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檀的表情陡然一僵,不情不愿地走到少女身边。
少女却是将他一拉,指着掌柜手中琥珀,娇嗔道:“我喜欢这个,你买给我。”
凌细柳尚未开口说话,白鹭在一旁却是看不过去了,上前说道:“这东西是我家小姐看上的,凭什么你一来便要买下!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掌柜的,您可不能砸自己的招牌。”
簪芳斋是百年老字号了自然是注重名声的,掌柜的看了看凌细柳沉声道:“小姐,这块儿琥珀您还要吗?”
凌细柳抬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檀,开口道:“自然是要的。”
掌柜的顿时有些犯难,他看了看桃红衣衫的少女,为难道:“小姐,咱们簪芳斋里还有其他许多的宝贝,您要不看看其他的。”
“不,我就要这个。”少女瞪了掌柜一眼,指着凌细柳傲慢道:“她出多少钱,我出她价钱的两倍,掌柜的,将东西给我包好了。”
“你这人长得人模狗样的,怎地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家小姐先看上的,凡是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哪能谁出的价高便卖给谁?”白鹭显然是被少女颐指气使的态度给气到了,说话竟是有些口无遮拦。
少女听了这话,脸色顿时难堪起来,怒气冲冲地对身后的丫鬟道:“去将阿大叫进来替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丫头。”
春鸳见事情闹大,连忙扯了扯白鹭的衣袖,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凌细柳抬起长睫瞅着少女身旁沉默不语的舒檀,半晌一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少女懒懒看了凌细柳一眼,似是不屑向她道出自己身份,倒是她身边的丫头仰着脸,冷哼道:“我家小姐乃是阳陵侯的嫡亲孙女。”
阳陵侯,户部侍郎判度支,唐君卿。
这个人凌细柳是知道的,此人生于世宦之家,先父曾是高祖时代的开国功臣,其父在高祖时期更是位居宰辅之位,与凌细柳的祖父有些渊源,并称为当世文武国柱。唐君卿本人承袭了阳陵侯的爵位,官至户部侍郎判度支,唐家是大宁开国以来真正的百年望族,钟鼎之家。
在大宁除了皇家,便是唐家最为尊贵。若是凌家还在的话,怕是连阳陵侯也比不过的吧。凌细柳如此作想,心理不由泛起一股酸意。
唐翎见凌细柳神情落寞,以为对方被自己的身份吓倒,语气更是傲慢,“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凌细柳微微侧首,笑意沉在房门前一半的阴影里,她笑,宁静而优雅,斜飞的眉眼带起几分嘲讽。
“原来是唐小姐,方才婢女多有冒犯,我替她向您赔罪。”凌细柳微微欠了欠身,笑吟吟地说道:“阳陵侯府百年钟鼎之家确实不是我等小门小户可以比拟的,这琥珀藏锋小姐若是喜欢我便让与你。”
闻言,唐翎面露喜色,连忙伸手从匣子里将琥珀拿了出来,凑在日光底下瞧。凌细柳看的出来她是真的喜欢这块儿琥珀,倒不是与她过不去。
但是她凌细柳也不是好欺负的,她有意有所指地看了掌柜一眼,缓缓道:“所谓宝剑配英雄,这么精致的琥珀藏锋,与你真是相得益彰。这一千两银子买的也值了,唐小姐说是不是呀?”
