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细柳这次养伤整整养了大半年时间,倒不是她伤好的慢,只楚皎然和二夫人一直紧张她的身体,生怕日后落下病根儿,前两个月是她自个儿下不了床,到后来伤好了,却是两人拦着不让下床,待她伤势痊愈之后,整个人胖了一圈儿。
这期间也发生了几件大事儿,永宁侯府在不久前遣了媒人去京兆尹李家为谢大公子求亲,谁知被京兆尹李大人一口回绝了亲事。
这件事儿虽然是两家之间的私事儿,事情虽然办的隐秘,但李膺拒亲之事儿却传的人尽皆知,甚至于传出不久前谢家家宴,谢家二公子调戏李家小姐的传闻。
为此事,谢二公子专门送了礼物至京兆尹府邸登门道歉竟被李膺当堂赶了出去。
永宁侯世子的婚事却因此而搁置了,瞧着意思竟是将原本属意的武安侯五小姐也晾在了一边儿,随后不久武安侯府四小姐聂如霜与高阳侯订了亲。
秋意渐浓,山上的枫叶映红了半边天。
谢云怡早便有了上山拜佛的念头,因凌细柳在床上躺的久了,谢云怡便想着带凌细柳去山上透透气,也好去去她身上的晦气,顺便上柱香求菩萨保佑无灾无难。
出行前一日,瑶华、常笑同去求了谢云怡,希望同去相国寺上香。
凌细柳不信佛,倒是也想出去透透气。这半年来,老太太与冷红袖为了执掌尚书府中馈,明里暗里斗了不下百回,府上大的事情没有,隔上两三天便要闹上一处。老太太先头是不了解局势栽了个大跟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也不争了,回头便将谢云怡推了出去。
谢云怡早就出了月子,在陇西的时候也曾掌过一段时间家,老太太心中属意的人选便是她。
在地位上冷红袖是如何也争不过谢云怡的,是以冷红袖将手脚伸到了大房,主意打在了大夫人身上,原本一直深居简出表现的与世无争的大夫人,却在这次中馈之争时突然表现出了几分兴趣。
于是尚书府更热闹了,最令她不解的是楚家的男人却是不管不问,仍由内宅的女人们斗成一团儿。
凌细柳此次也完全没有了插手的意思,她倒要看看楚家老爷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相国寺属颢阳城乃至整个大宁最大的寺庙,亦是皇家寺庙,历经数朝变更,经历朝历代翻修扩建,寺内殿堂辉煌,景致怡人,犹以斋菜最为出名。
一大早儿谢云怡便带着凌细柳坐上马上赶往大相国寺,因它距离颢阳城不远,只一个多时辰的行程,又是国寺,是以往来的多是有身份的贵重人家,尤其是在佛教的几个大日子里,贵人尤其多。
好在这日并非佛诞日,相国寺人并不是很多,即便如此,楚家的马车赶到相国寺山门的时候,仍旧看到了不少马车的往来。
这座寺庙虽然已有百年历史,京城中的贵人对它都不陌生,但对凌细柳来说却是有些陌生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她对鬼神都是敬谢不敏。
谢云怡信佛,事佛亦诚恳,凌细柳在她跟前也是规规矩矩的,谢云怡要去殿里上香,她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有模有样地上香磕头,心里却无所求。
许是她动作太过刻板,谢云怡也瞧出了一二,只淡淡笑道:“你领着丫头在寺里四处走走散散心,我这会儿去求个签,用饭的时候记得回来,不要走的太远。”
凌细柳应了,心中不由一喜,困了这大半年好不容易可以出来透透气,她知道相国寺的后山种着一大片山茶花,清香怡人,她有意过去瞧瞧,便领着丫头往后山行去。
她走后不久,瑶华、常笑也借故离去。
穿过一道儿月亮门,看到一大片红枫,几人俱是眼前一亮,凌细柳素有拿树叶子当书签的嗜好,春鸳便想着进去摘几片漂亮的叶子。
几人说笑着朝枫林走近了些,谁知刚走上两步,凌细柳便看到隐隐瞧见枫林对面的亭子里似乎站着两个人。
她凝神瞧去,看到两人模样不由一惊。
那亭子里说话的正是一男一女,身量长的男子穿着一件儿靓蓝色绫锻袍子,面容冷峻,唇薄如刀,正是许久不见的永宁侯世子。
另一人身穿月白描金花淡色衫子,青丝微绾,面有愁容,此时她正微仰着头偷偷打量着面前男子的神情。
“下个月四姐便要出嫁了,母亲也要开始操办我的婚事了。”她说罢见面前的男子依旧是神情淡淡,不为所动,语气不由便急了几分,“上次珍儿落水,多亏了世子舍命相救,算来珍儿还未曾好好谢过世子。”
谢伯瑜神情微动,客气道:“聂小姐严重了,此事本就是我侯府照顾不周连累了小姐,小姐不怪罪便好,休要再提道谢之事儿。”
听了这话,聂如珍的眼眶顿时便有些红了,她提起此事,不过是想问问他,究竟还要不要娶她?
