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堂。
凌家祠堂并不如凌细柳想象的那般黑沉沉一片,祠堂内亮着灯火,凌细柳推开祠堂的大门,见供桌前燃着两根小儿臂粗细的蜡烛,桌上放着新鲜的水果、素菜、年糕、元宝等物。
凌细柳略微思索便知,福伯还留在凌府。福伯是凌家的管家,在祖父辞官后曾一度遣散奴仆,但福伯却死也不肯离去,便是在凌细柳出嫁之后他仍是固执地坚守着凌府。
凌细柳的目光落在供桌上整齐地放着的一排排木制灵牌,粗眼看去竟有百余座,凌细柳的眼睛从底下的那一排一一瞧过,这些人都是她的至亲,却在同一日共赴黄泉。
凌细柳双膝一弯重重跪在了供桌前的团扑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牌位,低低幽语将前番从陈太傅棋盘中得到的那两封奏折中的内容一一说给逝去的人听。
待她说罢,灵堂内忽然刮起一阵邪风,吹的几扇窗子啪嗒啪嗒之响,而供桌前燃的正旺的两簇烛火,“噗”地一声尽数灭了。
凌细柳心神一震,猛然站起身来,目光亮的像是苍穹之下不灭的星火,她声音颤抖的不能自已,“祖父、父亲、大伯……凌家的各位列祖列宗,若你们在天有灵便保佑细细手刃仇敌,报这血海深仇!”
仿佛是为了回应凌细柳的话,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道儿近乎呜咽的风声,恍惚竟似厉鬼恶吼。
凌细柳见状,握紧了拳头,眼中射出星火之光。
正在这个时候凌细柳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隐约说话声,她心神一凛,回身却看到不远处一盏灯笼悠悠地向自己飘来,外面的风霜如怒,吹的灯笼四下摇曳,然提着灯笼的人却是小心地护着,这才保持了一点儿微弱的亮光。
灯笼出现的突然,所经之处照亮了一片金红之光,凌细柳眯起眼睛仔细瞧着,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不安来。
她遵从身体的感觉,快速闪入黑暗中,这祠堂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幼时她调皮、不服管教,每每犯了错便被祖父罚去跪祠堂,跪的次数多了竟让她发现了祠堂供桌下的秘密。
她丝毫没有犹疑的钻入供桌底下,谁知身子刚钻进去便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凌细柳触电一般,猛然回首却看到一张漂亮至极的琉璃色眼眸。
少年眨巴着眼睛,哀求道:“我正在躲人,你把我藏起来。”
躲人会躲到凌家祠堂,凌细柳冷冷瞟他一眼,冷哼道:“你跟踪我?”
少年来不及答话,便听到脚步声已近在门外,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钻入了供桌底下。
供桌前有黄绸遮掩,但并未垂地,是以凌细柳二人紧缩了身子拼命往后藏。
缩着缩着便挤到了一块儿,凌细柳感觉着身后少年身上炙热的温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身子往外面移了移,谁知她刚一挪动,后面的少年也挪了过来。
凌细柳顿时便恼了,皱了皱眉,伸手便要推他,手一伸便落入一个温暖湿软的大手里。
这只手,修长有力,触感细腻,指月复有一层薄薄的茧,不仔细模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现,这只手看似温柔十足,却轻轻地捏着她的脉门。
凌细柳目光闪了闪,抬脚便要攻来。
却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响,祠堂的大门被人推开。
从脚步声辨来,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人脚步沉稳有力,另一人脚步略微有些虚浮。
“咦!怎么烛火灭了?”说话的人声音年迈苍老,但中气却是十足。
果真是福伯,凌细柳听到福伯的声音,不由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凌家早就败落了,而福伯却是守着这空无一人的大宅子躲过了近十年光景。
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至供桌上,没一会儿室内又亮起了烛光。
“福伯,你先下去吧,待会儿有事情我会叫你。”
说话声响起的刹那,凌细柳的身子猛然震了震,握着她手掌的少年自然也感觉到了,黑暗中他薄唇微抿,目光落在身侧的女孩身上。
尽管四周一片黑暗,他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在哪里,却清楚地感觉到怀中人此刻的紧张、忐忑及隐隐的欣喜之情。
舒檀不由眯起了眼睛,看向供桌下渐渐显出的一双金边绣云纹的锦靴。
屋内随即响起了福伯远去的声音,他临去时却也不忘记将门掩上。
黑色的靴子转眼便至供桌前,两人身子不由齐齐往后缩了缩,这时的两人身子几乎紧紧贴在墙壁上,而身后的少年则紧紧地贴着凌细柳的身躯。
少年清浅的气息悄悄吹在耳侧,拂动她鬓边发丝,微微的痒,深深的寒,凌细柳感觉到少年有力的胸膛,沉稳的心跳,眼眸深处掠过一抹森然笑意。
空气中陡然飘过一阵浓郁的香味,凌细柳猜测他在上香,想到他一会儿要俯子,她不由向前缩了缩,可是身后的少年却再次倾了倾。
不行,不能再往前了。若是再往前挪动半分,便会被外面的人一眼看到。
凌细柳顿时黑了脸。
祠堂内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中,突然外面的人开口了,“凌将军,皇姐是否已与你们团聚?她生前未有亲人疼爱,只望死后能弥补这份遗憾……”
凌细柳心惊,皇帝弟弟是怎么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接着又听他道:“你们放心,皇姐的仇,凌家人的仇都由我来替你们报……”
凌细柳听着想着,眼睛开始湿润,最后落下泪来。
从前在宫里每年的除夕夜凌细柳都会在参加了宫宴之后偷偷溜出宫,来到凌家的祠堂待上一个晚上。
这件事儿祁昀是知道的,并且他总会在她偷偷溜出宫后派人在暗中保护他,并在太后面前为她打马虎眼。
过了半晌又听他道:“你放心,等我将害你的这些人都处置了,我就去见你。”
凌细柳双眸陡然一睁,不敢置信地看向供桌外的黑色锦靴。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同样震惊的凌细柳身边的少年,凌细柳或许不懂,但是他懂。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知道皇帝心里藏着一个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皇帝的痴癫狂他却是看在眼里。
此时听他说来,更是将心理的那点想法坐实了,皇帝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人竟是自己的姐姐,虽然两人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可名义上仍旧是姐弟,这等违背人伦的念想,若是被世人知道了,定然是罔顾礼法的不耻行径,便是皇帝自己也要受尽世人诟病。
陡然间发现了皇帝的隐秘,舒檀的心里升起一股烦躁之感,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烦躁的是什么。
可是一想到皇帝心里挂念的人是她,舒檀便不舒服了。
于是,他手指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女孩子抱的更紧了,孩子年岁尚小,此时抱来竟是柔若无骨,浑像一只幼小的猫儿,柔软的令他心酸。
她实在是太小了!