簪芳阁的掌柜闻言却是一愣,他自然是想赚钱的,可是对方却是阳陵侯嫡亲的孙女,他碍于身份倒也不敢胡乱喊价,只是这位碧衣小姐……
凌细柳却是手指微抬,轻轻掠过鬓边的一缕碎发,浅碧色衣袖滑落,露出袖子底下皓白的手腕,腕上白玉夕颜花链子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
掌柜的眸光陡然一亮,顿时笑道:“这位小姐说的是,这东西却是稀罕物儿。”
唐翎面上犯难,她自个儿每个月的例银也不过八十两,在众小姐里头算是较高的了,便是如此这琥珀藏锋也贵的有些离谱,贴上她一年的例钱也是不够的。
可是,她话已经说了出去,哪能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她用胳膊肘子捅了捅舒檀的手臂,道:“舒哥哥,付钱。”
舒檀神色平静,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模出几张银票递给掌柜的,掌柜眉开眼笑地接过银票,将那琥珀藏锋重新收拾了包装好递了过来。
唐翎伸出手便要去接,舒檀却先一步伸出手接过。
“舒哥哥,你快给我呀!”唐翎伸手便要去夺,舒檀伸手躲过,他绕开唐翎,将手中的琥珀藏锋呈于凌细柳面前,一声眸子深深地看着凌细柳,沉声道:“舍妹不懂事,请小姐海涵。”
凌细柳默然半晌,低低笑道:“细细不过是微贱之人,不敢当公子抬爱。”
“舒哥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那琥珀藏锋分明是我看上的。”唐翎伸手便要去夺,再过几日便是自家哥哥的生辰,她为了生辰礼物绞尽脑汁,今个儿恰逢舒檀拜访阳陵侯,她便趁机缠着舒檀为他挑选礼物。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件儿像样的礼物,她哪能轻易便让出去。
舒檀再次躲过唐翎的手,他径直将礼盒塞入白鹭的手中,回身冲着唐翎冷喝道:“翎儿,你再纠缠下去,若是被侯爷知道……”
听他提到自己的祖父,唐翎猛然住了口,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目光在舒檀和凌细柳身上转了转,突然转过身一把打掉了白鹭手中的礼盒,冲着舒檀道:“我要回去告诉姨母,你欺负我!”
桃红色衣裙划过一道儿流丽光影,唐翎擦过面颊的手指间依稀闪耀着晶莹的水光,桃色身影转眼便消失在簪芳阁。
凌细柳俯子,将滚出盒子的琥珀捡了起来,她轻轻擦掉了珠子上的灰尘,将琥珀放回到礼物里,转而交到了舒檀的手上,淡淡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公子,您的东西还请收好。”
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东西塞入了舒檀的手中,目光沉静的令人他心颤,言语冰冷的令他绝望。
在整个大宁贵族们的眼中,几乎已经默许了阳陵侯府与安国公府的联姻,唐翎与舒檀更是为世人所看好的一对儿金童玉玉,包括唐翎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只要等她唐翎及笄了,安国公府的花轿就会将她接出阳陵侯府。
凌细柳也早在来颢阳城不久便听说了这个传闻,一直以来她并未曾见到过唐翎,也不知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究竟是何等模样,可她今日瞧见了,心里不仅没有觉得两人般配,便是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她都觉得有些碍眼。
是以她的小心眼儿脾性又犯了,可以说这样的结果她早就猜到了,因而在唐翎被气得甩袖离去时,她心里隐隐有几分喜悦,甚至可以说是她故意让舒檀气走了唐翎。
然而,此时的她却未曾发现自己心中的别样心思,只一味地觉着是单方面的不喜欢唐翎的骄纵。
“是吗?是我鲁莽了。”他语气里透着几分淡淡的落寞,脸上却依旧在笑,他收回手中的匣子,随手扔给了身后跟着的小童,“你马上便要离京了,不如我们坐下喝杯茶,算是我为你践行。”
两人今日相约本就有事相商,又都是极为理智的人,方才的不愉快仿佛只是一阵风,转眼便消弭于耳。
扶归楼。
雅间儿内,舒檀站起身,动作优雅地为凌细柳斟了一杯酒,他举起酒杯,静静地看着凌细柳,一瞬间眼神翻涌。
“我敬你。”他默然半晌却只说了这么一句,却不等凌细柳将杯中的酒饮下,他自个儿随手拿起另一杯酒一饮而下。
凌细柳摩挲着酒杯,沉吟半晌,说道:“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舒檀身子一僵,口中醇香的美酒吃到嘴里却只余下苦涩。
凌细柳将手中晃了晃,垂眸瞧着杯中一圈圈水纹,沉吟道:“我随侍东都的旨意可是你求下来的?”
