的嘲讽。
“不需要。”梁绽晴努力深呼吸了几口,抬眸回望他时,眼底已无风雨。
韩澈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
梁绽晴沉默了许久,久到韩澈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才终于缓缓问他道:“什么时候上班?”
“等你打点好一切,跟守人联络,他会告诉你。”
“嗯。”梁绽晴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低下头,不想让韩澈看见她眼底的那份挫败。
韩澈递了一张方守人的名片到她手里。
“那么我走了,再见,韩执行长。”梁绽晴朝他微笑,视线却始终落在远方,她退出他办公室的颓然身影,不知怎地让韩澈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里。
上次他是要令她离开,这次他却是要让她回来。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她来上班,是因为他不舍她眼底那份被现实生活磨难出来的沧桑与疲惫。
他心疼她曾经是一个如此心高气傲且聪慧的女人,却形单影只的带着女儿在经济压力中浮沉,最后连健康的身体都将面临破败。
他不想看见她这样,却又不想打探太多她与傅纪宸之间的隐私,于是他只能用他自己知道的方法,一个梁绽晴无法拒绝的方法强迫她靠近。
他一直都是一个不会爱,手腕专断且冷情的男人,他早就告诉过梁绽晴他不是什么王子。
只是,他现在要她的靠近,是为了不舍她的脆弱,那么,当初他要梁绽晴走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他像割除一个身上多出来的瘤一样,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断她所有的情感与牵挂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不明白。
正如同他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来,为什么要在世界各地的酒馆里,寻找一杯和梁绽晴煮的相似味道的爱尔兰咖啡……
他的舌尖,一直烙印着只有她能煮得出来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