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一盏茶的功夫,藏在棺椁中的方青墨及陈太傅的尸体皆不见了踪影,这教她如何不惊?
凌细柳眯起眼睛,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云福客栈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此番境地的这有两人,如今大夫人已受了重伤,若人被她带走的,刘管家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人了。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凌细柳眸中涌起一股怒意,起手将棺盖再次合上,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风雪中。
“吱呀”一声清响,坐在桌前慢慢饮茶的华服少年,转目看向窗外,那里隐约有浅白的身影一闪而过。
少年的嘴角溢出一抹极浅的笑意,瞥了一眼窗外,淡淡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还有数十枚银针,鹅黄色身影转瞬逼至近前。
舒檀没有料到迎接自己的会是淬了毒的杀意,只见一双白女敕的小手变幻万千,招招逼在自己颈项,分明是带了十分的杀意。
见此情形他亦不敢轻敌,长眉一挑,连忙出手阻拦。
她没有内力,只能凭借着招式矫健,身形娇小取胜。两人对峙间隙,舒檀敏锐的察觉到女童眼眸中的湿意,便是手中的动作亦不像是两人头几次过招时的轻灵精妙,反倒是透着一股子蛮力,像是要拿了命与他硬拼。
原本抱着玩笑心思的舒檀心中微微一沉,知道自己若是不让她出了这一口气,怕是真的要打到天亮去了。
索性在凌细柳一腿劈来之时,他不闪不避,硬生生地接下这一记,胸口顿时一阵绞痛,他连连后退数步,直到腰身撞在了床柱上方才停下。
凌细柳以手为刀,抬手便要再次击来,待看到他煞白的脸色,及额上溢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握了握手指,猛吸一口恶气,这才愤然放开了手,默然走到一旁的桌子前坐下。
舒檀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心口的疼痛之感。他自知理亏,模了模鼻子,好脾气地凑到凌细柳跟前问道:“小丫头怎么了,是谁给你气受了?”
凌细柳瞟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副十分欠揍的模样,拢在袖子底下的拳头忍不住再次握起。
他又怎么会知道,藏在棺椁中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恩师,一个又将她视若亲女,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这两个人相当于她的一切。
他又怎么会理解,濒死之人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是多么的绝望!
凌细柳的眼中有恨意,有湿意,更有深深的落寞与孤寂。
舒檀不理解,何以这个从来都将心思藏于心底的女童,会有如此喜形于色的一面?
他好奇,更是震惊!
思忖良久,舒檀收起了脸上的散漫,他坐到孩子了的对面,认真地看着她道:“你是因为我带走了棺椁中的两人,所以生气?”
自己心中所想得到了他亲口证实,凌细柳咬紧了牙关,竭力做出一副淡漠的表情,可她微微颤抖的双腿泄露了她此刻心中的激动。
“他们在哪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不含一丝感情。
舒檀抬起眼睛,深邃的目光落在凌细柳的身上,斟酌了一下言辞,他迟疑道:“我想、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交谈一次。”顿了顿,他看向她的眼睛,问道:“被你藏在棺椁中的男人是谁?”
凌细柳颤了颤,她的手指,突然扣紧了坐下的椅子,那些被她指甲刮起来的尖刺,戳进她白女敕的手指,洁白的指端立时滚出大而圆的血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端的刺痛令她双眸瞬间清明,她扬起脸,纤长浓密的羽睫下明眸水光潋滟,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过脸颊,稚女敕的脸庞扬起勉强的笑意,“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请你将他还给我。”
昏黄烛光下舒檀眸光明灭,露出震惊的表情,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倔强小脸。
终究他还是信了她,他转目望向桌面,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对不起,此事是我鲁莽,不过你放心,你父亲尚且安好。只是,我此时不便带你去见他。”
见凌细柳仍是一脸冷意,他随即开口解释道:“眼下这情形你见到了,楚大夫人被你父亲重伤,你是不可能将他带在身边,除非……”他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唇,意味深长地看了凌细柳一眼,“除非你带他离开楚家。”
离开楚家。不,她的目的还没有打到,怎么可以离开楚家?