那日落水她得他相救,虽然他早早避开了,可那一件儿石青色大氅却被众人看在眼里,谁人不知救她的正是永宁侯世子。
两人此番落在众人眼里也是有了肌肤之亲,她的名节早已受损,事后永宁侯府和武安侯府已在暗中默许了两人的亲事儿。
可整整过去了大半年,他不仅不曾向武安侯府求情,甚至于京兆尹家的小姐纠缠不清,究竟是要将她至于何地?
可怜她一颗女儿家的心事儿全摆在了脸上,对方却要装傻充愣,她今日借了上香的由头便是想着见他一面,也好将事情问个清楚。
聂如珍咬了咬唇,眸中闪过一丝坚定一色,她不再畏首畏尾,仰脸便问道:“左右我今个儿也没了脸面,不妨将话说白了。”
“谢伯瑜,你要娶我吗?”少女一脸的执着,言语中却隐隐透着几分颤意与后怕。
谢伯瑜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垂了眼帘,将那唇抿的更紧了,他叹了口气,张口欲语,却有一双冰冷的小手先一步伸出轻轻按在了他的唇瓣。
“不,你不必再说了。”她垂下,唇边溢出嘲讽的笑意,低声冷笑道:“君既无意,又何来招惹与我?那一日,合该让温泉水淹死了我。”
谢伯瑜默然,本就是他错对了她,他怔忪好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便要说话。
聂如珍却突然放开了他的嘴唇,湖蓝色裙裾划过一道儿清丽的弧度,转身便冲入了枫林里。
亭子里只剩下谢伯瑜一人,这时候凌细柳反倒是不好出去了,正打算等谢伯瑜走了自己再出去。
谁知身后却隐隐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凌细柳回首正好瞧见谢锦月带着个丫头朝自己走来。
“柳姐姐,好久不见。”谢锦月笑吟吟地走到了凌细柳身边,目光朝着亭子瞥了一眼,恰好对上谢伯瑜瞧过来的眼神,谢锦月微微点了点头。
凌细柳再瞧过去的时候亭子上已没有了谢伯瑜的身影,她回首冲着谢锦月笑道:“真是巧,走哪儿都能碰到你。”她说罢别有深意地瞧了一眼谢锦月,两人自羌营相识到京城碰面,再至不久前的上元夜,一桩桩瞧来,倒似是事先安排好的,巧的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上天故意安排。
“可不就是吗?”谢锦月微微作了个请的姿势,是以凌细柳与她一起走走,随即又笑道:“还记得我上次送予你的那张纸吗?”
凌细柳道:“自然记得,我还是第一次瞧见那么古怪的花。”
“古怪?确实是古怪的了。可是,你不觉得她们与你我很像吗?”谢锦月眨了眨,侧首看向凌细柳。
凌细柳突然停下脚步,斜了她一眼,“花有艳时,亦有凋谢的那一刻,便如人生有百年,却终有寿罄之时,一切不过是天理轮回。谢小姐,我与你不同,没有了花我不会死,而你却不一样,你会死。”
谢锦月眼睛一跳,侧脸冷漠如霜,她送上那双生之花,无非是要告诉凌细柳,你与我的命运是纠缠在一起的,她谢锦月冒名顶替救了永宁侯府,却也帮助凌细柳解决了一桩难事儿。
她从皇帝派人数次查询救驾之人无果,继而推测出凌细柳有难言之隐不能为皇帝知晓她救命之事,是以谢锦月心安理得的冒了功。
只是她根本就不晓得凌细柳与皇帝之间的那一层关系,在她谢锦月看来两人皆是犯了欺君之罪,若是她谢锦月不得好死,她凌细柳也别想好过。
而这一刻谢锦月从凌细柳的眼睛里并未看到半点儿惊慌,她皱了皱,心中微微思量,沉吟道:“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凌细柳睨她一眼,嘴角挑笑:“端看妹妹拿出什么样的筹码了?”