鼻端嗅得她身上隐隐清香,他一时心驰神往,不由便失了神。此时的凌细柳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直到手掌间猛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才回过神来,猛然回首,不觉唇畔擦上了他的脸颊。
凌细柳不由想起月前两人在西里镇的雪地里共乘一骑,依稀是这般光景,但是她的身影毕竟只是个孩子,而舒檀却是即将成家立业的少年郎。
想到此她不禁颤了颤,身上陡然泛起一股绵密的冷意。
手指慢慢模索上发髻上的银簪,她眸光闪了闪,手指微动,将那锋利的尖头戳在少年怀着自己的手臂上。
她本是掌握了分寸,原想着他吃了痛自然就放开她,哪里知道少年这臂膀当真是铜墙铁壁,仍是她如何用力也不肯挪动分毫。
直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入自己手掌心,她才就此作罢。若不是害怕被皇帝发现,她定要将他一双手臂戳烂了去。
令凌细柳头疼的是皇帝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年,凌细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快僵掉了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
“皇上,时间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祠堂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她保持着这样僵硬的姿态快几个时辰了,如今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不由松了口气,身子往前挪了挪。
却是这微微松懈的一口气,惊动了本已远去的身影。
“谁,谁在那里?”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沉的火光。
下一刻,舒檀突然蹿出,身影快如闪电。凌厉的寒风刮过,供桌上的两根粗壮的蜡烛再次熄灭了。
室内陷入沉沉的黑暗中,舒檀却在灯光熄灭前便瞅准了窗户的位置,一脚踢在墙上,转眼便蹿出了屋子。
祁昀随即也追了出去,待两人的身影齐齐消失在黑暗中,凌细柳方才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出了屋子四下一瞧,便循着来时的路翻出了将军府。
她知道舒檀的武功底子,也清楚祁昀的功力高深,这样两人实在是难分高下,谁也止不住谁,如此舒檀逃跑起来也容易一些。
她自是不担心舒檀的安危,俯身轻轻拍掉身上的尘土,抬脚便要走,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儿熟悉的声音,“阁下听别人说了一宿的话,不打声招呼就要走了吗?”
凌细柳的身影倏然僵住,她怎么就忘了她这位皇帝弟弟素来狡猾如狐,最不按常理出牌。
此时,巷子里光线很暗,祁昀一时看不清楚对方身形,只隐约觉得对方个头有些矮。
突然,天空中爆出一朵绚烂的烟花,陡然照亮了半边天,也将孩子的身影暴露在火光之下。
在火光暴起的瞬间,凌细柳一声不吭大步往前冲去,靴尖在路边一株柳树上一踢,一个旋身便飞窜而起,漫天星火下如一只翩跹的蝴蝶,绯色裙裾旋出一朵瑰丽的芍药花。
祁昀不由怔了怔,前面飞掠而出的身影竟然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子。
在他愣神的功夫里,凌细柳已掠出三丈远,矫捷的身影轻盈地跳跃在屋瓦房舍间,绯色的裙裾在夜色里迤逦蹁跹,而她身后的夜空里正爆出一朵朵灿烂至极的华美火光。
祁昀追了她数条街,有几次他甚至觉得自己伸一伸手便能触到她飞扬的裙裾,可终究在最后一朵烟花寂灭时,他失去了绯衣女孩的踪影。
却在遍寻不下即将放弃的时候,远远看到了百步之外街衢上如火般跳动的身影,黑暗中他看到女孩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觉得她在看他,于是他也停下了步子,扬眉朝着远处的街衢望去,黑暗里看不清楚她的容颜,唯有一双眼睛明若秋水,华光璀璨,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心头猛然一震,再看时,街道上空空如也,再也不见那一抹娇艳的身影。
那惊鸿一瞥的沉默里,他震惊,他紧张,他欣喜,皆因这一双是多么地似曾相识!
在那一抹绯色身影消失之际,祁昀的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失落感,这种久违的感觉,已消失多年。
不想今日却在一个女孩的眼睛里重新拾得这份悸动与遗憾。
一阵寒风袭来,卷起他青丝翻飞,他不由叹了口气,脚步一转再次回到了祠堂。
供桌下,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捏起地上沾染了些许鲜血的铃兰银钗。
年轻帝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锐利的鹰眸溢出些许深深浅浅的笑意。
待凌细柳回了尚书府才陡然发现自己丢了发钗,仔细一想便猜到落在凌府了。
这时候她却是没胆子再回去拿,只祈祷着千万不要落入祁昀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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