“我不会走。”忽然她嘴角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楚家泼天富贵,我又是楚家二房嫡女,我为何要舍了富贵去过那三餐尚且不保的苦日子?”
她这样说似乎是解释了自己留在楚府的原因,但这样的借口舒檀一个字都不会信。
舒檀不以为然的看了一眼窗外,眉宇间露出几分不悦,随即又笑道:“富贵险中求,我明白。”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
凌细柳沉默了半晌,又道:“你为何掳走我的父亲?”
闻言,少年展颜一笑:“原因很简单。”
凌细柳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因为我好奇。”舒檀突然站起身,围着女童走了一圈儿,似乎是在打量她,“换做你是我,想必也会好奇。你浑身上下都是秘密,每一次遇见你,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
他的手掌突然搭在凌细柳的肩膀上,俯冷然一笑:“想必西里山的雪崩也是出自你手!”
凌细柳抬手搭在他手背,单手一转,一个流畅的弧度便十分厌恶地甩开了少年的手。
女童霍然抬头,乌黑的眸子亮如星辰,唇角却扬起一抹冷厉的杀意,“好奇心太重是会死人的!”
舒檀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微微笑道:“我不怕死。不如我们下一局棋,谁若赢了必须要回答对方三个问题。”
凌细柳看了一眼置于靠窗位置的一个棋盘,见棋盘上黑白子正厮杀的难舍难,不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舒檀走到棋盘边懒散地笑了笑道:“一个人下棋实在是无趣!”
原来他是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她瞥了眼他手中捏着的一枚上好的蛤碁石“雪印”,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昔年陈太傅最心爱的便是这蛤碁石“雪印”,只因这“雪印”花纹华丽纤细,通体贯穿,且孤高雪白,令人爱不释手,陈太傅每每遇到棋逢对手的大师便要将这一盘自己珍爱的棋子拿出来。
她幼时棋艺不佳,并非她没有天分,只因她那时候性子跳月兑跋扈,总也坐不住,对下棋一道儿实在提不起兴致。
陈太傅却是倔脾气,想他国手大师,教出来的徒弟又怎能是泛泛之辈!于是陈太傅便时时叫她来下棋,她总是不能凝神于棋盘,周遭一点儿响动便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下棋之时更是懒得动脑子,完全是胡下一气,有一次她实在是被陈太傅逼的恼了,趁他不注意,便拿了他心爱的蛤碁石“雪印”,一股脑倒入了鱼塘里。
她解了气,事后想想又觉得后怕。一直忐忑着生怕陈太傅向太后告状,罚她抄书。
可是,陈太傅并没有罚她,也没有将这件事儿告诉太后。
直到几天后的夜里,她看到一向儒雅肃穆的陈太傅挽起裤管,打着灯笼,俯身眯着眼睛在鱼塘里整夜整夜的模索。
她那时心里悔恨极了,翌日想尽了办法从皇帝弟弟那里索要了一盘比陈太傅所藏的蛤碁石“雪印”成色纹理更佳的一副围棋送予陈太傅。
那时陈太傅只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收下了棋子。
她心里欢喜,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她夜里出来却再次看到了陈太傅佝偻着身子在池塘里模索。
她少不更事,只当是陈太傅故意耍弄她,气呼呼地便冲了出去,不仅没有向陈太傅道歉,甚至说了不敬的言辞。
那一夜之后,她再没有看到陈太傅在池塘里模索,而她送给太傅的那一副蛤碁石“雪印”,他也从未用过。
直到许多年后,经由陈恒之口,她才知道那一副棋子是陈太傅发妻所赠,两人更是因这一盘棋结下的因缘。陈太傅的棋子苏氏在生了陈滢之后便去了,这盘棋一直被陈太傅视若珍宝,无意中却被凌细柳当作发泄的工具。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那日夜里,她便偷偷模模地潜到当年的鱼塘,苦苦寻找一夜,终于被她寻到了几颗。
