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两月。
转眼就是十月中旬,这一天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中秋节,学校放了一天假。
傍晚的时候,叶浩拎着一只鸡和两斤月饼步行了十多里路到了饮马湖。马无疆的女乃女乃正在破败的院子中间那颗梧桐树下糊纸盒,糊一个纸盒五分钱,马女乃女乃平均一天能糊二百来个,就有十块钱的收入,而这日积月累的十块钱,便是马家祖孙两人的生活来源。
梧梧树的叶子早已经开始随风凋落,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马女乃女乃花白的头发上,而马女乃女乃浑然不觉,只顾着埋头做事,间或,腾出一只布满皱纹的瘦手捶打几下年迈的腰肢。就连叶浩进了门,马女乃女乃都没有听到和看见。
这是叶浩第二次来马无疆家里,上一次来还是在几个月前马无疆失踪的那二十天里。站在斜阳的余辉里,叶浩盯着马女乃女乃和她头上的几片落叶,不由地生出一种悲惊而黯然神伤。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相反,他的感情比别人更细腻更敏感,也更温和。
在爷爷失踪后的这几个月里,他深深地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没有人知道,他常常在临睡前翻出存钱的那个铁盒子,数一数那天天在减少的四百来块,真的是辗转反侧忧心如焚。不过,忧归忧愁归愁,生活总得继续,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因此,他依然是像从前一样地学习、练功,从未停滞。
话说这叶浩,的确是百年难出的好材料,只要他人往课堂上一坐,心就绝无旁鹜。
当然,他自已心里是有底的,对于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他有最后的应对策略,那就是把爷爷的老本行捡起来。这些年来,他在医学上可是得到了叶去疾的绝对真传,虽然其功夫火候离叶去疾差得很远,但小灾小病的问诊自是不在话下。他从小就跟爷爷进山采药,熟知药理调剂,而以前他也常常在爷爷忙不过来或出诊的时候捉刀上阵,每次都很准确地诊断,从未出过哪怕是一点点小错。
为此,青宫镇上一些老病号们给他也起了一个绰号:小神医。
就凭着这“小神医”的名号和爷爷积攒下来的若干中草药,叶浩有十分的把握解决他自已和马无疆的生活学习问题。不过,他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也是一个行事周密不喜声色张扬的人,是以,他的这个想法没有对任何人流露,包括马无疆。
叶浩本来是打算到过年放假的时候再开始这个计划的,他估算着一个年假下来应该可以赚到他和马无疆两人下半个学年的全部费用。现在的他,已经自然而不自然地把自已和马无疆拴在了一起,确切地说,应该是几个月前马无疆背着所有人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打短工为他赚学费的那次,让叶浩从心里把两个人的关系从朋友升华到了兄弟。
今时之下,马无疆在叶浩心里,已经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是用刀斩、用锤打、就是用电锯拉都断不开的铁哥们、真感情。
是不是那个计划该提前进行了呢?叶浩默默地思量着……
就在叶浩出神之际,马女乃女乃伸了一个懒腰,抬起手拂掉了发梢上的落叶,一仰脸,便看到了几步之外的叶浩。马女乃女乃虽然已经六十开外耳背眼花,但人不糊涂,对于这个叶浩,她老人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一是她自已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二是上次叶浩来这家里的时候,可是引起了本村相当大的轰动。
叶浩,其名其人其事,在青宫镇方圆几十公里的地界上,那绝对称得上是妇懦皆知且耳熟能详,其被人熟知的程度,就连镇长也不堪一比。更让人们讶然的是,这是叶浩自入学以来第一次踏进其他同学家的大门。
那次叶浩来的时候,吸引了饮马湖村众多村民前来围观,对马无疆家的破门破院破屋而言,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一回。马女乃女乃怎么能不记得?
