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细柳口中的书房自然是抚松堂的大书房,里头的藏书甚广,平日里凌细柳看书也是在这里寻了书回自个儿房中看,当然这也只限于凌细柳而已。
抚松堂里另置了小书房,里头书虽然不多,却是楚皎然平时常待的地方,这一处地方除了楚皎然本人,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的。
进了大书房,楚皎然松了凌细柳的手,指着满屋子的书道:“你说的书在哪里?”
此时的凌细柳泪眼婆娑,揉捏着手腕,径直朝着南面的一排书架行去,她个子矮小,只得挪动椅子方能模到最上面的书。
楚皎然自然是等不及的,未及凌细柳反应,身子便陡然悬空,原来是楚皎然将她抱了起来,凌细柳的手指勉强够到了最上面的一层书架,她将上头的几本书拿下来翻了翻。
“父亲,放我下来吧!书已经被人拿走了。”
听了凌细柳的话楚皎然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大书房非是闲杂人等可以进来的,便是借走了书,打理书房的书童也是知晓的。
“知书,今天谁来过了?”书童知书刚沏好了茶,托盘还未放下便被楚皎然一把抓了过来,他指着方才凌细柳手模的地方问道:“那里放着的书哪儿去了?”
知书被楚皎然冷锐的表情惊到,结结巴巴半晌才道:“今儿早上……月、月姨娘来过了……”
未等知书说完话,楚皎然一把松开了知书的衣领,快步朝着映月的院子行去。
“可是,月姨娘并未进入书房……”知书冲着远远离去的楚皎然说着,但距离实在有些远了,楚皎然显然是没有听到知书的话。
凌细柳淡淡一笑道:“你去忙吧,这些话我会转告父亲的。”
知书回过头见凌细柳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由羞怯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六小姐,您还有要看的书吗?改日你列个单子,奴才替您将书寻好了送过去。”
凌细柳笑着点头应下了,随后又整了整衣服慢条斯理地朝着映月的院子行去。
在尚书府的映月早已没了先前的跋扈,她甚至失去了**的院子,她如今落得和几个不受宠的姨娘住在一处院子里。
凌细柳未入厅门便听得里面女子的抽泣声,“爷,您要相信映月,柳细细不是省油的灯,上元节那日……”
“父亲,您原来在这里呀!”凌细柳突然出声打断了映月的说话声,漆黑的眸子在映月身上打了转儿,映月却像是被蜜蜂蛰了一样,身子陡然一颤,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这样下意识的动作竟是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就像是许多年前面对那惊才绝艳的女子一般。
凌细柳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发觉地上散乱了一片的书籍,大多都是诗词文集,不少书里头都做了详细的批注。
映月从小跟在凌细柳的身边,凌细柳性子跳月兑,映月却显得恬静乖巧,两人却是一人尚武,一人尚文。从前她心血来潮的要教映月武艺,她却只肯抱着书本,伤春悲秋,念那些酸掉牙了的诗文。
凌细柳不爱诗文并不代表她不爱看书,她房中书籍多是志怪小说,映月藏书多为诗文。她随手将地上的书捡起来,却是一本李义山文集,她目之所及正是那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楚皎然黑眸紧紧盯着映月,全无往日风流气度,冷喝道:“书在哪里?”
“什么书?”映月心知对方来者不善,却一时又猜不出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分明自己所行之事,未对任何人透漏,怎么会提前泄露的风声?
“咦,这是什么?”
正欲质问的楚皎然,突然听到凌细柳惊疑声,循声望去却见凌细柳从手上的李义山文集中抽出一封信,他匆匆扫过一眼,瞳孔陡然间瞪大。
下一刻,凌细柳手中的信封被楚皎然毫不客气地扯去,他垂眸看向封面上的一行字:少游亲启。
仅仅是四个银钩铁画的大字便令昂藏挺拔的七尺男儿佝偻了身子,捏着信封的手指抖如筛,迟疑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扯开信封,将信纸抖了出来。
映月的脸色也变了,她认出了信封上的字,可是她清楚的记得那封信在未曾送出之时,便被自己给烧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楚皎然手中的信定然不是那一封。
楚皎然立于窗边,他的容颜一半沐浴在浅白的天光里,眸色及唇色似是被外头的白雪光芒映白,整个看起来就像是风雨里飘摇的一叶小舟。
沉默中的他,身上渐渐凝聚起一股沉痛的悲切,仿佛是遭遇了疾风骤雨,猛然打翻了小舟,一时逼仄窒闷,浪头一个一个打来,他便是要溺毙在海水里了。
“终究是我误会了她!我错了,我是真的错了……”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双腿一阵发软,右手撑在窗柩上这才勉强站住身形。
映月被楚皎然凄楚的模样惊得不知所措,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楚皎然手中握着的正是十年前凌细柳写给楚皎然的信,那是两人成婚三年后的初春,凌细柳突然决定离开陇西,临行前只说是太皇太后生了重病,她这一走便是半年,期间杳无音讯,待她回到陇西却是有了半年的身孕。
待她回到陇西,楚府上下更是一片哗然,面上没有人说什么,私底下却都在议论凌细柳月复中胎儿非楚家血脉。楚皎然本就心生疑虑,却在质问凌细柳之后未得到只言片语的解释,再联想到从前滞留京都之时,宫中的些许传闻,他更是笃定了心中的想法,认定了凌细柳背叛了她。
事实上凌细柳并非是一去杳无音讯,她在入京后不久便发现了自己有孕,却是当时时局动乱,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忍了许多日子,终是提笔为他写了一封家书,于信中说出自己有孕之事。
后来,在凌细柳被楚皎然逼至自裁,待她重生一世才突然想到这么一茬儿,楚皎然会不会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封信?直到后来回到楚府,再次见到映月,凌细柳才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她心知自己所写的那封信定然是落在了映月的手中,信定然是早已不在了。但是,映月必然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教她也尝尝楚皎然的雷霆之怒。