可是,事情毕竟过去了许多年,三百六一颗棋子,只寻回了大半,当她将寻回的棋子悄悄放入陈太傅房间时,恰被他捉个正着。
她因为心中有愧,不敢直视陈太傅,只匆匆忙忙地出了屋子。自那之后她便静下心来与太傅学艺,再无往日玩笑的心思。
直到十五岁及笄那年,她与皇家月兑离干系,一夕之间由高高在上的临川公主成为一无所有的平头百姓,昔日攀附着她的权贵尽数离去,出嫁当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为她贺喜。
那一日,陈太傅便托了陈恒将这一盘残缺不全的蛤碁石“雪印”送予她,当作陪嫁之物。
今日,再次看到这雪白莹润的棋子,凌细柳眸光复杂,敛了眉目,淡淡道:“我不会下棋。”
她方才瞧见棋子时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被他瞧的一清二楚,她定是识得这棋子的来历,又哪里是不会下棋之人。
都说棋如人生,棋风亦如其人,他原本是想借下棋一道来探一探她的虚实,想不到被她一口拒绝。
他自然有法子逼她与自己下棋,可若是这样一来,她势必不肯拿出真实水平,故意敷衍他了事,如此下了不如不下。遂就此作罢。
见他沉默不语,凌细柳沉吟道:“你为何掳了我父,又掳走太傅尸首?”
闻言,舒檀却是漫不经心地一笑:“你又是因何夜半三更查验陈太傅尸首?”
两人都不肯说实话,却偏偏又想从对方口中探知彼此的消息,这样的两个人何其相像,又何其狡猾。
四目相对,皆是冷冷一笑。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凌细柳已得知自己想要的消息,索性也不愿意再留滞于此。
她站起身行至窗前,猛然推开了窗子,森冷的寒意一瞬间灌入心扉,凌细柳微微侧首道:“三日之后,我务必要见到父亲。请你遵守自己的诺言。”
说罢,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窗外。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室内便传来了轻微的咳嗽声,舒檀捂着胸口,唇边溢出一抹虚弱的苦笑:“这丫头下手着实狠辣。”
室内烛火暗了一暗,转瞬屋内出现了一道儿黑色的身影,见自家主子受了伤,纨素心神一紧,作势便要上前查看。
舒檀摆了摆手道:“事情进行的可还顺利?”
纨素揭了蒙在脸上的黑巾,沉吟道:“楚家的这些家仆实非等闲之人,若不是有陈公子从旁协助,我也不会这么快就逃出来。”
舒檀饮下一口茶,又问道:“他人呢?”
话音未落,窗户外面便掠过一道儿身影,纨素凑到门边听了听,见是陈恒,便开了门。
陈恒一进门便拎着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待喝到嘴里,才发觉早已凉透,此时喝着只觉透心的冰冷。
索性他也不喝了,放下茶盏便问道:“你将我爹的尸首藏到哪里去了?”
舒檀斜眼看了他一眼,半晌淡淡道:“你现下回去看看,你爹不是好端端地躺在棺材里吗?”
闻言,陈恒微楞,随即一想便明白了,接着又问道:“如何?裴先生可有从父亲的尸首中查出异样?”
舒檀避开陈恒焦灼的目光,缓缓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陈恒。
陈恒接过他手中的锦帕,一层层揭开,待见到雪白的帕子上一枚血红的长钉时不禁疑惑地看向舒檀。
“这是裴先生从你父亲发顶寻出的东西。”舒檀的声音很轻,似是有意将这件事儿说的轻描淡写。
但是听的人却一瞬间红了眼睛,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瞪着眼睛沙哑道:“你是说这东西插在父亲的脑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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