“是,是我求的太后。”那日从相国寺回城,他早先预料到了时局的动荡,料想不久后将会一场大的异动,他担心她涉足太深,反受其累。在得知皇帝有意将太后送往东都的意思后,他便想着若是凌细柳不在颢阳城,或许能保的一时平安。于是,他自作主张求了太后。
早知道以她的聪慧机警,想来不久便能猜出是他动的手脚,他也没有要撇清关系的意思,便是料想到她狡猾多变,才寻了太后这么一座金佛将她压着。
“嘭!”凌细柳一把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这力道说不上很重,却也绝不算是轻的,透明的酒液溅出不少,撒在了桌面上。
凌细柳的脸色陡然转寒,隐隐带着几分恼怒,冷冷道:“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若是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无情。”
舒檀的擅作主张,打乱了她许多计划,原本映月还有许多用处,却因为舒檀的介入,要她不得不率先稳住楚皎然,因此而浪费了一枚绝佳的棋子。
当然,舒檀的用意,她并非不知。
“好,再没有下次。”舒檀脸上依旧笑着,搭在桌沿的指尖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室内陷入了一阵空前的沉默,明明房间里燃了炭火,舒檀却觉得有冷冽的风充斥在两人之间,不停地拉扯着两人,却是将他一点点儿推的更远,更远,直到他伸出手再也触不到一片衣角。
舒檀张口:“你……”
凌细柳抬眸“你……”
两人同时僵住,相互对视一眼,不由笑出了声,方才的尴尬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你找我何事?”凌细柳静坐在椅子上,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杯面,垂眸瞧着水面上荡起的一圈圈儿涟漪。
轮到他开口的时候,他突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沉吟半晌,忽而一笑,莫名的倜傥风流。
“每次见你之前,我心里总是有许多的疑问,可是在见了你之后却又说不出话来。”他顿了顿,慢慢地扶案而起,凝视着她的眉眼,斟酌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能与大将军窦武抗衡的人。”
凌细柳眉心一跳,微暗的光线里她的眸子亮的惊人,握着酒杯的手指在一瞬间收紧,她有种直接舒檀接下来要说的话与她今日所行目的不谋而合。
“我要找的人是方青墨。”说到此他突然顿住,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凌细柳,他目光焦灼着,落在她脸上,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神色。
他嘴唇微动,继续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知道他在哪里。”
与其说凌细柳心中涌动的是惊讶,倒不如说是紧张,她隐隐地感觉到舒檀似乎猜测到了什么,那是她永远不想去触碰的伤疤,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凌细柳并没有否认,她避开了舒檀的目光,忽然站起身来,手指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杯子,仰首便灌下,吃到嘴里才意识到杯子里装的是酒,一杯酒水下去,辛辣的感觉刺激的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舒檀呆了一下,立即起身绕到她的身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她稍好些了,又赶紧为她倒了杯茶水。
凌细柳饮下一杯茶水,感觉上嗓子眼儿不似那般呛了,她舒了口气,正打算说,却被舒檀出口打断了。
“我并不是要怀疑你什么,也不是故意要打探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方青墨在哪里便是了!”他琉璃眼眸深湛,像浸在水晶里的黑玛瑙珠子。
凌细柳为自己方才的紧张感到懊恼,默然半晌方才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舒檀愣了愣,将凌细柳的话仔细回味了一遍儿,突然眸光一闪,惊疑道:“凌墨!凌墨便是方青墨对吗?”
“是的,我曾经跟你说过他是我的父亲。”凌细柳抿了抿唇,心中微微的发紧,将方青墨推到帝王面上,固然是好的,但是这样以来,势必要牵出凌家的过往。
况且,以方青墨的执拗,他既然决定致仕,便再难要他插手朝堂之事。在方青墨的眼中,祖父凌渊是比皇帝,比大宁更重要的存在,家国大义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烟云,所以她并不确定能说动方青墨为朝廷效力。
“师傅已给我来了信,下个月他便要来到颢阳了。”原本鬼面师傅是说去半年,却因为方青墨的病情反复,加上旧伤发作,这才耽搁了这许久。
舒檀的师傅到了颢阳,方青墨自然也就到了颢阳。可惜的是凌细柳下个月便要去东都了,更是没有机会见到方青墨了。想到此,她不由黯然神伤,上次匆匆一面,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与他说上一句话。
这次再一走,又是几年光景,待她回到颢阳城又不知是何般天地?
