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担心,皇帝并非是孤军非战,大宁自开国以来,经高祖与宪宗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对皇家的忠诚亦是毋庸置疑的,窦武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淮南王身上。”舒檀的眼眸,突然黑了几分,“只怕是淮南王有个胆儿,却没这个命。”
凌细柳听了这话,稍稍安了心,好在是早有防范。她了解祁昀,他打小便聪颖,心性又极为坚韧,想来他已有了应对之法。
至此,两人该说的也都说了。突然静了下来,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这时,门外响起了几道儿轻轻的抠门声,随即春鸳的声音响起在门外,“小姐,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凌细柳微垂的羽睫轻轻一颤,她扶案而起,青碧色衣袖掠过花梨木桌面。
“我要走了。”她抬眸瞧他,唇边挂着一抹温软的笑意,却是自进屋到现在对她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凌细柳眉眼盈盈地瞧着舒檀,后者却是低垂着头,似是在想什么事情。凌细柳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反应,淡淡一笑转身便欲离去。
突然,她的手腕被人抓住,那一冰冷的手自手腕滑落,在她掌心停驻,流连半晌,忽而用力一握,手指插过她的指缝,竟是十指相缠的悸动。
凌细柳心头猛然一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细腻滑润,更是被这般契合的弧度惊讶,丝缎般的触感,与这严丝合缝的贴近,仿佛是一道儿热流,于两手相接处氤氲而生,顺着中指,直达心底。
这一刻的温馨与宁静,竟让她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听到了冬日冰雪初融,薄薄冰层下颤颤的流水声。
“咔”凌细柳霍然睁眼,眼神有一瞬间的惊惶失措,她冷了眉眼,用力甩开了他紧握的手,“世子,请自重!”
水碧色衣袖快速划过他的手背,冰冷柔滑的触感令他心头一凉,再抬首只来得及看到那即将消失在门槛处的丽影。
她害怕了,这种久违的悸动她并不陌生。
舒檀匆匆追出来的时候,凌细柳已上了马车,朱轮华盖的油碧马车轻快地奔驰在官道上,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正中,看着那一辆华盖马车渐渐消失不见。
忽然,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袖,他神情落魄地转过身,迎上一张年轻妇人的脸,妇人面容姣好,保养的极为得当,穿着也相当考究。
舒檀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儿,自己似乎并不认识她。
妇人的神情紧张,气息微微有些喘,她紧紧抓着舒檀的袖子,急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方才的那位小姐是谁?”
舒檀不由皱起眉头,再次将妇人打量了一遍儿,只见妇人上面穿着一件儿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褙子,下头套着紫绿团花朱色长裙,乌黑云发盘作堕马髻,雾髻上插着一根儿坠珍珠流苏金玉步摇的长簪。
她的肤色极白,五官极为精致,只眼尾有一圈圈细细的纹路,方可显出些许年龄。
舒檀打量她眉眼,隐隐觉得似是在哪里见过,回忆了半晌愣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妇人见舒檀迟迟不语,更是着急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认不认识刚才的小姐?”
舒檀回过神,微微一笑道:“在下认识。只是这位夫人找她何事?”
妇人神色犹疑,张口便要说话,却是她身边年长的嬷嬷扯了扯妇人的袖子,低声道:“夫人,事情没有确认之前,还是不要告知外人为好。”
那妇人侧首想了想,沉吟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她与我的一位亲人生的十分相像,我那亲人已失踪七年之久,方才匆匆一瞥觉着甚为相像。”
闻言,舒檀眸光微亮,再看妇人面目忽然就明白为何自己觉得面善,只因这妇人与凌细柳竟有五分相像,他抿唇笑道:“原来如此。”
妇人见舒檀态度淡淡,似没有深谈的意思,她不由急道:“那位是谁?”
舒檀深深看了妇人一眼道:“我只知她姓柳,名细细。其他的,我也不甚清楚。”
“柳细细!果真是细细吗?”妇人听了这话,神色大惊,竟是不顾礼仪地再次抓住舒檀的手腕,力道之大令舒檀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舒檀皱眉,微微点了点头。
妇人得到肯定,双眸顿时盈满了泪水,她突然抬手捂住自己的面颊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对身旁的嬷嬷道:“你听到了吗?是细细,是细细,真的是她!我就说我不会认错的!”
年长的嬷嬷亦露出欣喜之色,握着妇人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哽咽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夫人终是寻到了!”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你可以带我去吗?”
舒檀凝视着两人,眼神里诸般情绪飞快流转,犹疑道:“不知夫人您是?”
年长的老嬷嬷突然开口道:“我家老爷是做买卖的,前不久刚从琅琊迁至京城。”
“哦。我并不知晓她家住哪里,看来在下帮不上夫人什么忙了。”舒檀拱了拱手,微微笑道:“恕在下有事在身,不能奉陪。”
舒檀说罢身形一转,闪身进入早就候在一旁的马车内,马夫一扬鞭子,车子便快速行驶起来。
“唉唉……你先别走,我家夫人还有话要说!”妇人身旁的丫鬟连忙追着马车呼喊着,可惜马车走的快,没一会儿就追不上了。
舒檀掀开车帘,目光停留在扶归楼前的几人,过了半晌,他突然放开帘子冷冷道:“去查查那名妇人的底细。”
透过窗子纨素看了一眼街道中立着的妇人,低声应道:“是。”
依他看来,这妇人的身份多半儿是假的,但是事关凌细柳的身世,他不能不谨慎,在不知悉对方意图的情形,他是不会泄露凌细柳的任何消息。
只是,他心底也有疑问。
从初次在羌营见面至今,她一直自称姓柳,名细细。他曾经派人查过她的底细,收养她的那家陇西边民分明姓陶,他坚信柳细细这个名字必定是有某种韵意的,不然她也不会在入了楚家之后一直坚持用此名。
扶归楼前,美貌妇人神色凄楚的瞧着远去的马车,泪水打湿了脸庞。
“夫人,您先别着急,既然在京城见到了她,也算是有了着落。京城虽大,但凭借着老爷的身份,想必寻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您就放宽了心,况且奴才瞧着小小姐过的似是也不差。”
年嬷嬷的一席话虽然安慰了妇人却也戳到了她的心事儿,细细如今过的好,她该是高兴的,可是当年毕竟是她的错害得母女分离,若是她想要认回她,补偿她,她可愿意?