谢锦月默然,静静看着她,半晌方才淡定而决然地望向她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只要你不将上元夜当日救驾之事说出去,日后若你有难,永宁侯府愿意倾尽所有帮你一次。”
闻言,凌细柳心头微微震惊,面上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别说你代表不了整个永宁侯府,便是你自个儿的身份便是天衣无缝的?”
谢锦月身子一僵,惊异地看向凌细柳,她调查过自己的过去。
凌细柳笑笑,并不做解释。谢锦月在这一年里虽然将自己的过去模得一干二净,但是她凌细柳早在出了羌营之后便着人寻找过谢杜月儿,便是在那时候隐约知晓了她的身世。
没想到的是谢锦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永宁侯府的嫡亲小姐,那时候她便知道谢锦月这一生都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谢锦月的面目登时寒了,眸中迸发出森然的冷意,那一寸寸的冰寒划过利箭,似是要将凌细柳刺穿了去。
“我劝你不要动那些歪心思,你杀不了我。”她的心事被凌细柳一语说中,身体不由一僵,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凌细柳目光正是着前方红叶,声音冷沉如冰:“待你真正可以替永宁侯府做主的那一日,再来跟我说这句话。”
“在那之前呢?”谢锦月急忙追问道。
凌细柳眸光微撇,看向不远处的一片绿竹,绿意葱葱中隐约窥得一角儿水红色裙裾。
“谢小姐还是想想怎么善后的好。”
谢锦月顺着凌细柳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道儿水红色裙裾快速消失在绿竹林。
“你早发现有人!”谢锦月不禁恼怒,本就想着让这件事儿永远地石沉大海,没想到却从自己嘴里节外生枝。
凌细柳冷笑:“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看谢小姐也不必与我做交易了。”
谢锦月着急着追查偷窥的人是谁,自然没有心思跟凌细柳再争辩,狠狠瞪了凌细柳一眼便与丫头分作两头朝着竹林追去。
待两人走后,凌细柳瞧了瞧绿意深深的竹林,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记得今日楚瑶华穿了件儿浅水红百褶裙,若当真是她,这件事儿便不会闹出太大动静。
凌细柳在枫林里转了会儿,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向竹林的方向,果然没过一会儿便瞧见一位穿着浅水红百褶裙的纤瘦身影从竹林里匆匆走了出来。
少女容貌美丽,身形窈窕,正是楚家三小姐楚瑶华。此时她神情有些紧张,目光四下一瞥,便朝着一条隐秘的小道儿行去。
没一会儿谢锦月也出了林子,瞧见路边站着的凌细柳,冷声问道:“她人呢?”
凌细柳微微一笑,指了指瑶华逃走的小径。
“你怎么不拦着?”谢锦月气得脸色涨红,快步朝着小径追去。
追上了又能怎样?杀人灭口吗?凌细柳心中微叹,谢锦月到底年纪小,有些事情沉不住气。楚瑶华那些小心思,一想便知,又何须她巴巴地追人?
凌细柳戏看够了也早没了去看山茶花的心思,在枫林里选了几篇叶子便打算回去。
事有凑巧,她竟是穿过一道儿月亮门,远远的又瞧见了楚瑶华,她走的匆忙,目光不时往后瞧,竟是不小心与一年迈的长者撞在了一起,那老者被她一撞,不由身子一歪似是要跌倒,她身旁的丫鬟立即紧张地将人扶稳,指着楚瑶华道:“大胆,竟敢冲撞……”
她话未说完,便瞧见老人家脸色不对,已是紧绷着身子,仰着头,剧烈的喘息着,眼瞧着似是进的气儿多,出的气儿少。
楚瑶华见状,便要上前将人扶着,却听到身后有人唤道:“你别跑!”
闻言,楚瑶华脸色一变,急匆匆道:“对不起。”脚步一转便走远了,老者身旁的几个丫头只顾着老人的身子,只冷喝了一声叫她不许走,却也没工夫再去追人。
凌细柳远远瞧着,见老人家神情似是不对,连忙走近了几步,待她看到老者那张苍白的脸,不由心头巨震,再顾不得其他,提了裙裾便扑了过去。
“快,快将她扶到亭子里坐下。”一旁的丫鬟早没了主心骨,围着老者急作一团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听到凌细柳的声音不由心神一震,但是一抬头瞧见说话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不由便失望了。
凌细柳也顾不得许多,对着一众侍女冷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快照我的说做,我家中亦有长者患有哮喘之症,你们听我的便是。”
老者身旁一位年长的侍从立即吩咐道:“照她说的做。”
凌细柳扶着老者,紧接着又道:“快,命人去请主持方丈。”
经凌细柳这么一提,年长的侍者才想起来,相国寺的方丈是懂的医术的,连忙吩咐丫头去将方丈请来。
待老者被抬到亭子里坐下,凌细柳命人扶着老人的腰,让她身子微微前倾。
她抬首瞧见围在老者身边的七八个人,皱了皱眉冷冷道:“你们都退到一边儿去。”
她话音落下却没人动作,那年长的侍者见老人的呼吸顺畅了些许,不由吩咐道:“妙云和妙珠留下帮忙,其他人都退到一边儿去。”
没了诸多人围堵,空气顺畅了许多。
凌细柳目光在老人脸上匆匆掠过,在她颈边的盘扣上略作停留,抬手便要解开老者衣衫。
她手刚模上去便听人惊道:“你要做什么?”