“你,你是小浩儿?”马女乃女乃很是有些激动。
“女乃女乃,今天过节,我来凑个热闹!”叶浩从思虑中回过神来,温和地笑着。
“好,好,好!女乃女乃今天给你做红烧肉…”马女乃女乃颤微微地站起来,扑打了一下满是补丁的衣襟,上前捉住叶浩的手就往屋里拉。
“女乃女乃,今天您歇着,我来做饭,你看,我带了一只鸡来,咱们炖鸡,吃月饼…”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你是贵客稀客,好不容易来一回,哪能让你烧火做饭弄得一身灰尘的…”
“女乃女乃,我和驹儿是好朋友,也就是您的孙子,您要再跟我这么见外,我以后可就不来了啊….”叶浩佯装生气。
“这…唉,你这孩子…成,女乃女乃就依你….”马女乃女乃脸上有些不知所措,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关于叶浩的种种,她虽然没听马无疆说过几句,但从别处却听到了不少,自已的孙子能有这样的朋友,那是什么概念?
那代表着自已的孙子绝不是外界传言的四害学生、社会渣子!
叶浩似乎有些受不了马女乃女乃那种慈祥和宠爱,把月饼往桌上一搁,转身去灶间的锅台开始生火烧水,然后找出一把菜刀,拎着鸡到了院里宰杀起来。
让马女乃女乃惊诧不已的是,叶浩做起这一切来,轻车熟路行云流水,真不愧是让整个青宫镇都挑大拇指的好孩子!
马女乃女乃一看根本不需要自已搭手,便到梧桐树下把糊纸盒的家什都拾掇好收进屋里,微微笑着踮起脚就出了家门。她自然明白,人家叶浩绝是来找自已孙子的,虽然人家压根没问驹儿在哪。再说,就是人家问了,她老婆子也真不知道,没办法,赶紧出去找吧。
老太太转遍了整个村子,甚至在几个村口对着山谷喊了无数嗓子,都没找到马无疆,无奈之下折身而返,经过村中间的商店时,老太太毫不犹豫地抬脚就走了进去。
商店是村支书的老婆开的,这会儿门口正聚集着一堆闲人在打扑克牌,支书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像两只花胡蝶穿梭在人群中,见到马老太太进来,两个女孩儿亲热地叫声女乃女乃,但村支书夫人的脸上却是不阴不晴的笑:“啊呀,大婶子不在家里糊纸盒怎么跑我这儿来了啊?是不是纸盒卖了来还上次赊的帐啊?”
马女乃女乃一副阅尽人情而波澜不惊的微笑:“不是不是,今儿我们家来了贵客,福庆家的,你给我称一斤大虾酥、两斤富士苹果,再拿几瓶好喝的,现在年轻人都爱喝的那个什么来着?都乐…”
“哈哈哈….”门内门外的人都哄堂大笑。
“女乃女乃,是可乐!”双胞胎的其中一个看上去非常活泼可爱的马晓晴跑到马女乃女乃跟前纠正。
“噢噢,对对,是可乐,百年可乐…”马女乃女乃慈爱地看着马晓晴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
“女乃女乃,您又错了,是百事可乐!”马晓晴忍俊不禁。
马女乃女乃终于忍不住红了红脸:“噢,你看女乃女乃都老糊涂了…”
支书老婆只是冷笑了几声,她从心底瞧不起眼前的穷老太太:“大婶子,这次你得给现钱吧?我可是不能再赊给你了…”
马女乃女乃脸色轻变,急急地说道:“福庆家的,你看我刚出来得匆忙没带钱…要不,你先把东西给我拎回去,让晴y头跟我回家拿钱行不?”
“大婶子,你自已说说你都几回了?这次不行,你先回家拿钱来吧…”支书老婆不阴不阳地笑着,但话里的意思却是非常干脆利落。
“唉…那成,我这就回去拿钱…”马女乃女乃一声叹息,转身向外走去,这一刻,她的背影显得很落寞,很无奈,很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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