妇人心里没底,泪水流的愈发凶了。
凌细柳的马车刚到楚家大门,后面便驶来了另外几辆马车,凌细柳立在车旁,抬眼望去见是自家马车,而当中一辆马车旁伴着一骑马的年轻男子。
许是察觉到凌细柳的目光,年轻男子回首望来,四目相对,却是对方朝着凌细柳点了点头。
凌细柳微微一笑,冲着谢伯瑜福了福身,算是见过礼了。
随即便见到谢云怡及几位小姐纷纷下了马车,永宁侯世子与谢云怡客套了几句,凌细柳离得远并未听到说什么,只见他一边儿说一边时不时地将目光投于楚瑶华身上,楚瑶华远远的与楚梦华说着话,每每谢伯瑜拿目光瞧她的时候,她都会有意无意地掠一掠鬓边的碎发,脸颊上更是泛起一抹胭脂红。
凌细柳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由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看来楚瑶华的计策成功了,至少永宁侯府默认了楚瑶华的存在,只是楚家这一关要如何走,全看楚瑶华的本事了。
果然,凌细柳瞧见谢云怡的脸色有些不太好,没一会儿谢伯瑜便施了礼离去了。
谢云怡深深看了楚瑶华一眼,转身才看到立在门口的凌细柳,她脸上立即扬起真切的笑意,“细细,你怎么在这里?”
凌细柳微微一笑,上前挽起谢云怡的手臂,笑嘻嘻道:“细细在此等候婶娘回来。”
即便是换了称呼,两人的感情一如既往,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好。
自那日处置了映月之后,楚皎然便病了,整整十天了,他不上朝也不出门,整日躲在书房里,捏着一片红叶发呆。
有一次,凌细柳去瞧他的时候,发现大书房里扔了一地的书,他扒在书架上将每本书都一页页翻过。
凌细柳问他在找什么,他却将一沓子书递给她,急声道:“快帮我找找,里头可还有枫叶?”
不等凌细柳伸手去接书,他又一把将书抱回去,坐在地上喃喃道:“还是我自己找,千万不能漏了一页……”
他瞧着书本的深情样子,仿佛是瞧着自己挚爱之人。
凌细柳在书房站了一个时辰,他却只顾着翻书。临出门的时候,碰到了站在门口的大夫人,凌细柳扯了扯嘴角,未及行礼,大夫人却是嘴唇一弯凝出一抹妖冶的笑:“细细,他可是你父亲!”
大夫人说罢腰肢轻扭,摇曳着离去。
凌细柳见那一袭妖冶蚀骨的红从眼帘掠过,心头的寒意愈发深重。
宣有娘,她早晚要除掉,这个人顶着自己的身份虽为作什么伤天害理,丢人现眼的事儿,只是只要他存在一日,便是对凌细柳的侮辱。
凌细柳的行囊早已由刘嬷嬷和谢云怡帮衬着打点完毕,明日她便要入宫随侍太后,临去前一晚,她再次回到了楚皎然的书房。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住在书房,再未去过宣幼娘的房间。
凌细柳刚踏入院子便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她不由皱了皱眉,三两步走到近前。
二月春寒,楚皎然竟是着了单衣对月邀引,抱着酒坛子笑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整整十年。说来可笑,她凌细柳竟然已死了十年之久,想来埋入地下的尸首早已化作一堆白骨,可怜不知尸首落到何处,怕是被山间野兽叼去,她便是想要拜祭也不知何处可拜。
凌细柳默然行至他的身旁坐下,将身前案几上摆着几样小菜,粗粗一看,竟都是自己爱吃的。她嗤笑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酒杯,为自己斟了酒,她摇晃着手中酒液,仰首看那皓月当空,只觉一片凄冷。
楚皎然抱着酒坛子倚树而坐,举起酒坛猛然灌下一口酒,嘴上继续吟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凌细柳垂下眸,慢慢的吃下杯中的酒,月色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楚皎然仿佛是入了定,口中喃喃而过的皆是两人过吟过的诗句。
凌细柳默然听了许久,她忽然侧首看向楚皎然,深黑的眸子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说这句话到底有多少真心,怕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看到他如今的落魄,她不是不解恨的,初时的欢喜过后留下的只有钝痛。
凌细柳放下手中的酒杯,扶案而起,脚步比还是多了一份沉重。
她希望看到的结果,今日终是亲眼看到了,她仰首瞧着天边圆月,暗暗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说……”蓦地,她听到身后响起地低哑声音,凌细柳脚步微滞,却不曾转身,紧接着又听他说道:“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一个人如果做错了事儿,他想认错,如果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凌细柳拢在袖间的手指骤然收紧,将手中那一方薄绢揉做一团。
“端看他犯的是什么错了,有些错一旦铸成,再无挽救的机会。”幽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只听她道:“错,便是错了。”
凌细柳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纤瘦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夜幕中。
“错,便是错了!”楚皎然起初不断呢喃着,临到了忽然大笑起来,他幽然起身,将手中的酒坛子随手丢在了地上,身形一晃,踉跄着大笑道:“还是不肯原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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