“对不起……”舒檀自然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心中不觉有几分愧疚,但是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京城的险恶是凌细柳无法想象的,她摊上那么一个家,自然是没有好下场的,为今之计只有将她远远的打发走了才能护得她几分周全。
不顾,他自个儿也是有私心的。近些日子,皇帝又在暗中派了不少人寻找千年上元节救驾之人,不仅如此,皇帝最近沉迷与酒色,不停地招来歌舞伶人为其助兴,但舞蹈跳来跳去,却只有胡旋舞。旁人许是不明白,但舒檀心知肚明,皇帝那是在找人。
眼下这种情形,她在京城多留一日,他都不安心,若是当真可以金屋藏娇,他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他心里算计好了,待她从东都回来,他便要展开行动,定然要在旁人未发现她之时将他纳入自己羽下,也省得别人时常惦记。
舒檀想到此,眉眼间不觉带上几分愉悦之色,仿佛是得偿所愿的样子。
凌细柳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疑惑道:“你可想好劝说我父亲的法子,须知他老人家脾气拧着呢,当年挂冠而去,便是连皇上也是无法的,接连下了数次召回的指令,我父却是不为所动。”
被凌细柳一提醒,他才突然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凑近凌细柳道:“方将军是你的父亲,知女莫若父,若是有你来劝说定然是事半功倍,不如你留下一封书信,我代你转交给方将军,他见了总要给我几分薄面的。”
“好。”她唇角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却不同于往日的凉薄,透着几分温软。
她本就有此打算,如今被舒檀提出来她顺理成章地便应下了,垂首从袖子里模出两封信,珍而重之地交予舒檀手中,“请你将这两封信交予我父亲,他看了自然就明白了。”
舒檀接过信封,手指不由捏了捏,发觉其中一封信很厚,里头似是夹了不少东西。
“你放心,我一定亲手将信交到方将军的手中。”
凌细柳对舒檀的为人倒是十分相信的,将信交给他,她也放心。只是这信里的内容事关重大,倘若落入歹人之手,将惹出不少是非来,想了想,她又叮嘱道:“切忌,此信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这两封信,一封是她写给方青墨的家书,而另一个信封装着的却是陈太傅藏在棋盘里,用生命护下来的两封奏折,奏折的原件自然在凌细柳手中,这两封虽然只是誊抄,但是涉及甚广。单凭陈太傅无辜枉死之事便可瞧出几分端倪,想必另有不少知情的人在调查此事。
凌细柳的小心谨慎,也让舒檀意识到手中信函的重量,他将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在里衣内,慎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之后,凌细柳犹豫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口:“朝中局势究竟是如何?你们到底有几成的把握?”
舒檀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紧张,微微一笑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又有如我这般睿智的大臣辅佐,一定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啪!”凌细柳却是突然拍了桌子,陡然站起身,冷笑:“世子爷是聪明人,旁人都是傻子吗?你不要与我打马虎眼,告诉我真相。”
凌细柳问的事情本是朝中机密,知晓近况的也就皇帝和为数不多的几个近臣,而凌细柳冒然问出了口,他一则不想让她担忧;另一则也是为了保护她。
显然,凌细柳不买他的帐,反而直接恼羞成怒。
舒檀默然……他就知道,在她面前他总是落败的一方。
殊不知,男女双方一旦陷入了情爱,谁先沦陷,谁便是输的那一方。
舒檀先卖出了那一步,是以他在她的面前输的彻底。
舒檀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道:“若是刘叔还在的话,皇上手中还是握着六分的赢面,但是刘叔死了,皇上手中只余三成胜算。而眼下大宁的时局,面上看着一派祥和,实则暗潮汹涌,大将军广织党羽,朝中大臣有一半已踏入窦武的阵营……窦武这几年与淮南王走的极近,两人更是在前不久定下了姻亲,窦武庶出的女儿在明年年初将嫁入王府,近来窦武对皇帝的不满也越来越甚……”
“不久前窦武寿辰,他于醉酒之时,向自己的亲卫门客说道,昔年霍光定策,延年按剑,胆敢抗议者,皆以军法从事!”舒檀双眸深沉,隐隐带着几分苦涩。
昔年汉朝昌邑王行迹昏庸,祸乱社稷,大将军霍光力排众议,于朝会之时愤然起座,与延年合谋废除旧帝,另立新主,一时为世人所称赞。
大将军窦武与酒醉之时说出那样的话,一半儿是因着醉酒之故,另一半怕是做了试探之意。他是想效仿汉代大将军霍光,自行废立人主,另择新君入位。
凌细柳听的心惊肉跳,胸口猛地抽紧,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舒檀的袖子问道:“皇帝可有解决之策,若是有方青墨相助,你们有几成的把握?”
舒檀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转开了目光,感觉到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紧紧的似要将自己的手臂折断,他心里一阵阵抽痛,脸上却扬起杨柳春风般的笑意,然而那短暂的温暖过后,便是微微的湿凉,那点凉意在初春的天气里久久不散,似要透进骨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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