映月惊慌地奔至楚皎然身边,想要从他手中抽走信封,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作祟,她可以十分肯定那封信被自己烧了,而且凌细柳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将这封信通过特殊的手段送到了映月的手中,希望映月能亲手将信交给楚皎然。是以,信中内容除了自己和凌细柳以外,再无人知晓,她不相信有人可以伪造这封信,所以她一定要亲眼看看。
她的手指刚抹上信笺,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迫使她抬起头来。
“是你扣下了这封信!是你害得我二人生隙!是你、是你害死了她!”楚皎然的手指猛然收紧,他搁在她颈子上的手立时化成了铁钳,映月白皙的颈子顿时溢出鲜红的血,将他的指甲染红,仿佛是涂了蔻丹。
映月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他掐住脖子了,前几次他虽然暴怒却留了分寸,这一次全没了理智,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火里,她下意识地挣扎,却在手指攀上他手背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动作。
脖子掐着自己的那双手曾经将她捧在手心里,一遍遍地**过她,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她双目蓄满了泪水,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张因为愤怒而狰狞的脸,尽管如此依旧是那么的英俊好看。
正所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在想,如果她没有私自扣下这封信,如果楚皎然没有因此怀疑凌细柳,如果凌细柳没有死……是不是她还能继续扮演着她的小丫鬟,于他二人花前月下时持灯添酒,在他醉意朦胧时将他瞧上一瞧,便是他夜半挑灯,她亦可以做那红袖添香之人。
如果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样,他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然而说什么都迟了,她早就料到自己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早,面对他的杀意,她忽然便想起凌细柳死的那一夜。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楚府,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两人的婚房内,整整三日,他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待第三日,房门打开只是,他却像是疯了一般地回到武侯祠寻找凌细柳的尸体。
可惜的是尸体不见了,令人好笑的是楚皎然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开始坚信凌细柳没有死,他将所有的手下打发出去寻找凌细柳的行踪,整整三年时间,他遍寻天下,终于寻回来了一个人。
宣幼娘,一个贱籍伶人。
“嘭……”映月的身子像被飓风卷起,直直撞在了一旁的博古架上,上头放置的花瓶、石雕尽数砸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子掩埋在一堆玉器摆件儿底下。
没一会儿地上便泅出一滩血迹,映月缓缓从杂物堆里爬出来,她以最卑微、狼狈的姿态缓缓地爬向楚皎然,裙裾划过的地面落下一行红色的血迹。
映月艰难地蠕动着,好不容易爬到了楚皎然的脚边却被对方一脚踢开了去,映月却像是铁了心,她再次朝着楚皎然爬去,这才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她仰起头,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一张一合,颤声道:“把信、信给我看……”
满是鲜血的手吃力地向上擎着,她狼狈地像是搁浅在泥浆里的鱼,不仅濒死,而且丑陋。
“求求你把信给我看……便是死也教我做个明白鬼!”映月说着口中吐出几口血沫子,险些溅在了凌细柳月白色靴面上,她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
楚皎然的心里仿佛是坠了一块儿大石,他先前也曾后悔过,但总要拿着凌细柳的背叛来安慰自己,他这样做是对的,是她先背弃了他。
当真相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迎头击来,他一瞬间便被击倒在地,毫无反击之力。
雪白的信笺掉落在映月的面前,她垂眸瞧去,目光在一瞬间凝住,先是不敢置信,沾满鲜血的双手拿起信笺,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脸色突然青紫,像是见了鬼一般,迅速将信纸扔了出去。
她因是做贼心虚,曾将这一封信翻翻覆覆地看过,是以信上的内容她可以倒背如流,每一个都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这封信上的内容竟与十年前信中所言一般无二,更不消说信上字迹正是凌细柳惯用的卫夫人小楷,却是出自凌细柳之手无疑。
映月怔愣半晌,突然看向凌细柳,样子却像是见到了鬼一般,她惊恐地嘶吼道:“鬼,是鬼,一定是鬼!”
凌细柳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半敛的眉目间带着几分玩味与嘲弄。
“月姨娘,你这是怎么了?”凌细柳俯子凑近了映月,后者吓得不住往后缩,口中尖声叫道:“有鬼呀!救命……”
“父亲,月姨娘是不是病了?”凌细柳抬首,懵懂地看着楚皎然,面上却是一派伤感。
楚皎然仍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得了凌细柳提醒,他缓缓抬眼看向映月,眉宇间陡然泛起一股森寒之意,他嘴唇微动,轻声呢喃道:“纹理入口,饿死之相……”
“惊墨!”楚皎然仿佛忘记了凌细柳的存在,冷笑一声道:“将其九窍塞满玉片关起来。”
惊惧中的映月猛然听到楚皎然的话,身子猛然一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言。她愣愣半晌,忽然嗤笑道:“哈哈……竟是如此!果真是饿死之相!”
闻言,惊墨也是一惊,不由看了自家一眼,见他沉默不语便拎起映月就要死去,映月却突然伸手抱住桌角,死命地冲着楚皎然喊道:“公子小心柳细细,一定要小心……”
映月的话没说完便被惊墨一拳击在了脖子上,喊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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