凌细柳陡然站起身,目光慑人,“你们若是再问东问西我便不救了。”
“妙珠你先退下。”年长的侍者将妙珠瞪了一眼,立即对凌细柳点了点头道:“请你务必保住我家主子性命。”
凌细柳这才蹲子,手指灵活地解开了老者颈前、胸口处的扣子,又拉起老者的双手,在虎口合谷处用力掐按,口中更是温言引导着老人用鼻吸气,用口呼出……
几番动作之下,老人家的呼吸声渐渐缓和了许多,胸腔内的声音也低了不少。
凌细柳瞧着心中高兴,眼中依稀有了湿意,她不想被旁人瞧见,垂眸遮掩却恰好对上老者望过来的目光,她怔了怔,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方丈来了,方丈来了!”
凌细柳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让开位置,别过脸将脸上的泪水偷偷擦了。
相国寺的主持方丈年轻的时候便是有名的神医,几乎走遍了大宁的每一寸土地,他对药草和病理的研究在大宁是数一数二的。
是以将老人家交给主持方丈,她也算是放了心。
她深深看了一眼老者,悄然转身,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老者身上,连忙领着春鸳和白鹭退了出去。
待老人家缓过神来,四下一瞧却不见了方才的小姑娘不由沉了脸,“刚才的小姑娘呢?”
方才过来三个小姑娘,先头一人冲撞了主子,第二个姑娘又追着先头的去了,只最后又来了一个小姑娘救了主子。
妙云见主子冷着一张脸,暗道主子问的是究竟是哪个,难不成是撞了主子的那个丫头?
“您放心,奴婢这就去打听。”妙云福了福身便寻人打听去了。
老者这才缓了脸色朝主持方丈笑道:“老毛病了,这么多年总不见好,今日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主持方丈淡淡一笑道:“施主沉疴已久,怕是拖不得了,不妨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静养一番。”
老者却是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怕是没这享清福的命!”随即又看向主持方丈道:“我也只能趁着闲暇时候到这相国寺偷一偷懒儿,叨扰大师几口香茶。”
主持大师闻言,只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并不打算再劝。
到了用饭之时,楚瑶华依旧不见回来,倒是她身边的丫头香云来报,说是瑶华被永宁侯府七小姐请去一道儿用饭了。
楚常笑听了这话,冲着凌细柳冷笑一声道:“原本我还以为只六妹妹和七小姐玩的好,没想到三姐姐也这么得人心。”
谢云怡不由皱了皱眉,当场便要训诫几句,凌细柳冲她摇了摇头,她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本她是打算带着几位小姐多走动走动,为几位小姐的婚事好好打算一番,可常笑这脾气秉性,望门贵族又哪个能看得上?
用过饭,几人在寺院里特意为贵人们准备的厢房里休息了一会儿,谢云怡原打算下晌便回府,可遣了人去寻瑶华却久久不见回应。
没过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春鸳连忙出去打听,却是相国寺里闯入了贼人,后山似是闹出了人命。
闻言,谢云怡大惊失色,生恐出事儿的是楚瑶华,急忙将身边的人都派了出去。
有道是天公不作美,这时候又突然下起了大雨,初时淅淅沥沥,没一会儿便似瓢泼,寻找楚瑶华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却迟迟不见人回来,问了谢锦月,却道是楚瑶华用过饭便回去了。
眼见着天色渐沉,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而先前早已下山的香客却又陆陆续续回了相国寺,白鹭询问过后才知道,大雨冲毁了山路,这会儿是回不去的了。
凌细柳想了想,对谢云怡道:“婶娘,我带着几个丫头在附近瞧瞧,是不是三姐在哪里躲雨,误了时辰。”
谢云怡正欲答话,却是方嬷嬷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面上凝重,见到了两人便道:“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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